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宗華 夏江萍
摘? ?要: 在《紅樓夢》中,秦可卿身上存在許多謎團,她的形象概念始終模糊不清。本文從結構主義敘事學出發,發現秦可卿的一生就如同整部紅樓夢的鏡像微縮,以“鏡像人物”為切入點,探討如此一位綱要性人物從出場到葬禮如何為紅樓之結局服務,進一步挖掘秦可卿的形象內涵,就此論證秦可卿的悲劇與紅樓夢的結局之間的潛在聯系。
關鍵詞: 鏡像人物? ?結構主義? ?秦可卿
秦可卿作為“金陵十二釵”的末支,卻在紅樓中率先退場。自古以來,學者對于這個人物爭議不斷,大量謎團至今未解。作為曹雪芹筆下唯一一個“有始有終”的人物,較之金陵十二釵中其余的十一位,秦可卿在小說文本中所占篇幅短小,形象概念模糊不清,但這個人物在小說的敘事結構中有著他人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從秦可卿的出場及賈寶玉與王熙鳳的兩次夢境可以看出,她集“兼美”和“淫喪”于一身,似人若仙又如同鬼魅,她引領寶玉入夢游歷太虛幻境并引出暗示十二釵命運走向的十二首判詞,臨死前托夢于王熙鳳預言賈府盛極必衰,為王熙鳳指明退路。敘述者在秦可卿這一人物設置上煞費苦心,同時敘述者將先稿中秦可卿自縊改為病死,使她的“早逝”愈加迷霧團團而且意味深長。秦可卿就像一面玻璃鏡,折射出整個賈氏家族的興盛衰亡。她是全書的微縮及賈氏家族命運的鏡像。筆者認為,敘述者的苦心安排正是為了賦予秦可卿在文本小說敘述結構中“鏡像人物”這一意義,她“金陵十二釵”的人物形象意義遠不及這一“鏡像人物”所表達的深刻意蘊。
一、警幻可卿非兩人
秦可卿作為一個仙化了的意象,在出場時帶著一些仙境的意味。在《紅樓夢》的第五回中,秦可卿引寶玉到自己房間小睡,面對寶玉對自己房間的贊揚,秦可卿笑言:“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住得了。”后寶玉睡夢中恍惚跟隨秦可卿走入太虛幻境與警幻仙姑相遇,仙姑道:“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后又說明“特引他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許配于汝”。可卿至此真正出場。在賈寶玉的夢境中,賈寶玉是“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而且仙姑出場后再無筆墨描寫猶似秦氏的領路人,在警幻仙子的引領下寶玉知古今之情,曉風月之債,最后仙子把自己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寶玉。脂硯齋對于這段的批語是:“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生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此夢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妙!”秦可卿與仙子重名并非巧合,兼具釵黛之美更有深意。秦可卿作為“情天情海幻情身”與寶玉的結合,不僅暗示了寶玉同釵黛之間的情感糾葛,還指明了寶玉與紅樓女子的情感生活,成為全文的核心情節貫穿始終,揭開了紅樓這一場春秋大夢的序幕。寶玉翻開的判詞一共14首,都貫徹了一個“情”字,紅樓的悲劇似乎都因情而起,以情作結。
十二釵死的死,散的散,空作笑談。《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高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場情意悲劇以秦可卿作始,又以秦可卿完結,敘述者可謂用心良苦。關聯秦可卿第二個重要情節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王熙鳳臨睡之前恍惚見到秦可卿向她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隨后告誡鳳姐“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必須在當下盛時把兩件事辦妥,一是目前的賈府沒有固定的祭祀祖宗的錢糧,二是沒有固定的開辦家塾的錢糧,這兩項支出并沒有被列入財政開支計劃。在如此“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賈府,秦可卿想到了這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等覺悟,即便是“脂粉隊里的英雄”王熙鳳也萬萬不能及。她不僅預見了盛極必衰的結局,暗示著賈府敗落的發展軌跡,還為王熙鳳指明了沒落之時的退路,隱喻著鳳姐為家政治理絕對的核心地位。最后還點明“三春過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紅樓各大主線人物的命運似乎都由秦可卿在這兩場夢里作了交代,秦可卿臨死前的托夢,更是讓“烈火烹油”的賈府有了一種暴風雨前夕的陰暗氣氛,不加遮掩地昭示了來路的悲劇結尾。
二、“兼美”“淫喪”本一身
