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娜(DINA)
摘 ? 要: 《漚夢詞》是清末民初詞人鄧邦述的詞集,共收詞155首,分為《霜笳集》《燕筑集》《吳簫集》《齊芋集》四卷。《漚夢詞》容量雖小,卻詞調繁復、題材多樣,不僅反映了鄧邦述一生之行藏出處、情感嬗變,而且彰顯了其在“轉益多師”中所形成的高超的倚聲填詞技巧。通過研究《漚夢詞》的藝術特色,有利于我們廓清鄧邦述的詞學思想,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究晚清民國詞壇風貌之衍變。
關鍵詞: 鄧邦述 ? 《漚夢詞》 ? 藝術特色
鄧邦述(1968—1939),字孝先,號正闇,又號漚夢詞人,晚年自號漚夢老人、群碧翁,是清末愛國詞人鄧廷楨曾孫。其詞集《漚夢詞》,收詞155首,分為《霜笳集》《燕筑集》《吳簫集》《齊芋集》四卷,刊刻于民國22年(1933年)。鄧邦述詞作數量雖然不多,但在其獨特而豐富的人生經歷的加持下,其詞情感濃郁綿長,題材變化多樣,往往寫景詠物之間,深寓漂泊流離之苦、故國世事之嘆、身世滄桑之悲。落筆紙上,雖多比興寄托,卻絲毫不減情感之凄厲哀婉;雖措辭細密濃艷,卻于其中自有一種清逸之氣。正如其好友蔡寶善所說:“剩哀時詞賤,身世感蘭成。倚冰弦、宮移羽換,把珊瑚、擊碎倩□聽。高寒甚、御天風厺,鶴背泠泠。”①故其詞哀婉凄厲、密麗清綺,寓滄桑變化于“七寶樓臺”之中,取得了一定的藝術成就。
一、詞風哀婉凄厲、密麗清綺
鄧邦述一生經歷頗豐富,從《漚夢詞》之始算起,五大臣出國訪問、清民易代、民國肇建、軍閥混戰、抗日戰爭等諸多重大歷史事件鄧邦述都曾躬身入局,再加上其一生漂泊,身世中坎坷起伏頗多,故在其倚聲填詞之時,自然頗注重內心復雜多變之情感的抒發。他曾不止一次地說過情感對填詞的強大驅動力,如“幽憂曷極,哀憤方滋,是用托意蓀荃,緣情草木”①,“當夫抑郁無語,曼聲長吟,一室闃然,萬緣來集,含毫效顰,彌不能已”①,“縈夢京華,托柔翰以寫哀,宜中懷之激楚”②等皆是如此。同時,這種復雜又帶著濃郁悲慨與傷信的情感,促進了鄧邦述獨特詞風的形成,即其詞中那種化不去的哀婉凄厲。
縱觀鄧邦述倚聲之作,雖然在不同的時期會顯示出不同的主體風貌,但其詞中的那種濃郁的凄愴卻一直都在。宦游東北時,其悲歌慷慨“酒侶悲歡書不盡,況貞元上數開元典,思往事,燭重剪”(《金縷曲》)①;任職史館時,其拊膺喟嘆“望斷瓊樓,幽香橫度水,云里獸環掩”(《夢芙蓉》)②;隱居吳縣時,他落寞往昔“畫廊暗尋紅萼,思舊幾朋躋。向十頃溪光,流連照影,撩亂情懷”(《憶舊游》)③;友人唱和時,仍不費傷信“銷魂處,貞元踵盡,休更唱何戡”(《江南好·喜芯廬同年北歸,并簡同社諸子》)④。可以說,鄧邦述獨特的藝術風格正是在其濃郁異于常人的凄愴和悲涼中醞釀出的。
如果說“凄厲”是形容鄧邦述上述濃郁的傷信的話,那么“哀婉”就是形容鄧邦述表達這些情感時所用的藝術手法。鄧邦述師承朱祖謀,受常州詞派影響頗深,故其在倚聲填詞之時,多用“比興寄托”,通過刻畫環境意象,襯托內心深處的情感,造成其詞風哀婉。鄧邦述為了表現這種“凄厲”的情感,在意象的構選上多選取一些易逝又帶有清冷色調的詞匯。如與情感密切相關的詞匯“心”“愁”“思”“恨”“獨”,又如帶有悲傷內蘊的意象“夢”“落花”“秋”“柳”等。此外,鄧邦述或用情感修飾意象,或將意象放在凄涼的意境之中,使一些原本并不具備強烈情感指向的意象中所蘊含的情感更濃郁可指。比如在中國傳統的文化中,“云”本來是情感表達較為中性的意象,但在鄧邦述的塑造和修飾中,“云”充滿了傷信,如“云天試望意愜,轉愁疊”(《惜紅衣·荷花》)④,“蒼苔繡滿,玲瓏深院孤坐。渾似天池片云墮”(《瑞云濃》)④,“攜手水濱,千縷清愁,春云暮耶誰祓”(《江南春·本意》)④,“云影凄迷,正目送、荒野暮寒”(《滿江紅·寒鴉》)④等皆是如此。類似的這種意象在《漚夢詞》中還有很多,在這些意象的點染了烘托下,鄧詞自然呈現出悲戚哀婉的風貌。
