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蕾蕾
摘? ?要: 明清江南官河侵占現象可歸納為占河為田、撈采漁蘆、搭建廬室三種主要類型,官河侵占中一般市民、宗族、士紳、州縣官府等群體因各自利益差異,所起作用并不同。透過官河侵占現象,可見明清江南因官河水權歸屬極復雜,導致侵占屢禁不止;地方官府的反應并非一味禁占,而是在治理實踐中一再突破和變通。侵占現象的發生與官、民各自的反應體現了明清江南地方社會治理模式中制度的滯后性與官府實踐的靈活性。
關鍵詞: 明清? ?江南? ?官河侵占? ?水權糾紛
對于明清江南水域社會問題的研究,傳統的水利社會史集中探討了太湖流域洪水治理、河道疏浚、農田水利技術與組織、水環境變遷與社會生活關系等方面的問題。新興的水域史研究從水上群體的生產和生活入手,探討了以水為中心的制度、經濟與地方社會問題①??梢?,從水利與政治、經濟、社會多角度互動探討區域水利社會史,是十分有效的方法。本文從官河侵占的角度,探討明清江南地方社會的相關問題。
一、明清江南官河侵占現象的主要類型
“官河”的概念最早出自宋代,是對與治水干系重大、由官方所有并管理的河道及湖泊的統稱。在明清兩代官方文獻記載中,官河應由官方征收賦稅,并承擔地區運輸職能[1](111-116)。結合已有研究成果及史料記載,本文認為:不注冊在私人名下并且不由私人承辦課稅的水域、地方主要運輸性河流為官河,反之為民間私業。在明清語境中,民間通過各種方式占據河道,導致河道淤塞,直至影響河道水利、航運功能,即構成官方話語中的侵占官河行為。河道具有灌溉、漁業、航運、防洪抗澇、日常飲用等多重價值。江南是典型的豐水地區,以太湖和“三江”[1](41-42)為核心,形成了密集的河湖網絡。在江南地區的方志中,依據民間對于河道的利用形式,明清江南的官河侵占現象可分為三種主要類型,即占河為田、撈采漁蘆、搭建廬室。
(一)占河為田
農業是中國傳統社會的主要生產形式,明清江南地區受限于自然條件,采用圩田生產,以圩岸實現水、田分離。圩岸以外的河道須按時疏浚,遇河道自然淤漲,在不影響水利大勢的情況下,淤漲地被視作官地,允許民間耕種納稅。嘉慶五年(1800),嘉興府平湖縣東湖“湖濱淤積成基,知縣李賡蕓給祠生管業”[2](904)。明永樂二年(1404),鎮江府丹徒縣民上疏反映:“境內舊有江通湖水,旱可灌溉,澇得疏泄。后因淤塞,居民墾以為田。”[3](517)
除河道以外,湖泊也會被民間占塞。清人鄭元慶在《民田侵占水柜議》中談及運河行運問題,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間占河的具體方式:“濱水之民,貪利占佃,庸吏概令升科,水柜盡變民田……不獨山東為然。如淮北之射陽湖,江南之開家湖,皆水柜也。今盡升科,蓄泄無繇,官民交困。”[4](3691)勢家在占據水面以后,先向官府升科獲得官方認可,后再佃予農戶實現對湖面的占佃。
除指出民間占據官河的方式外,鄭元慶還批評了官府對民間侵占運河水柜的縱容,指出“升科原為朝廷增賦,才吏之所為也。而于濟運之處,獨不可……升科之法,斷不可行于兩河之間。其為利甚小,而其為害甚大也”[4](3691)。可見,就一般性河道而言,官府與民間通過升科,在侵占官河問題上達成妥協,允許淤積土地以官地的性質由民間耕種。但是淮北“射陽湖”、江南“開家湖”為運河水柜,關系到漕運能否順利進行,因此他極力反對州縣官府對民間侵占行為的縱容。
