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芬芳
納撒尼爾·霍桑 (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 是美國19世紀影響最大的浪漫主義作家。作為霍桑的經典短篇小說之一,《好小伙布朗》受到了國內外學者的熱衷研究,就這篇作品體現的人性觀,國外學者,如J·W馬瑟認為《好小伙布朗》是對“黑暗的心”的探索,D·M麥凱森說它的主題是“原罪及其毀滅性的影響”,戈登和塔特則斷定霍桑寫的是“人類心中感到的不幸是內在墮落的結果”,而安斯頓·沃納又說布朗“只是道德懷疑主義破壞性的結果”。但在赫伯特·戈爾曼(Herbert Sherman Gorman)所著《孤獨的人生:霍桑傳》中提道:“實際上,在霍桑身上,清教思想帶來的心理障礙奇怪地減弱了,它們留在血液里黑色的沉積物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思想,在大多數時候,他的審美頭腦卻能保持清醒、洞察一切”。吉恩·諾曼德(Jean Normand)也提道:“在霍桑出生時,宗教狂熱主義在新英格蘭已不再盛行。”因此,盡管霍桑所接觸的家庭背景和環境給他賦予了神秘的宗教色彩,但他仍試圖在將其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發揮藝術性。他著眼于在善與惡共存的世界中對人類靈魂進行檢驗和改善。
一、塞勒姆與夢境:真實與虛幻
霍桑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塞勒姆鎮“Salem”,“Salem”來源于耶路撒冷名字“Jerusalem”的后半部分,意為和平之鎮,從這個地名就可以窺見北美早期移民對信仰的虔誠與執著,也正是這種狂熱為后來發生的驅巫案種下了禍根。《好小伙布朗》中的故事發生在塞勒姆,霍桑刻意地將地點和情節真實化地呈現,讓讀者置身于一場被“巫術”籠罩的環境中,但在故事結尾處卻筆鋒一轉,“古德曼·布朗是不是在森林中睡了一覺,僅僅做了一個荒誕的同鬼巫聚會的夢呢?”小說中的布朗在森林中所目睹的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提出,“夢的顯義,就如同象形文字一般,其符號必須逐一地翻譯成夢的隱義”。霍桑視夢境為故事中的重要內容,他對夢境的處理方式使得不僅他故事中的夢境具有不確定性,同時他還試圖證明不僅只存在“或非”模式。在《好小伙布朗》中,霍桑讓讀者思考猶豫:布朗的妻子和他的鄰居是善良的清教徒嗎?或者如同森林中的黑衣人所說,邪惡是自然的本能?但實際上,讀者一旦陷入這樣的“或非”模式后,就掉入了和布朗一樣的陷阱。他在《紅字》的前言《海關》中提到的閾限空間的存在。在他對月光在場景中的行為方式的描述中,最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
“在一間普通的房間里,皎潔的月光灑在地毯上……這種氣氛乃是浪漫作家認識其幻覺的人物的最佳媒介……現實與想象得以在這里相遇,在這里相互借鑒、吸收對方的長處。”
月光本身是一種介于白天和黑暗之間的光,霍桑通過月光照射房間中物品的方式使讀者能夠看到白天與黑暗之間的這一寶貴空間。他將這個場景描述為真實世界和夢幻世界相遇的中立區域。霍桑通過敘事手段達到矛盾的目的,達到了布朗的閾限空間,他這樣做是為了說明清教徒的想象力在其罪惡觀念中的力量,即便在現實中也始終讓布朗產生懷疑是否有過森林之旅。而這種將真實背景和夢境相結合的寫作手法正是霍桑對當時“驅巫案”的諷刺和批判。霍桑不是讓讀者去做出“是/否”的選擇,他采用隱喻和含混的手法,故意維持現象學上的不確定性,戲劇化清教徒的心理后果。
二、模棱兩可的寓意:人性的復雜性
作為浪漫主義作家,霍桑高超的象征主義寫作手法使其小說富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和思考獨特性。在布朗赴森林之約目睹各種“邪惡”后,聽到遠方傳來眾人頌著贊美詩的莊嚴聲音。但而后“贊美詩的另一段歌詞響起來了,這是緩慢而悲傷的類似歌頌虔誠之愛的曲調,但是其中配的歌詞卻明白地表達人的天性所能想象的一切罪惡,和隱晦地暗示更多的罪惡”。按常理來說,贊美詩是禮拜堂唱詩班常唱的曲目,唱詩班大多由教會熱心的信眾組成,主要是負責教會禮拜日的崇拜唱詩及帶領敬拜,但在這里卻成了魔鬼之音,霍桑有意將贊美詩與魔鬼之音互相融合,將虔誠信仰和離經叛道融為一體,展示著人性的善與惡相互交織。