鄧邦述詞風的第二個特點是密麗清綺。鄧邦述在構造意象之時,別出心裁,對一些常見的意象進行創造性的闡釋,賦予它們一種新奇又陌生的感覺,比如“懶云”“緘夢”“樵風”“髠柳”等。在描物寫景之時,鄧邦述喜歡堆疊這些新奇的意象,對事物和景象進行多角度不厭其煩的描繪,更好地表現他內心細碎復雜的情感,使他的詞變得繁密,這種繁密意象的堆疊勢必給人一種密麗的感官享受。同時,鄧邦述無論是在意象的選擇上,還是在對意象的刻畫和修辭上,都有意無意地朝“綺麗”的風格靠攏,比如說他偏愛“香”這一詞匯。其中最突出的是他對顏色詞匯的運用,鄧邦述詞中色彩可謂是極豐富的,其比較常用的詞匯和頻率如下:“金”18次、“銀”22次、“翠”20次、“碧”24次、“紅”31次、“青”31次、“綠”19次。我們可以看到,鄧邦述經常使用的色彩較秾麗顯目,再加上這些色彩被聯合使用之時所形成的審美落差,自然會給人綺麗之感。這樣由色彩造成的綺麗在鄧邦述詞中有很多,如“露冷半庭,空喜秋光瑩潔。舊游記共槐黃,踏過月明時節”(《露華·桂》)④,“籬菊方開,林楓初醉,蕭疏近愜莊襟”(《霜花腴·再題艮廬填詞第二圖》)③,“槐陰窣地窗紗綠,云鬟不整人新浴。遲逗一燈紅,防他窺見儂”(《菩薩蠻》)③等。
雖然鄧邦述之詞如吳文英一般密麗綺艷,但其詞大多沒有夢窗詞濃不化的弊端,反而呈現出一種清氣。這固然和他轉益多師有關——在鄧邦述詞的標題中,可以看到其對諸多先人的模仿與學習,如姜夔、張炎、辛棄疾、顧貞觀等,但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對抒情性固執的追求。無論在哪個時期,鄧邦述倚聲填詞都以抒發內心情感為第一創作追求,故其雖然模仿吳文英,但是不會如夢窗一般,為了追求藝術的新奇,斷裂邏輯、模糊情感線索。所以,在鄧邦述的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其情感流動軌跡(一些隱居吳中所刻意模仿夢窗創作的詠物詞除外),故其詞讀起來雖有密麗之感,但并不晦澀。
清氣體現在作品中,有時候是鄧邦述人格與心境的外化。如其在宦游東北之際,多有家國難報的悲憤,詞中便多有清雄之氣——“推衣不盡徘徊意,笑世人、一晌酣眠”(《高陽臺》)①。在隱居之時,生活瀟灑閑適,其詞中多清曠之氣——“向疏林、問老逋知否,橫枝清淺”(《西子妝·西湖》)④。他詞中也多借詠物表現孤高清潔的品格——“賞心人渺,休恨蕭艾當門。且許冰壺共潔,倚石欄、招手湘云”(《國香慢·盆蘭》)④。這些精神和情感外化在詞作形式上,賦予鄧詞之密麗以一種清氣。更多時候,鄧詞中所體現的清氣是通過技法體現的。鄧邦述在堆疊密麗意象時,往往會在筆端涌現一股清新之氣,沖淡密麗意象所造成的審美困難,使情感的表達能夠更清晰。試舉其《漢宮春·頤和園作,時牡丹猶為謝也》為例分析:
樓閣排云,趁芳時疊騎,輕啟銅魚。繁英畫欄半卸,嬌靨紅疏。長廊浸碧,只瑠瓈、晴漾如初。深院閉、游絲盡靜,一春閑過苔鋪。
仙苑幾番回首,勝青筇同杖,極意歡娛。傷心鏡鸞罷舞,玉女窗虛。流鶯暗泣,訴春光、朝暮千殊。休嘆詫、嫣韶竟去,濃陰獨釀庭除②。
詞的上闋描繪出一幅寂寞寥敗之景,下闋轉入今昔之對比,一步步將情緒推入煞尾處兜住,抒發“休嘆詫、嫣韶竟去”之喟嘆。詞中雖然有“繁英畫欄半卸,嬌靨紅疏。長廊浸碧,只瑠瓈、晴漾如初”這樣秾麗的句子,但在它的前后,亦有落筆輕柔如煙的“樓閣排云,趁芳時疊騎,輕啟銅魚”,疏朗靜謐的“深院閉、游絲盡靜,一春閑過苔鋪”,這使原本的秾密被一絲清氣所沖淡。再加上其一步步推引至煞尾處的抒情,讓整首詞氣脈貫通、情感綿邈,毫無頓澀之處。