(二)撈采漁蘆
江南多水,漁業資源豐富。明初專設河泊所管理漁課,在江南地區亦多設置。河泊所作為官方漁課管理機構,對大多河湖水域均能征課,一定意義上賦予了這些水域官方屬性。從明中期至清代,因河湖湮塞和河泊所裁撤,州縣官府成為新的漁課管理機構,征收漁課的方式從登記漁戶轉變成標識征課水域。未被官府界定的水域一般水淺利薄,民間在此區域撈采獲得的收入會計作沿河土地的田賦[5](204)。這樣,明清兩代官府以設立機構征收漁課或將水域產出攤入沿河田賦的方式,確認了河流為官方所有的事實。
河道為官府所有,官府決不允許民間私自占據水域。民間在官河中種植水產、置籪設網捕魚危害水利的行為,會被官方禁止??滴醵迥辏?686),上海漁戶沈元等人向官府陳請告豪強霸占漁利。于是官府立碑于各河流處所,碑文記載:“魚蝦,小民賴以資生,豈容豪強占據官湖視為己有?私收漁稅,掊刻小民,大干法紀……于各官河處所,各刊木榜豎立。任聽漁民采捕魚蝦,不許豪強插箔置籪,獨占漁利……嗣后一切各河各港,任聽漁民網捕資生,以取田地自然之利。永禁豪強,不許霸占勒索,巧立蕩戶頭目,及私設看蕩起蕩。”[6](477)從這份告示可以看出,豪強采用“插箔置籪”、私設“蕩戶頭目”的方式,搶占漁業資源,引起漁戶不滿,最終由官府出面禁止。
除撈取漁利外,從乾隆時曾任江南河道總督的莊有恭的奏疏中,還可發現江南地區廣泛存在以種植茭蘆占塞河道的問題。早在莊有恭巡撫浙江時,即親自考察了嘉、湖地區,“目擊濱湖溇港,茭蘆彌望。詢據紳耆,咸稱干旱之年,湖灘呈露,濱湖之民,即于其中圍筑埂岸,種植茭蘆。草生之處,即有滟泥淤積,不數年中,漸圖圍筑成田,因致湖面被侵,港身日窄”[7](52)。此后,莊氏調撫江蘇,發現江蘇地區茭蘆占塞河道的情況和浙江地區如出一轍,足見明清江南民間種植茭蘆等水生經濟作物導致河道淤塞的現象十分普遍。
(三)搭建廬室
明清江南地區民間侵占官河不僅出于生產勞動的需要,有時還出于生活起居的需要。明清官府主要通過征收宅基、間架、門攤、契稅等稅項管理民間住宅,如民居的宅基和交易過程按規定同官府訂契納稅,并且房屋外觀不違背禮法等級制度,官府并無太多限制。然而受江南水鄉自然環境和“財富淵藪”市鎮經濟發展的影響,江南人地關系較緊張,沿河居民常常臨河或跨河搭建水閣,用以居住或從事商業活動。致地方水運交通受阻,于是引發官府禁占居民違建侵河行為。
清代松江府上??h有肇嘉浜,“東瀕黃浦,浦水貫城而西,名肇嘉浜……為上海第一要河”。此河支港甚多,是溝通縣城內外交通的主干河道。同時,該河與本處居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城內外河道,尤居民血脈所系??少Y灌汲,可免火災,所關甚巨”。河道至明末已經淤塞,到清代更甚,河道淤塞的主要原因是沿河居民為展拓屋基侵占河道:“愚民貪于小利,筑架露臺,展拓屋址,日侵月削,水勢不得不微。”[4](3997)
乾隆四年(1739),湖州知府胡承謀開浚府城內子城河,子城河“由府署后子城巷至太和坊合,大河半為民居淤占”[2](790)。不過,此次疏浚子城河知府并未拆毀違建民居,而是另修暗渠疏通河道行水。
