摘要:存在于美國社會中的“新貴族”和“老貴族”形象在《飄》《了不起的蓋茨比》《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等文學作品中呈現出鮮明的對比,二者主要的區別在于“舊貴族”的財產來自于繼承,堅持傳統的貴族式生活方式,堅守榮譽和臉面;“新貴族”的財富來自于工業、貿易以及非法的走私等,其特征在于對實用主義的青睞,看重當下的利益和現實世界的需求,同時執拗地追求“貴族”這一身份,只求為自己的新晉身份正名。兩者間的關系也介于互相鄙夷和借鑒之間,這不失為美國社會特殊面的一個折射點。
關鍵詞:美國;老貴族;新貴族;榮譽;實用主義
中圖分類號:I3/7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5-0092-03
美國初期移民通常來自歐洲,他們受到本國政治、宗教壓迫,或者是由于犯罪、貧窮而逃亡到新大陸。在舊世界的遭遇使他們在移民新世界后急于建立以平等、自由、公平為原則的新秩序。在宗教信仰上,他們摒棄舊世界的宗教束縛,信奉遵循以“勤奮”“奮斗”“節儉”等品質為上的新教。美國人為了追求這種被上帝所選之榮譽,將現世的財富和金錢看作是人生成功的標準,而不是來世的安穩。與此同時,早期移民中也不乏來自歐洲本土的貴族階層,他們承襲的上層生活方式和思想價值也構成了美國社會的一個色塊。
一、美國“老貴族”(old money)和“新貴族”(new money)的起源
在美國的歷史形成過程中,民主和自由占據主流道德和哲學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貴族階層絕對不存在。事實上,美國的早期移民中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歐洲,他們通常靠繼承殷實的家業而立足,保有舊大陸貴族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部分移民被稱為“老貴族”。另一個群體被稱作“新貴族”,這部分人群通常是通過工業、貿易以及一些非法的走私、販酒活動起家。這部分新貴大部分也有不菲的收入,并且思想開放、努力進取、樂于吃苦,更加符合美國個人主義和清教主義的價值觀。
二、傳統和實用主義的較量
美國的建國歷史和移民構成決定了它是一個建立在“實用主義”哲學思想之上的國家。從描寫南北戰爭前后生活方式的文學作品《飄》中可以初窺美國“老貴族”和“新貴族”生活方式、價值觀以及二者之間的矛盾體現。
小說中的舊貴族代表是艾希禮,新貴族代表為白瑞德和斯嘉麗。白瑞德雖出身于傳統的南方貴族家庭,但他本人離經叛道,被父親逐出家門。白瑞德在小說中可謂劣跡斑斑:曾被西點軍校開除;不肯和交往過的女子結婚而和對方哥哥決斗;在南北雙方開戰前公開質疑南方的作戰實力,明確表示自己不會為了這樣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戰爭參軍;戰爭期間靠穿越封鎖線販賣私酒大發橫財;戰后與北方政府官員和投機人員建立關系,得以保住自己的財富。然而,白瑞德所有的這一切都被南方貴族所不齒。雖然他不乏財富,但是他的行為和信仰與傳統的貴族邏輯相悖,也會讓前者與之敬而遠之。白瑞德的“改變”來自于女兒邦尼的出生,他為了女兒在長大后被南方貴族圈接受,努力讓自己偽裝得謙虛、高尚、平易近人,他會向鄰居太太詢問如何讓邦尼改掉吃拇指的習慣,拜托貴族太太瞞著大家幫他為教堂捐款等。而白瑞德的改變并非出于他徹底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決心痛改前非,他的每一次決定和行動都是“實用主義”精神所驅使。正是看清楚了南方貴族精神中那些不切實際的規則,他才決定讓自己堅定地走上自由和財富的實際路途中。他不參軍是因為看不到其中對個人的益處,而寧愿將努力和勇氣投入到穿越封鎖線而從中獲取財富的行動中;戰后,他也不在意所謂的“南方忠誠”,積極與北方官僚打成一片,為的就是保證自己的財富不受侵犯;后期選擇了調整處世態度也無非是出于女兒的利益著想。由此可見,白瑞德這位“新貴族”和“舊貴族”之間的區別并不是錢財上的差距,而是思想之間的鴻溝,舊貴族重視榮譽、臉面、傳統,新貴族看重當下的利益和現實世界的需求。
