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圖譜

妙盈

三月的時候妙盈邀我去花市，指給我利刺叢生的巨型仙人球，看我悚然的表情捂嘴笑。

我買了盆栽的桃花回去。四月里花謝了，樹就枯死了。

六月，妙盈在網上問我，昨天地震了你知道吧。我說是呀，教室里投影都在晃呢。她說啊真的呀，人生短暫，有些話不說也許就沒有機會了。我說欸，比如什么？

比如我喜歡你啊，妙盈說。

七月，我正在看《老友記》，妙盈的朋友阿青問我，你到底怎么想的呀？我說，想啥？

八年后再見到妙盈，她和我說剛買了江北的房子，年底會搬過去，她老公搞房地產的，知道那里會漲，配套好，還有學區，明年兒子上小學也不用愁了。

那時總有物理系的計算機系的和哲學系的男生在樓下等她，讓她不勝其煩。后來究竟是誰轉行去做房地產了呢，我尋思著。

周海聞

周海聞比我們大兩屆，大四時才到了我們班。第一次見到就覺得面善得很。他英文也好，一口標準的RP（Received Pronunciation，標準英式英語發音）。就是上課老犯困，眼睛耷拉耷拉就閉起來。

后來據傳他休學的原因是被姜學姐拒絕了，受了刺激。那個姜學姐我倒是見過，胖、語速奇快，其余沒什么太多印象。

下課也時常和他聊一點，雖然話不多。我說塔可夫斯基到底什么意思呀，他說你可以去看看侯麥。

大四下的翻譯課，老師讓把作業打印出來。周海聞的第一次作業，老師給評語：下次請用大一號字打印。

第二周交新的作業，周海聞足足打了厚厚一本，每一頁只有五六個字。同時附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老師，對不起，打印店說他們只有一號字，沒有大一號字，不知可不可以？學生周海聞敬上。

劉小萌

劉小萌上中學時剛十一歲半。考了全市前十，進了實驗學校。坐第一排，整日笑嘻嘻。

當時流行傳緋聞，據說一個柳姓同學喜歡她。春游時，大家非讓她在柳樹下拍照，劉小萌哭笑不得。

劉小萌會編程，也善玩游戲。但是后來一幫男生開始沉迷游戲，她就不大玩了，更喜歡去折騰做網頁。微軟的Frontpage，她玩起來很牛。

劉小萌說，她媽是農商行副總，經常出差，她就可以一個人睡大床，特別舒服。

進了初三，劉小萌忽然看著像個中學生了，話開始變少，不再整日笑，著迷日本動漫，下課就和另兩個女生窸窸窣窣。

期中考試之后，祁老師把劉小萌的作文復印出來，給我們人手一份。作文大抵是寫，自己夢想做聲優，這多么有意思。祁老師評語寫道：低級趣味。

祁老師五十多歲，初二下學期開始教我們語文。上一節課還沒下，她就在后門縫探著頭等著了。一些規規矩矩的女生很喜歡她。她永遠穿一身標準老年服，方框眼鏡有半個臉大。劉小萌這篇作文，她批判了一節課。

實驗中學的高中不對外招生，百分之九十五可以直接進。中考完了之后，全班去蘇州樂園旅游，獨獨沒見劉小萌。

后來聽說她中考沒過線，不過家里花了點錢，還是可以繼續在本校念，但之后她就經常不來上課，高二的文藝節來過一次。后面我終于是再也沒有見過她。

珍妮

大二剛開學，小丁告訴我們，部里來了個學妹，叫作珍妮，福建人，安安靜靜的。

周末，部里去香山，小丁和珍妮就熟起來。往后，小丁每天守著他的摩托羅拉，等著短信鈴響。聲音響之前，燈會先閃幾下。小丁跳起來，抱著手機，又不敢看。

十二月中，我正在午睡，小丁拍我，說，快起來，你不是懂古典嗎，下午同我去海圖，挑一本肖邦的鋼琴譜。珍妮說她最喜歡肖邦，以前常給奶奶彈。

第二天，小丁垂頭喪氣地回來。譜子是送出去了，但也僅僅如此，說是，珍妮父母關系一直不好，她從小跟著奶奶，前兩年奶奶也去世了。對于戀愛、關系、親密、家庭之類，她都是畏懼的。她不能答應，她需要時間。