道光十年(1830),蘇州府昭文縣琴河淤塞嚴重,劉侯疏浚城河,城東皆通,唯西南不通。邑人孫原湘作詩了諷刺城西的水閣占河之景象,“大東門接小東門,跨水紅闌界綠痕。閣下船行天不見,郞來只道近黃昏……琴水七弦存兩弦,五條弦上盡民廛。笑郞苦守尾生信,黃柏橋頭等下船”[8](174)。
上述材料表明,官府對民間的禁占,多是針對民間占河為田、撈采漁蘆、搭建廬室等行為,這些行為不僅占據了官河河道,加劇了河道淤塞,還影響了河道的通航、抗旱排澇功能。事實上,江南河湖等水域均有公私之分,干流、支流為官河,以公用,禁私占。末端水域為私湖、私渠,由民間使用。既然官私分開,各自劃定使用區域,就不應有民間侵占官河的問題。為何還會出現以上三類侵占?究其原因,一則,因官河所在位置水深河寬,魚類資源更豐富,所以有撈捕者鋌而走險在官河捕撈。二則,江南經濟人口迅速發展,土地資源和居住空間相對緊張,修筑圩田和跨河搭建時有發生,官府禁令亦不能止。三則,江南水鄉的自然條件養成了臨河而居的文化習慣,臨水而居既方便用水,又可獲取河道的航運功能,一舉多得。
二、侵占與禁占:明清江南官河侵占中的群體參與
在明清江南官河侵占現象中,商人與一般市民、宗族、士紳、官府四類群體都有不同程度的參與,然而因為各自的立場和利益訴求的差異,不同群體所起作用不盡相同。
(一)商人與市民的侵占
明清江南市鎮經濟發展迅速,市鎮人口急劇增加。為拓展生產、生活空間,富戶商人和各類手工業者成為侵占市鎮內河及郊區官河的主體。有關市鎮、街市的記載顯示,明清江南的街道和集市多處在河流交匯處,圍繞橋梁、壩頭、堰等水利設施形成橋市、壩市。除依水成市以外,各市鎮往來交通大多依賴水運,船只聚集之處,摩肩接踵。如每逢二月西湖香市開市,江南諸府“各鄉村民男女坐船而來,均泊于松木場。或自上埠自尋下處,或歇各寺院,或在船中居住,其船何止千數”[2](1530)。又如湖州府歸安縣菱湖鎮是以絲類交易聞名的商業市鎮,“四方鬻絲者多廛臨溪,四五月間,溪上貨絲船排比而泊,自菱湖前后左右三十里”。又“菱湖人居舟中列諸貨物市之,謂之水市”[9](81)。
民間沿河而居,建造可居可貨的店鋪,又依水成市,往來交通利用河道運輸。不論商業經營、手工業生產,還是市民的日常生活,均需要利用河道資源。
(二)宗族對于侵占的支持
宗族是以血緣關系構筑的利益共同體,明清時期典型的宗族社會在華南地區,江南由于經濟、文化較發達,宗族勢力影響減弱[10](13-16)。即便如此,文獻中不難發現江南地區宗族對于族內成員侵占官河的支持,勢力較大的幾家幾姓常常聯合奪取水域資源。清人趙振業曾痛陳勢豪私占官河、專掌漁采之利的現象?!拔嵋丨h水以居,太湖而外,為蕩、為湖、為漾、為灣者以百數,菱、芡、茭、蘆、魚、鱉之利甲一郡。今大半入豪家,民之漁采者先歸其利于豪,而后食其余焉”[4](1375)。
明清社會中,個人生活的各方面與所屬宗族存在密切聯系。依據江南家譜文獻的記載,家族倡導和睦友愛的美德,宗族有力者對于生計困難的宗族成員負有幫扶責任,須為其提供居所、田地、舉業、生活照料等方面的幫助。如浙江海寧董氏“遵范文正公義田之規,以賑族黨。歲又施藥,以濟困乏,禮延世醫郜郭專其事。又為月給篤疾之食,歲亦不啻什百。又撥田周族之守節者,終歲衣食有給,終身棺殮有歸”[11](14)。即宗族成員利益密切相關,為了維持一族的整體利益,宗族會成為侵占事件的助推者。