賈寶玉在游歷太虛仙境初見可卿之時,敘述者有意用了這樣一句形容詞:“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釵黛在紅樓夢中的地位不言而喻,這么一位兼具釵黛之美的可人兒豈是平凡女子?學界對于“兼美”是否等同于秦可卿還存在許多爭議,但筆者認為,敘述者有意將二者重名并非巧合,紅樓中多次使用人神對應的筆法,在高鶚續寫的文本中,鴛鴦夢見秦可卿懸梁自盡,秦可卿卻自稱警幻之妹可卿。“兼美”作為一個極具豐富意義的象征符號,敘述者選擇通過秦可卿表現出來。當然,兼具釵黛體態之美并不是“兼美”的全部意義。秦可卿兼具以釵黛為表現的理想與現實的兩種人格之美。林黛玉極具感性之美,她對于周圍的事物是完全理想化的。她多愁善感的同時才情過人,“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的病態美被她演繹得入木三分,她天性自然,無所拘束,她沒有理解這個世界,也沒有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她和周圍總是有一層隔閡。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用心地體諒別人,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強化了林黛玉性格中的任性因子,她刻薄敏感,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
薛寶釵的雍容嫻靜更具現實之美,薛寶釵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形象,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她小心地收斂許多鋒芒并且對每一個人都關照有加。在賈府各個階層,上至賈母,下至小丫鬟,個個都十分喜歡她。賈母說:“所有姐妹,都比不上寶丫頭。”就連對誰都恨到骨里的趙姨娘都說她“大度得體”。史湘云曾說:“要是寶姐姐是我的親姐姐該多好。”甚至說薛寶釵完美無瑕。但她過于全面的溫柔敦厚讓她顯得過于圓滑世故,冷靜理性得讓人誤以為沒有真心。寶釵內心相當冰冷,難怪曹公評“任是無情也動人”。但是,秦可卿雖兼具二人之美卻并無二人之缺陷,小說中的秦可卿,不僅“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而且賢淑得體,行事溫柔和平。無論在寧府、榮府,還是主子、奴仆,她都相處得極其融洽。秦氏死訊傳來,寧榮二府人們的反應便可見秦可卿的大得人心:“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思,莫不悲嚎痛哭。”秦可卿甚至兼具女性的柔美與男性在才能,遠見方面的美。目空一切的王熙鳳也一反常態,與秦可卿素來是“最好的”“常在一處密訴衷腸”。這正是秦可卿持家之才的最好證明。秦可卿在文本中得到了正面的評價,甚至集中了文中女子的所有美德,并非釵黛二人可比。顯然,秦可卿表達了敘述者當下最大的審美理想。但如此一個完美的可人兒卻早早魂喪寧國府,成為金陵十二釵中最早謝幕的女子。筆者認為,敘述者試圖借由秦可卿表達審美理想的破滅,如此兼美完滿的人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淫喪”隱含著紅樓夢中無論是金陵十二釵還是其他人物皆因情色而亡,因為按照警幻仙姑對賈寶玉的人生導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她的夭亡,也是對紅樓女子“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最終難逃一死,群體生命悲劇宿命的象征”①。“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是一個具有永恒真理性的命題。敘述者借由秦可卿的悲劇結局暗示賈府“烈火烹油”的盛時定不能長存。與其讓完美的理想狀態在黑暗中淪喪,不如在光明時早逝。
三、知音原是曹雪芹
紅樓夢初稿第十三回原名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寫賈珍與其兒媳婦秦氏私通,內有“遺簪”“更衣”諸情節。丑事敗露后,秦氏羞憤自縊于天香樓。
曹雪芹卻將秦可卿的懸梁自盡改為了病重而亡,主動之死變成了被動之死。倘若按照甲戌本中一條著名的脂批:“‘秦可卿淫喪夭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敘述者的改動可以被理解為為了尊重長輩的意見,因秦可卿之言辭悲切含義深遠有意刪去她“淫喪”的結局,曹雪芹在文本中詳細地描寫了秦可卿病起、病重、身亡的過程,通過“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讀者可以從中知曉“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把藥治起來,只怕此時已經痊愈了”,“今年一冬是不想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尤氏說:“他這個也病得奇,上月中秋還好好的,過了二十之后就一日比一日覺懶了。”按照張太醫的說法,這個病若是不治,怕的是來年春天不好,但秦可卿卻死在了這年冬底,“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在她的判詞留下“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梁自盡”的畫,暗自與初稿“淫喪”相呼應。
