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洪勝生先生新著《教之韻》(福建教育出版社2021年1月版),是一部相當別致的文本。盡管副題標明為《洪勝生語文教學文集》,但其中留存的不止于作者撰寫的論文,還有其教育生涯中的工作札記(有類于“田野筆記”)之類的文字,諸如教案、教學設計、聽課筆記、教學隨想、試卷分析,還有教學中資料選存,諸如學生作文布展、點評,跟蹤調查手記,等等。考察其內容,橫觀,則包羅語文教育的各個方面:聽說讀寫,語俢邏文;縱觀,則貫穿語文教學全過程:備課(鉆研教材、教案或教學設計的撰寫)——授課——作業處理(指導、批改、講評)——自我評估、反思。
《教之韻》是將作者所持的語文教育觀點、帶有個性的語文教育思想,連同依附、得以引出這些觀點、思想的原材料——各種個案,一起推到讀者面前,作出全相呈現。蔡志勇先生名之為“個案型”的文集,竊以為不妨名之為“一個人的語文教育史”。
洪氏“一個人的語文教育史”,有著屬于自我的生命體驗,但也分明打上時代的印記。洪先生自1962年于福建師大附中執教語文,于1997年退休,直至耄耋之年,始終傾情于語文教育,可謂初心不改。他的教學生涯,是與中國語文教育走向現代化、科學化、民族化長途,完善學科建設中的一段重要歷程同步。
20世紀,中國大陸語文教育界曾有過三次論爭,也有名之為大討論,這些論爭對于語文學科的性質、任務,目標的明確,教學方法的選擇、運用,以及教學大綱(課程標準)和教材的擬訂、編寫,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洪勝生雖未能躬于20世紀前期的語文教育的“形”和“質”孰重孰輕的論爭之中,但置身于20世紀后期的“文”與“道”孰先孰后和“科學”(工具)與“人文”孰是孰非的論爭之中,承受著后兩場“論爭”的輻射和影響。
從洪先生的論文和提供的教學案例、教學實踐的留存中,很能看出他由論爭引發出的思考,以及基于教學實踐所作的種種嘗試。從書題和分輯標題的擬訂中就不難領略。作者是希望在“文與道”“科學與人文”中找到一個最佳的制衡點。書題《教之韻》是追尋語文學科的詩情本質,分輯標題“讓智慧在閱讀中閃光”,強調知識傳授和吸收在學生人格完善和能力形成中的作用;“讓愛撥動作文的情思”,突出激起情感活動對消除學生心理障礙,樂于作文所起的作用。
馮鐘蕓先生在論及文與道的關系時,說過“因文解道,因道悟文”,闡明了文本細讀和吸收思想營養的辯證關系,洪先生在“為智慧而教”的大前提之下,就講讀、朗讀、研讀(研究性學習)、閱讀與欣賞發表了很好的意見,謀求找到一條使學生通過語文學習,其“知識、能力、智力”得到均衡而全面發展,從而形成語文素養的道路。
從《教之韻》中,我們可以常常見到“精講多練”“訓練”“指南”“指津”一類的語匯,這類的字樣在當下的語文論著中已不多見。這是史的留存,還是不茍流俗,是其所是而表現出學術勇氣呢?
且就“訓練”而言,無論從語文學科的人文性出發,還是從其工具性出發,有計劃地組織定量的、目標明確的、可以計日程功的訓練是非常必要的。當代語文教育家徐林祥教授,將顧黃初等先生編著的《〈九年義務教育初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試用)〉能力訓練內容指要》置于《百年語文教育·經典名著》之列,并在總目“解題”中指出:編著者“為該《九年義務教育初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試用)》首次提出的48個訓練點所作的解讀,在實施新課程的今天看來,仍有其現實意義”。“訓練點”設置是否合理,是不是非“48”個不可,順序是否合理,可不可以調整,都應該進行探究,但不能回避。
或許因為新課程標準沒有突出“訓練”,語文學者們也就常常回避“訓練”兩字。一度流行過的練習冊,化身而為“學習與評價”,課文后的“練習”,也改為“學習與思考”“積累與運用”之類。劉國正先生說:“過去語文訓練,曾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和隨意性,事倍功半。”《論語》開章明義,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朱熹夫子就此作出詮釋:“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知識要轉化為能力、技巧,先進的思想要成為自己的學養,都需要“不已”的“學”和“習”。我們何必為了怕被視為“工具主義”者,而諱言訓練呢!
《教之韻》提供了不少語文訓練的實例,如《口語訓練必不可少》以及“考試作文指津”“特色作文指南”中文字,這些洪先生自己組織的寫作訓練,自成序列,套一句徐林祥教授的話,“仍有其現實意義”。
洪勝生先生傳遞了行之有效、可以垂之久遠的教學經驗,彌足可珍。寫到這里,不禁想起金代學者元好問的兩句詩:“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金針“吝”度緣于金針“難”度,語文教學是一門藝術,很難說清并為接受者所領略,洪勝生先生以仁者情懷、智者匠心,打造了這本《教之韻》,不僅裨益于今者,還可以啟發來者。
洪勝生先生以過來人的身份,著錄了屬于自己的個人語文教育史,比之于全面著錄、宏觀呈現的語文教育專史、大史、事典來,可以說是微觀呈現的“小史”。但是這種微觀呈現的“小史”,也有著不可取代的作用,這不僅因為它帶有個人生命性征的獨特性,個人生命體驗的鮮明性,而且因為“小史”在史林中也有其價值在。司馬遷《史記》的主體——紀傳,就是數以百計的個人史構成的;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代表作《最后的見證:失去童年的孩子們》,就是一部個人口述,從眾多孩子眼睛中看出去的二戰史。謹就此點而言,洪勝生先生的《教之韻》,不失為中國語文教育走向現代化、科學化、民族化征途中的一塊里程碑。
(注:封三附《教之韻》的相關信息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