除要求互幫互助外,族譜還規定族內成員一旦涉及民間糾紛,無論是非曲直,都必須本著息事寧人的原則處理。若能自斷則自斷,不能自斷則稟明全族尊長公議,不允許私自告訟官府。如常州王氏規定:“族中有因小嫌而忿爭者,于理有虧自反可也;即非以理,自遣可也;縱極不堪,鳴之族尊,以俟公議可也;倘不稟入公祠,擅自驚官動府,雖系理直,亦必鳴鼓而攻。”[12](126)遇事由宗族率先調解的習慣,使民間糾紛常表現為宗族間的沖突。
(三)士紳的調停與助長
明清士紳階層掌控著都圖鄉里基層社會的主導統治權力,韋慶遠認為“這些地方基層政權、族權,乃至神權,幾乎毫無例外地操縱在他們手中”[13](97)。杜贊奇提出“文化的權力”和“中間經濟人”的概念,用以表述士紳居于官民之間的地位。歸而言之,士紳在地方無疑是官府與民間的紐帶。在官河侵占問題上,士紳更多扮演“為民請命”的調停者角色,代民向官府提交訴狀,指斥侵占官河事實及危害。如前文萬歷二十九年(1601)前后,上海縣趙家溝發生侵占官河漁利致河道擁堵的問題,“士民屢愬士官”,可見在此次事件中,案情由士紳向官府陳情,士紳發揮了組織領導的作用。
當然,以士紳的地方影響力,是否會是侵占官河的一員?明人謝肇淛在《五雜組》中記載:“縉紳喜治宅第,亦是一蔽?!盵14](58)清初亦然,“順治康熙間,士大夫獨承故明遺習,崇治居室”[15](8)。巫仁恕認為明清士大夫興建園林的目的在于展示“財力和成就”,城市為這一群體提供展示的平臺,因此江南士紳的園林多選擇在城市或近郊建造。規模之大,甚至到了侵占一般市民居所的程度?!胺布依矍Ы?,垣屋稍治,必欲營一園。若士大夫家,其力稍贏,尤以此相勝。大略三吳城中,園苑棋置,侵市肆民居大半”[16](346)。園林建筑多須以水構景,靠近水源,據此士紳或可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民間侵占官河的問題。
士紳以兩種角色參與了侵占與禁占過程。士紳在地方有著較大的影響力,同時與地方官府、文人學者構建關系網絡。這樣的影響力和關系網絡是明清江南士紳群體發揮作用的條件,給予了他們在地方事務中相當強的參與實力。一方面,在傳統社會中,州縣官府到平民之間存在權力真空,此種政治形態賦予了士紳在地方活動的空間,使其成為官民之間的橋梁。在官河侵占事件中,士紳正起著這樣的作用,充當調停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士紳為追求獨特品位興造園林,引領了江南民間造園風氣,提高了土地空間的緊張程度,成了民間侵占官河的促成者。
(四)州縣官府的禁占與變通
民間各群體侵占官河的行為,勢必引發官方的應對。州縣官府執掌地方的財政賦役、水利等各項政務,維護水利安危是其重要職責。在江南蘇、松、常、鎮等府,因漕運一項,地方官員還負有保漕、護漕的責任,必須維護運河河道的航運能力。除州縣官府外,地方還有中央派駐的專門的河道官員。無論是州縣官府,還是中央派駐的河道官員,對民間侵占官河的行為多持禁占態度。明正德年間嘉善縣瀕江瀕海處,豪強通過種植茭蘆、堆放木排竹筏、插籪置網等方式占據水域,其后只向官府上報十分之二的蕩地完納賦稅。雖然向官府繳納了稅課,但是占據河道及沿河灘涂容易造成水域泥沙淤積,妨礙農業灌溉和河道交通。嘉善縣于是勒令禁止[17](27)。前文中康熙二十四年(1685)長洲縣“私占官河”一案,官府出令禁止,于各處湖泊立碑,永禁豪強侵占官湖、向漁戶私收漁稅。