綜上所述,鄧邦述之詞,多以情韻行之,常用密麗綺艷的辭藻鋪疊意象,刻畫出一幅凄愴哀怨的場景,同時夾以清麗之筆,抒發內心的憂愁百結,形成哀婉凄厲、密麗清綺的風格特征。
二、修辭手法的自然渾融
為了更好地抒發內心復雜的情感,鄧邦述在倚聲填詞之時,往往會運用大量的修辭手法。鄧邦述詞作中運用的修辭手法不僅種類繁多——比喻、擬人、用典、通感、反襯等,而且使用的技巧十分高超,往往只一兩筆,就將心中之情、眼前之景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還能做到自然渾融,不以辭害意。下面就鄧邦述最常運用的修辭手法進行分析。
擬人是中國傳統文學中最常見、運用程度最高的修飾手法之一。清末民初詞人多推崇南宋詞,故其在倚聲之時無論是描摹物象,還是抒發感情,往往多方比擬,受常州詞派“比興寄托”影響極深的鄧邦述無疑是使用擬人手法的佼佼者。總的來說,鄧邦述對擬人手法的使用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部分使用,即將擬人和其他多種手法雜糅使用,展現出不同的美感效果。如“問綺窗、一樹梅花,更耐幾番離別”(《疏影》)①,“多謝子規啼不住,為勸歸期”(《賣花聲》)①,“雪掩煙霞,姑射臨風,亭亭伴老籬角”(《疏影·陳藍洲年丈畫梅花卷為叔通編修題》)③等,皆自然渾化、毫無凝滯。還有一種情況是全篇使用,這種情況多用在詠物詞之中,將所用之物比擬為人,使詠物和抒發懷抱相結合。如其《惜紅衣·荷花》的上闋:
淡冶仙姿,依稀笑靨,自然芳潔。靜倚南薰,風標傲冰雪。銀塘倦舞,誰更記、人間炎熱。清絕,空度好春,恰招涼時節④。
在這里,鄧邦述將荷花比擬作一個凝妝巧笑、玉質冰心的美人,借以展現“肝膽皆冰雪”的胸襟人格之高尚。在這種比擬的襯托之下,“誰更記、人間炎熱”這樣的句子便有了更廣泛的含義,這正是“比興寄托”手法的精髓所在。
在用典方面,鄧邦述亦能做到自然渾融。其用典的情況分為兩種,一種情況是在他直抒胸臆之詞中,這時鄧邦述的用典往往是不加掩飾地擺在明處,雖略顯拙劣,但能和詞中奔放的情感流動偎依融合,絲毫不顯得突兀、平直。如“俯仰自堪喜,何事羨群魚”(《水調歌頭·滄浪亭》)④,“白簡風流,青衫歌板,輸與滿村簫鼓”(《喜遷鶯·韋齋以六如居士像屬題即賀其卜桃塢新居》)③,“黃鶴句,誰能諷。鸚鵡賦,今休誦。算才名,千古已歸朝夢”(《滿江紅·與周仲軒話漢陽舊事,忽忽已十年矣》)①等皆是如此。還有一種情況是將典故藏在暗處,這時候鄧邦述往往將用典和對意象景物的刻畫合而為一,這樣,原本跳脫詞作之外的典故便成為為烘托情感而存在的意象,詞境的完整便不會被縱橫的學力所割裂。如“含情茸帽欹還整。待屈指,春華轉,小隊郊坰,黛眉迎更”(《霜葉飛·庚戌九日龍潭山● 集賦,呈新會中丞》)①,“萬選得青錢,畫燭分燃。此身原屬玉堂仙”(《浪淘沙》)①,“莫是春闌,莫是落紅稀,莫是桃花人面,幾日又全非”(《喝火令》)①等皆是如此。總之,鄧邦述詞中雖多用典故,但不會破壞詞的流暢性,阻礙其情感的表達。
此外,鄧邦述對比喻手法的運用也十分精彩,妙處亦在若有若無之間,其簡短隱蔽的隱喻最見功夫。如“疑有離筵淚點,悵春去太驟,幽憂潛托”(《綠意·楊花依玉田》)①,“冰碾膚囿,雪裁肌瘦,溫黁細綰蟬紗”(《霜花腴·末麗》)②,“非云非霧又非煙”(《賣花聲》)①,“更漫天飛絮,游絲飄漾,罥愁如許”(《惜余春慢》)③等皆是不落俗套而情態畢現的佳句。