霍桑將各種富有模棱兩可寓言的意象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善惡難分的局面。美國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提到,“人類的一切活動都離不開替補。我們發現,自然總是已經被文明污染;根本沒有神秘原初的自然,只有一個我們渴望宣揚的神話”。善一開始源自上帝,它具有最初存在的完滿,惡是第二個后來者,一個替補,它污染了善原初存在的統一性。然而,如果進一步仔細探究,我們開始發現這個等級秩序正在顛倒。我們永遠不能夠達到一個只有純粹善的原初時刻。我們可以顛倒這個等級,說直到人類墮落之后,人類才有來了“善”。亞當的一個犧牲行動就是表達對已經墮落夏娃的愛。這個“善”只能出現在“惡”之后。后一種思考解構了前者。所以,單純去研究霍桑小說中的“惡”和“原罪”,會誤解了霍桑想要表達給世人的本意。他明白人性的復雜與多變,孰是孰非,善惡難辨,在面對人性的復雜無常僅僅依靠虔誠信仰是不可取的,因為一旦信念崩塌,就會陷入像布朗一樣的局面,造成無法挽回的地步,而善與愛開啟了另一扇心靈的大門。
三、歸心歸家:愛的棲息地
與美國同時期的作家相比,霍桑總是顯得孤獨和冷靜。這與霍桑小時候生活的環境有關,他幼年喪父,同母親住到了位于塞勒姆鎮的外公家,自幼性格孤高,他平時與母親也交流甚少,大部分世界都在自己房間里看書。“霍桑9歲,他在踢球時,弄傷了腳,幾年后才完全康復。在這幾年里,他飽嘗家庭環境的孤寂。在房間里面,那個瘸腿的男孩躺在病榻上翻著書頁,啜飲著沉默的精髓”。霍桑的童年充滿了孤寂,也正因為此,他更懂得珍貴情感的來之不易。在《好小伙布朗》中布朗的妻子費絲(Faith)幾次勸阻布朗不要去赴約,但都被布朗所拒絕,后來布朗赴了“魔鬼”之約后郁郁而終。布朗原有幸福的家,心愛的妻子,但由于那次“森林之約”,他開始不信任身邊的人,認為他們都是“惡”的化身,最終他變得嚴厲陰郁,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信仰,只能抑郁地走完人生。布朗所信仰和尋求的是一個純凈的世界,一個沒有邪惡的天堂,但實際上這樣的世界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比起那虛無縹緲的純凈外部世界,故鄉和家才是人類心靈的棲息地。
在霍桑看來,假、丑、惡的存在有其本身的意義,因為只有這樣,真、善、美才有存在的可能,正如上帝需要魔鬼一樣。布朗單純依靠信仰去抵觸邪惡,連對妻子也是敬而遠之,最后也只落到郁郁而終的結果。因此,單純信仰去對抗心中的惡是不可行的,尤其當信仰破滅的時候,生活又當如何自處?《哥多林前書》中信仰與愛進行了對比,“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么”(哥多林前書13:2)。如果沒有了愛,信仰便也算不了什么。歐文·豪( Irving Howe ) 提出:“霍桑的一生都在預示著對上帝信仰的破滅和社會的進步會顫動這個世界。”但在《好小伙布朗》中,讀者能感受到僅靠信仰是無法消除惡與猜忌,一味地極端信仰更是會傷害自己與他人,在信仰無法得到改善自我與他人的時候,愛和包容是實現人性精神的自由和解放的一劑良藥。
四、結語
霍桑在《好小伙布朗》中以“信仰”為線索,將故事展開在塞勒姆和夢境之間,運用大量模棱兩可的意象,訴說對故土和家鄉的情愫,引發人們無限的思索,他深知人性復雜,善惡難辨,單純依靠信仰會使人們迷失方向,極端的信仰更會釀成無法彌補的傷害,在極端信仰關閉人類精神自由與解放的大門時,愛與寬容擔負起守護心靈家園的重任。愛與寬容是心靈得以慰藉的良藥,一旦缺失愛與寬容,信仰將如同無源之水,無本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