斯嘉麗和艾希禮都是美國南方農場主的后裔,無論是成長環境還是生活習慣都極其相似,但是斯嘉麗家族的貴族背景和艾希禮家相差甚遠:斯嘉麗的父親杰拉爾德·奧哈拉先生由于“殺人”事件落跑美國,靠的是玩撲克和喝酒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手段得到了塔拉莊園。這樣的家族基因使斯嘉麗的性格中帶有冒險和蔑視世俗的色彩,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上更是與被動保守的南方淑女背道而馳。她勇敢、自信、富有主見,將追求愛情的主動權緊握于自己手中。與“新居民”奧哈拉家族相比,艾希禮的家族則代表著傳統保守的南方莊園主特質,他們精通騎馬、打獵、玩牌等貴族生活方式,重視植根于精神世界的修養,如繪畫、音樂、詩歌等。他們恪守傳統、所做的一切都沿襲了西歐的騎士精神。傳統的南方貴族往往靠的是繼承家族財富生活,金錢對于他們來說已無需付諸努力,他們在意的是傳統的延續和高尚情操的展現,在血統的延續上也更加注重“門當戶對”。當斯嘉麗的父親聽說女兒對艾希禮的愛戀時曾這樣說過:“能理解他那些關于詩歌,書籍,音樂和油畫那些胡鬧的東西么?他們輾轉到紐約或波士頓去聽歌劇,看畫展,還從北方佬那里訂購法文和德文書,他們坐在那里讀書、做白日夢,天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這些時間他們本來應該花在打獵和玩牌上的。”
“舊貴族”與“新貴族”最大的不同或許是在遇到道德與金錢對峙時的選擇之上。以斯嘉麗和白瑞德為代表的“新貴”在戰爭始末都表現得與南方貴族的道德信念格格不入:斯嘉麗討厭男人們張口閉口談論戰爭,她認為榮譽、信念都是縹緲的,甚至是虛偽的,只有眼下的溫飽和快樂才值得付出時間和精力;在看到梅蘭妮將婚戒捐給戰爭前線時她卻不以為然,生怕自己的貼身財物也被迫送走;她對戰爭期間女性服務傷員的善事感到厭惡;在戰后,斯嘉麗滿腦子都是保住塔拉莊園和養家糊口的現實問題,對于梅蘭妮大方地接待過往的傷殘士兵,她耿耿于懷、錙銖必較。和道德相比,斯嘉麗選擇眼下的現實需求:她為了保住塔拉莊園分別嫁給了妹妹的戀人弗蘭克和心目中的無賴白瑞德。由此看出斯嘉麗的“新貴族”身份讓她蔑視傳統的束縛,更加看重當前的利益。反觀艾希禮,雖對戰爭毫無興趣,對南方戰勝也毫無信心,但還是為了南方的榮譽上了戰場,這是“舊貴族”精神的驅動,更加關乎榮譽而非利益。在南方戰敗后,艾希禮面對需要重建的家園毫無頭緒,只有日日沉浸在對往日生活的懷念中。雖面臨前所未有的溫飽困難,但這并沒有激起艾希禮這位“老貴族”的奮斗熱情,即使明白藝術、音樂、繪畫無法救他于水火之中,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沉溺于一去不復返的理想之中。
三、對“榮譽”和“臉面”的堅守
南方種植園經濟的沒落并不能將舊南方遵循的貴族精神帶走。事實上,對于南方規則和傳統的固執堅守一直貫穿于南方遺留貴族的血液中。在威廉·福克納的《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艾米麗的家族是杰弗生鎮首屈一指的南方遺貴,鎮上的每個人對艾米麗一家的態度都是敬畏有加的,這種敬畏來自于他們對南方舊日生活的懷念,而這種集體崇敬也并沒有因為艾米麗父親的逝去而有所減少,相反,每個人在這樣一位未婚南方貴婦人唯一的監護人去世后,都下意識地扮演起了監護人的角色。他們關注著艾米麗的一舉一動,她冷若冰霜的態度在眾人眼中恰恰是那個逝去的美好年代的印記——純潔、尊嚴、高傲。人們對于艾米麗的特殊照顧實際上來自于內心深處對已逝南方貴族傳統的下意識維護。在艾米麗由于父親的離世而面臨著經濟困難時,小鎮上下決定為她終身免稅,并將自家的孩子安排到艾米麗家里學繪畫以支持她。當小鎮居民發現他們心目中的貴族典范艾米麗居然和一個只拿著日薪的北佬建筑工頭情投意合時感到無比震驚,平日里并無交情的女人們聯合艾米麗的遠方堂姐妹一起去說服她;在艾米麗到藥店買砒霜時,本應為這特殊用途作說明的規定也因為買家是艾米麗的貴族身份而改變;艾米麗把尸體藏于家中,人們對傳出的異味感到不安,而法官斯蒂芬斯法官這樣回應:“你能當著一位貴婦人的面說她那兒有難聞的氣味嗎?”由此可見,對于南方舊式貴族的維護和崇敬體現著人們對老式貴族精神的向往和留戀,這種敬仰無關乎金錢和物質,更多的是傳統和風尚。
一個對舊式貴族理念近乎極端維護的細節還體現在福克納的《喧囂與躁動》中。康普生家族祖上出過一位將軍和一位州議員,雖然到了康普生這一代就落寞了,但舊式貴族精神堅持的“榮譽”“傳統”“貞潔”“矜持”卻深深植根于這家人心中。家中女兒凱蒂的失貞使得整個家族蒙羞,大兒子昆丁在哈佛大學讀書,但是孱弱的性格和脆弱的神經讓他無法接受妹妹的丑聞,隨即選擇了結束生命。二弟杰生更是因為姐姐的失貞而失去了到手的工作,因此一直耿耿于懷,甚至將仇恨轉移到了凱蒂的私生女小昆丁身上。家中的小兒子班吉雖心智不健全,但居然也能在姐姐失貞的當天感覺到對方身上的不同,哭著要求她回到過去的狀態。連女主人康普生太太也深深地受到女兒墮落的刺激,與凱蒂斷絕母女關系。由此可見,整個家庭的精神支柱和榮譽感都會被其中一位家庭成員的“叛逆行為”所影響,即使在家境本身已經沒落的情境下也不會例外。