總而言之,鄧邦述的修辭手法雖然繁復多變,但自然渾融,絲毫不見著力處,往往在舉重若輕間,已達到極強的藝術表現效果。宛如飄散在空中的薄霧,雖不見形態,卻隨風流轉,變化萬千。
三、詞調繁復、詞風多變
鄧邦述在擇調方面很有特色,其運用詞調之多在民國詞人之中十分罕見。據筆者統計,《漚夢詞》共收詞155首,所用詞調共93種,其中小令14種,中調11種,長調68種,這其中既有如《浣溪沙》《踏莎行》《浪淘沙》《菩薩蠻》《鷓鴣天》《卜算子》《蝶戀花》《洞仙歌》《金縷曲》《摸魚兒》《滿江紅》《高陽臺》《水龍吟》等常用詞調,又有如《減蘭》《露華》《夢橫塘》《飛雪滿群山》等生僻詞調,從中不難看出鄧邦述倚聲填詞技法之熟練與高超。最令人震驚的是鄧邦述的長調,在鄧邦述長調所選用的68個詞牌中,除卻《金縷曲》(8首)、《滿江紅》(2首)、《高陽臺》(3首)、《水龍吟》(2首)、《疏影》(2首)、《繞佛閣》(2首)、《蘭陵王》(2首)有重復外,其他詞調均只用一遍,可謂一事一調,頗為驚艷。
鄧邦述在選擇詞調的時候,會根據抒發感情的不同,選擇適宜的詞調。如他在抒發悲憤慷慨之情時,會選用對句頗多、轉折跌宕的詞調如《滿江紅》《金縷曲》《水龍吟》等。當其運用“比興寄托”手法婉轉抒情時,會選用詞句綿長多變的詞調如《鶯啼序》《揚州慢》《解連環》《疏影》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鄧邦述在選擇詞調之時還有一個極有趣的現象,就是他往往會根據所吟詠的對象和內容選擇與之相匹配的詞調,使詞調和吟詠之內容相統一。如他寫“石湖泛春”會選用詞調《石湖仙》,在元旦抒情之時會選用詞調《齊天樂》,在吟詠秋草時會選用詞調《秋思》,在游覽京城舊物朗潤園時會選用詞調《玉京瑤》等。這種現象在《漚夢詞》中極常見,由此我們能一窺鄧邦述對擇調所下功夫之深刻。
詞調之豐富多變,再加之鄧邦述人生起伏變化極大,造成了鄧邦述之詞雖以哀婉凄厲、密麗清綺見稱,但在這種主色調之下,亦存在多種多樣的詞風變化。《漚夢詞》中既有類似北宋風格清新柔婉的小令,又有慷慨豪放之作。尤其是鄧邦述晚年在隱居吳縣之后,由于逐步轉入“徜徉忘老,歲月淹邁”的生活狀態,因此有充分的時間轉益多師,打磨倚聲技巧,使他的詞風更多變。如在《齊芋集》中,《水調歌頭·滄浪亭》有坡仙遺味,《減蘭》多化用玉谿詩筆,《滿江紅·寒鴉》哀婉凄惶,《鷓鴣天·村居即事》清新閑適。但可惜的是,隨著作詞技法的強化,鄧邦述前期詞中那種關懷世事的情懷變得越來越弱,這可能是他的詞難臻絕境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上述特色之外,鄧邦述在填詞時對詞序十分看重。鄧邦述在詞序中或點明創作時間地點;或對詞中所吟詠之物象進行進一步闡發;或抒發內心之情,與詞意相呼應。總之,通過鄧邦述的詞序,我們能夠更好地厘清其創作時的背景和心情,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更好地“以意逆志”,闡發《漚夢詞》。
綜上所述,鄧邦述在以情造詞的基礎上,精選詞調、錘煉技法、打磨意境,并轉益多師,不桎梏于一家之言。其詞雖然存在種種問題,但創造出了一個凄婉清綺、詞風多樣、自然渾融、極具個性的藝術世界,為繁復多彩的民國詞壇增添了一抹色彩。從《漚夢詞》中,我們不僅能夠看到鄧邦述作為一個詞人的鉆研與探索,而且能借此一窺清末民初倚聲技法演變的只鱗片爪。
注釋:
①鄧邦述:《漚夢詞》第一卷,民國22年刻本。
②鄧邦述:《漚夢詞》第二卷,民國22年刻本。
③鄧邦述:《漚夢詞》第三卷,民國22年刻本。
④鄧邦述:《漚夢詞》第四卷,民國22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