元旦，小丁去民大找同學，恰巧看見珍妮和一個男生出校門，邊走邊笑。上車時，男生還牽著她手。

小丁回來，買了八瓶“燕京”，干完之后搖搖晃晃又下去買，我們幾個攔都攔不住。喝一半就開始吐。躺了一整天，勉強起來。

那時我正讀泰戈爾。一日，小丁拿起來翻，然后在床頭抄一句：

我不能選擇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選擇我。

唐英翔

唐英翔大學念的是法語系，平日聽一點布魯克納，啃一啃伽達默爾，后留下讀研，修當代法國文學，論文寫的是勒·克萊齊奧。

畢業，入工程技術大學外語系法語教研室。趕上專業評估，連夜炮制材料，持續數周。小唐最年輕，自然任務重。到月底，唐英翔說，我是來教書的，不是來給你們做表格的，遂辭職。系主任也沒勸，只是說，會幫他保留北京戶口。

應聘入《北京書評》，專寫文化評論，如魚得水。每月大稿兩篇，小稿四篇，月入一萬三。趕上活動，主辦方四百車馬費奉上，結束了就去找朋友小酌。

不久，移動互聯網興起，雜志業凋零。《北京書評》無法繼續，眾人紛紛自謀出路。唐英翔入互聯網公司，寫公眾號。同事開口閉口流量、賽道運營、獲客轉化、投放、Gmv、Sku，一開會就到晚上十點。唐英翔寫了大半年，不溫不火。周三，領導找他談話，說了半天社群黏性的底層邏輯。唐英翔聽得越發迷糊，滿腦子都是當年黃教授課上講的，當一個人稱謂某個對象，同時轉向這個對象時，語詞是怎樣指涉感覺的，這似乎不成其為問題，問題在于名稱怎么就建立起了和被稱謂之物的聯系……

吳思同

吳思同初中每晚聽城市音樂臺“歐美風尚”，沉迷小紅莓樂隊，書包上別一愛爾蘭徽章。初三暑假，在西祠胡同火柴天堂版做“斑竹”，每周更新兩三篇帖子。西祠簽名寫，疼痛讓我感知活著。

高中時看安妮寶貝、村上春樹、三島由紀夫，有空就跑先鋒書店。組戲劇社，排《暗戀桃花源》，在階梯教室演出。 周末，和同學小然去南師大麥當勞補《課課練》，做完去隔壁秋明音像淘DVD。

高三寒假，吳思同保送北外國際經貿系。半年無事，常去南大打排球，同一生物系研一男生戀愛，每日泡實驗室，一起吃食堂砂鍋飯。

大二與男友分手，MSN空間發兩千字日志。大三，去安永、埃森哲、中金實習一圈。畢業入德意志銀行做并購。兩年后，申請西北大學凱洛格商學院，在芝加哥流連Intelligentsia的咖啡和Remingtons的蟹肉。后回國入職通用電氣創投部。年末發朋友圈，今年敲鐘四次。

過年，與同學聚會，打一晚“八十分”。出來路過隔壁T&K酒吧，一個染藍色頭發的女生閉著眼唱小紅莓的Shattered。吳思同嘆口氣，說，這首歌我當年聽了幾百遍。

高長勇

高長勇，山東人，身材魁梧，面色黑紅，永遠在笑。別人送水，默默搬來，裝上，走人。高長勇先沖每個人一笑，然后再進門。

一日，我和小丁爭吵，幾乎扭在一起。高長勇正好來送水，看見了，就沖我們笑，還咯咯作聲。小丁脾氣暴，立馬站起朝他喊，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邊喊邊要沖出去。高長勇趕緊憋住，放下水扭頭跑掉。