四、對貴族身份的執拗追求
貴族的身份往往與金錢呈正相關,美國的舊式貴族之所以被稱為old money,正是因為舊貴的經濟來源往往是對財產的世襲繼承。但是,金錢又僅僅是定義貴族身份的其中一個因素,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復雜的元素。
美國新舊貴族之間的地位鴻溝可以在費茲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得到充分體現。在小說中,以蓋茨比和湯姆·布坎南為代表的新舊貴族分別居住在紐約長島的東西兩端——西埃格和東埃格。這兩個區域除了大小之外別無相似之處。蓋茨比大張旗鼓地舉辦慶祝派對,對來往的客人極盡東道主之誼,包括豪車接送、提供細致入微的服務。而以湯姆為代表的舊貴族似乎只愿意現身派對,在小范圍舊貴族圈子內交往,而不愿意與在場的非同類人士進行最起碼的寒暄,這透露出美國新舊貴族在身份認同方面存在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蓋茨比的父親是一個窮苦的農民,但是對于金錢和貴族身份地位的追求從小就貫穿于蓋茨比的人生目標中。他為自己起名為Jay Gatsby(諧音為Gods boy),因為他認定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是上帝的選民。他自律、努力,為自己制定了精確到日的強健體魄計劃,并竭力學習上層人士的說話方式和行為習慣。在小說中,蓋茨比在與貴族人士講話時,總是故作隨意地加上“old sport”這一表達,為的是刻意讓聽者認同他“貴族”的虛假身份,因為“old sport”這一表達是過去英格蘭富人常用的口頭語,他對這一表達的拙劣濫用恰恰顯示出他對新貴身份的不安和對舊貴族身份的向往。在17歲那年,他偶然結識了一位富豪礦主丹·科迪,蓋茨比的勤奮能干和靈活的頭腦得到了對方的青睞,以至在科迪去世后繼承了其遺產。蓋茨比隨后利用這筆錢財購置了與其新貴身份相匹配的房產和豪車,這一切都是為了重新追回年少時的女神黛西而做的準備。年少時期蓋茨比因為年輕帥氣的軍官身份贏得富家女黛西的愛慕,而這種愛情也只不過是掩蓋在他筆挺的軍裝之下,黛西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由于戰爭的需要他不得不離開心愛的女子去打仗,從而在這期間失去了愛人。之后,他認定黛西的背叛是出于對貴族身份和金錢的考慮。綜觀小說全文,讀者不難發現蓋茨比總是焦灼地炫耀自己的新貴身份,同時也窘迫地掩飾著自己不光彩的營生——一個販賣私酒的不齒之徒。
與蓋茨比新貴身份對立的是湯姆·布坎南。湯姆繼承的是家族巨資,自身卻碌碌無為,只沉溺于享受和消費,這與新貴蓋茨比自律、奮斗的生活態度相比顯然天差地別。在小說中,黛西總是在思考“明天可以做什么”,頹廢的生活方式貫穿小說之中。湯姆和蓋茨比在小說中有過為數不多的正面交鋒。第一次是湯姆帶著友人來到了蓋茨比的豪宅中參加派對,蓋茨比挑釁地問他:“你們騎馬騎得很痛快吧?”因為蓋茨比深知傳統貴族素來以騎馬出行為習,此處借以這樣表面的寒暄來向湯姆發起挑戰——所謂的舊貴階層也只不過能在騎馬上逞威風。隨即湯姆表示“這一帶的路很好”,蓋茨比即刻回應:“大概來往的汽車……”從這段對話中,讀者不難看到新貴在炫耀財富的同時也永遠抹不去對舊貴族身份的羨慕。而湯姆在調查了蓋茨比的身世以及發家途徑后,對他的輕視和鄙夷便更近一步。他跟尼克嘲笑蓋茨比自己編造的“牛津大學”畢業生的身份,并且一并鄙視了他的粉色西裝,即使蓋茨比再有錢,在對新貴族生活方式的細節拿捏上還是一頭霧水。
五、結語
美國舊貴族和新貴族的較量由來已久,這種矛盾不僅僅是對財富的主權宣誓,更是對家族傳統和榮譽的堅持。值得一提的是,美國的舊式貴族并不局限于南方已逝的傳奇,更有一大部分來源于西歐移民的后裔,這些群體的家族勢力至今都影響著美國的上層決策,而新興的貴族階層則更多地來源于對現實美國夢的追求,新貴族和舊貴族之間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這個鴻溝是由傳統、榮譽、地位和家世所定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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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范雪姣(1987—),女,漢族,山西武鄉人,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