在高鶚續寫的文本中,鴛鴦由秦可卿引導自盡而亡也隱喻著她的“淫喪”。敘述者若有意改寫卻又為何留下處處謎團?“在現存文本中,有關于秦可卿命運的客觀信息都被減少到最低,使得我們對于其人生的思考,得以超越具體的種種條件,對其生命本身,命運本身產生了無盡的哀嘆。這樣,本身一個政治問題或道德問題一變成為哲學命題”②。筆者認為,敘述者在此處有意將秦可卿的主動之死變為被動之死是為了表明“生于末世運偏消”的秦可卿在當時的封建社會中,再無回天之力,暗含了作者深沉的悲劇精神與幻滅感意識。秦可卿原本在意識到自己無法實現自我價值的突破自覺終結生命的這一行為被作者改為在求醫問藥之后無奈逝去的悲劇結尾,象征著封建社會對于美好女性的殘忍迫害,同時表明作者由秦可卿表達對于“美”的不懈追求,更證明曹雪芹對于秦可卿的形象象征作了更多的安排,直接指向《紅樓夢》既作為女性的頌歌,又是女性的悲劇的主體地位。
四、死后哀榮一場空
秦可卿的葬禮極盡奢華之能事,在紅樓夢中最風光。賈珍首先就言明“盡我所有”料理秦可卿的后事,秦可卿的棺木用上了“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板子,“本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非常人可享用”。同時“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于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后停靈于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并且在送葬過程中驚動了若干家國公府不說,就連四家王爺也設了路祭,北靜王甚至親自來吊唁。賈珍更是買了一個五品龍禁尉的官職讓喪禮更風光。賈珍選擇棺木之奢華,辦理喪事之靡費,都出乎常理,這一點只要與他辦理賈敬的喪事比較就不難看出。
死后如此哀榮又是為何?賈珍授權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操辦可卿喪事。他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妹妹愛怎么辦就怎么辦,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為了面子好看,盡管拿錢裝點。不是有人竊竊私語:“如今的這寧、榮兩府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陰,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一,暗寫賈珍和秦可卿關系不正常,揭露封建社會貴族家庭道德淪喪的程度,凸顯了賈氏家族內部的激烈矛盾,更符合了紅樓夢“情孽”主題。第二,敘述者有意與后面賈敬之死、賈母之死時的寒酸形成強烈的對比,發人深省。
秦可卿的葬禮遠在賈府盛時之前,更不論破敗,卻揭開了紅樓夢悲劇的開場。紅樓曲中將秦可卿歸于敗家之根本,雖然勉強可以把賈珍等人的淫亂看作敗家的起因,但僅僅將家族內部淫亂歸結于百年賈府衰落之根本未免過于牽強,秦可卿極盡奢華的葬禮才真正揭開了這個論斷的原因。她的葬禮直接表明了封建社會時期無恥糜爛的貴族家庭生活,以及這個背后真正的黑手——昏暗腐敗的封建社會。“這場喪事是具有特定的時代氛圍和家族氣息的。作者以寫秦可卿之喪,向讀者昭示了雖然賈府此時富貴榮華,顯赫一時,但最終必將走向衰亡的結局。可見,秦可卿在全書中的地位和作用”③。自秦可卿葬禮始,賈府就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氣息。這種氣息是獨屬于這個時代與這個家族的,是沒落腐朽的封建階級在瀕臨滅亡之前散發出來的令人窒息的氣息。在如此榮耀繁華的背后,是死亡,是一場空。
綜上所述,秦可卿的一生是《紅樓夢》的鏡像微縮,敘述者在文本開端已然借由她為賈府及金陵十二釵的命運走向埋下了伏筆。秦可卿的悲劇結使讀者在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時候便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同時隱喻著賈氏家族行將死亡的結局,封建統治制度的衰亡過程及寶黛釵等人物不可避免的愛情婚姻悲劇。作為曹雪芹親手寫下的、金陵十二釵正冊有始有終的唯一女性,她的形象獨特、完整。敘述者賦予秦可卿的結構意義讓這一人物形象有無限的闡發空間。
注釋:
①李祝喜.紅樓春夢好模糊——論多重結構模式中的秦可卿[J].唐都學刊,2009(01).
②詹丹,林瑾.論秦可卿的存在方式及其哲學隱喻[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05).
③尹艷梅.《紅樓夢》中秦可卿人物分析[J].牡丹江大學學報,2009(07).
參考文獻: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2013.
[2]李祝喜.“兼美”“淫喪”本一身——論秦可卿的生命存在[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01).
[3]袁方.連接兩“界”的紐帶——秦可卿結構意義初探[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4(03).
[4]張乃良.秦可卿之死及結構闡釋[J].南都學壇,2004(04).
[5]崔瑩.20世紀秦可卿研究綜述[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06).
[6]丁維忠.《紅樓夢》中的五個“秦可卿”[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