官府禁占官河的原因,首先,民間侵占官河的行為阻礙水運交通,威脅水利設施的安全。其次,官府以父母官自居,需要通過抑制大戶豪強的不法行為,達到展示自身形象、維護官府權威的目的。正如《官箴集要》所指出的:“為政者,當抑強扶弱為先。”[18](271)
然而官府的角色并非單一。對于民間侵占官河的行為,官方的態度并不總是嚴加禁占,而是保持一定的靈活性。明代官府鼓勵民眾于官地、河湖墾荒,借此表現其仁政。鼓勵墾荒,必然使民眾開墾湖灘、蕩地有據可依,促使土地緊張的民戶新辟沿河瀕湖的土地。官府的默許與縱容還會以賦稅的形式存在。明清江南地方志中常常清楚地記載了本地區湖蕩地的數量和賦稅收入,如《嘉興府志》記載了隆慶二年(1568)、萬歷十六年(1588)、清初蕩地攤稅畝數的詳細賦稅賬目[2](535-538)。可見,禁止與縱容的態度事實上是不穩定的,界限也不是絕對清楚的。
三、江南官河侵占中的水權爭奪和地方治理
在官河侵占與禁占中,官民之間的各種反應將問題推向了一個焦點——水權視角下明清江南地方治理的制度和實踐有何種關系?地方社會的各種力量如何發揮作用?
(一)產權不明引發沖突
已有研究表明,明清時期中國的土地制度存在明顯的一田二主的情況,田面與田底權逐漸分離。雖然土地國有是一種傳統觀念,但是土地的實際占有呈現出一個私有化的過程,官民之間、地主與佃戶之間逐漸通過賦稅、地租的手段將土地私有化[19](77)。由此,在水域、山澤等本應為國家所有的公共資源上,同樣存在類似土地制度的產權變更過程,即資源的各項權利在實際占有中逐漸分離、資源的國有屬性私有化。
水是一種特殊的公共資源,具有邊界不確定性和季節流動性,這一特性導致中國傳統社會對水域產權的界定不明晰,相關權利關系不斷變動。一般而言,水權國有的屬性只存在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中,事實上水權常常為私人所有。祁建民指出,中國古代關于水權存在“王土王民”“以水隨地”兩種認識,在水資源的使用、管理、占有過程中既強調個人對于水資源的占有,又強調水資源“公”的性質,實際上水資源被私人占有的現象十分普遍。為了維護社會利益平衡,國家權力在解決糾紛時采用的是與“擁擠車廂”理論相似的原則,即在占有不均前提下倡導互謙互讓[20](135)。
前文三類侵占官河的現象涉及淤積地開發、官河捕撈、搭建宅基、航運等事項的權利關系,需要官府從權利的生成、讓渡等環節詳細規定,并安排河道承擔的多種功能使用順序。然而,明清時期制度安排往往以完結賦役為目的,對于水域產權無明晰規定,無法為管理水域及其衍生權利的治理實踐提供完善的依據,這是侵占官河現象形式和所涉群體眾多的重要原因。
(二)官府對于制度的突破與變通
既然地方治理中缺乏明確的水域產權管理制度,那么州縣官府在治理實踐中便會變通行事。何時嚴行禁占的命令,何時稍加變通“悉聽民便”?
首先,由州縣官府在多種地方權利之間權衡結果。州縣官府除專司地方政治治理、賦役征收、治安維護、賑黜災疫等多種職責外,還要協同完成中央派出的各項任務,如協助漕運、維護水利等。在官河侵占事件中,當侵占不足以威脅水利安全時,官府為了鼓勵墾種,并分攤定額財政帶來的壓力,便不加禁占,反而對被占淤積地或水域收稅。如前文隆慶年間的吳淞江淤漲地“得田四百余畝”,征銀“八十余兩”,嘉慶五年(1800)嘉興府平湖縣知縣李賡蕓將東湖淤積地給“祠生管業”,同樣的例子還有清人鄭元慶所反映的江南民田侵占水柜后“盡升科”的問題,都是州縣官府為增加賦稅暫時犧牲水利功能的做法。唯有侵占嚴重危害水利、航運時官府才會強行禁占,如上??h趙家溝因嚴重影響當地通航官府下令“清占奪,復故址”,以及明清吳淞江的歷次疏浚,官府出于擔心太湖流域蓄泄不通所致,均是水利功能暫時占上峰時官府做出的選擇。
其次,官府在治理實踐中對水利、賦稅制度的突破和變通是地方社會治理中利益群體博弈的結果。地方官府以征稅的方式,客觀承認侵占的既定事實,是為了增加地方賦稅緩解賦役攤派壓力,還是因為嚴令查禁官河侵占現象會觸動士紳、勢家等地方精英的利益,打破該區域內部的秩序平衡。清人趙振業提到民間反對嚴令查禁侵占吳江的理由有兩點,一是“豪民據為世業,一旦奪之,是官為怨府”,二是“瀕湖失業之民皆得食于水,而無糧則群起而爭,是茲訟端也”。最終,為了兼顧豪民與貧民的需要,保持地方的秩序,確立了新的規定:有田者不得占水,無田者不得多占。占河后不許私賣,并還官告佃。最后特別強調,任何“有礙水道處,永禁告佃”[4](1375)。
(三)明清江南地方治理的制度與實踐
本文中,官、紳、民各群體圍繞官河博弈,體現了明清江南地方社會治理的模式。此種模式既反映了王朝國家制度的滯后與失序,又反映了地方治理實踐中官府的靈活與無奈。
民間侵占官河的現象屢禁不止,州縣官府的態度前后不一,首先反映了明清時期水利制度、財政制度的滯后性。從明清文集可以看出,部分官員所提出的對既有制度大調整的奏議多難付諸實際,最終不過是對已有制度的細微修補。這種對制度的細微修補是否足夠調整水權關系,避免民間侵占官河、爭奪水權呢?從不同類型侵占官河的現象來看,所起的作用應當十分有限。
然而,也要看到事情另外一面。民間的侵占、州縣官府的變通更體現了傳統社會治理模式中制度與實踐的復雜關系,謝湜先生將其歸納為官府“務實化”與民間“合法化策略”的互動[21](80-95)。從官河侵占、禁占的視角出發,可發現州縣制度運行與官府治理實踐存在差距,官方依據制度主導地方社會秩序的構建,地方精英利用自身的影響力參與構建,民間力量基于生活實踐在遵循與突破制度之間游離,地方實際秩序運行逐漸偏離既有制度。此時,官府開始采取靈活變通的辦法,默認這種運行著的地方治理實踐的秩序,以彈性的策略處理制度與實踐的差別,這符合國家、州縣官府、地方社會之間互動的地方治理模式。
注釋:
①已有研究中,馮賢亮《太湖平原的環境刻畫與城鄉變遷(1368-191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王建革《水鄉生態與江南社會(9-20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從環境與人互動角度入手,刻畫江南水鄉環境的形成并討論了水環境與社會發展的關系。錢杭《庫域型水利社會研究:蕭山湘湖水利集團的興與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從水利共同體理論出發,考察了杭州湘湖庫域水利共同體的制度、結構與衰落過程。馮賢亮《明清江南的州縣行政與地方社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重點討論了在爭奪瀕河坍漲地的沖突中州縣官府和士紳的群體角色。張朝陽《公共權益與17-18世紀江南官河、官湖糾紛》(《中國農史》2016年第3期,第104-114頁)分析了官河糾紛中的權利讓渡過程。此外,徐斌、劉詩古的水域史研究對江南水域問題也有所涉及。見徐斌:《制度、經濟與社會:明清兩湖漁業、漁民與水域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劉詩古:《資源產權與秩序:明清鄱陽湖區的漁課制度與水域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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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北醫藥學院人才啟動金資助計劃(2019Q DJRW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