又一日，高長勇送水時，同時拿了另外一個桶，包著袋子。進了門，把袋子一拆，悄悄對我們說，這里有個新牌子的水，更便宜，你們考慮一下。

過了月余，高長勇吃里爬外被發現，遭公司開除。我們時常笑話起他。后來發覺他竟然沒走，而是在后街收起廢品來。看見我們，遠遠地就笑著招呼。我們想，叫你不安分守己，現在淪落至此。

高長勇生意越做越大，開始支起攤子，賣起二手書。原本取笑他的，漸漸也在他那里買起書來。沒有生意的時候，他就拿著書看，也不知看的什么。

畢業后兩年再回去，路過后街，居然又見到高長勇。他如今已經開了個二手書店，在里面坐著。我說高老板現在發跡了呀，他也不說話，就咯咯笑。

凌鑒

凌鑒，浙江嵊州人，戴金絲眼鏡，大學時住樓上，學柬埔寨語。

彼時周杰倫最火，代言中國移動動感地帶，每月發四百條短信只二十元，很快壟斷大學生市場。然而一個月四百條，很多人還是不夠。尤其談個戀愛，三五天就用完。

凌鑒走遍我們各個寢室，女生樓則是在樓下支個攤，向我們兜售紹興聯通手機號，一個月十五元，包兩千條。不及半月，周圍三分之一的人用起紹興聯通。

買完手機號，每月還要充值，又是要找他。他經常上去六樓宿舍，每每碰到別的主顧。凌鑒一頭啫喱水，忙得很。

大四畢業，大家被褥大抵全都不要，樓下收廢品的十元一套回收。凌鑒也收十元，不過是上門取貨。大學生懶得跑，最后生意都給了他。據說賣給火車站旁的小旅館，價格翻三倍。

我和老范說，你們浙江人就是有腦子。老范說，也不一定的。

阿青

研究生畢業時，阿青喊我去她宿舍樓下，給我一袋磁帶和CD，大致是一些許巍、張楚、樸樹、竇唯、酷玩、碎瓜、涅槃、槍花、U2、大門之類。既然搬宿舍，這些以前聽的東西，就不帶走，送我好了。那時已經不興聽碟，更不用說什么磁帶，只是看著都是好東西，我也就拿著吧。

阿青剛分了手，回老家的高職教公共外語。她說高中大學的時候整天聽這些，現在過了年紀，你隨便聽聽吧。

后來看她發的狀態，又和當年的男友在一起了。大學時一起聽搖滾、玩樂隊，整日爭吵、互相嘶吼、彼此傷害，現在一起打游戲、做飯、打掃衛生，感覺從來沒有如此安心。她說。

又過兩年多，阿青和男友結婚，跟著外派去了意大利，每日發一些烹飪烘焙養貓遛娃的照片，顏色總是很燦爛，可能地中海陽光好吧。

秦小川

秦小川低我兩屆，初中就在校刊發小說。上大學后，我整理舊書，翻到她十五歲寫的，連連叫絕。

后來時而在網上聊，寫了東西也會首先讓她看。錄了新歌發給她，她說，這個好。她去愛丁堡讀一年碩士，游了一下歐洲，寄給我七八張明信片，每張上面寫十幾行字。

此后就申請了南加州的博士，讀朱迪思·巴特勒、斯皮瓦克、克里斯蒂娃、霍米·巴巴。我說巴特勒辦公室當時就在我導師的隔壁，路過無數次都沒看一眼。

去美國之后，又寄過兩次明信片。找她翻譯幾次書，都沒空。偶爾問候一下，寥寥回幾個字。畢業后回國教書，在廣州，快兩年沒聯系了。

尹蘇

尹蘇去新西蘭了。沒有告訴我。

春天的時候，我們去方山，漫山遍野都是黃色的花。

夏天我們去玄武湖劃船。傍晚去馬臺街吃梅花糕，看一下新到的碟片。

秋天，陶谷新村開了很多咖啡館。我們去過其中四五家，最喜歡的一家只有黑白兩種顏色。

冬天準備論文，整天跑復印店。有時她就在門口等著，有時她去旁邊買一杯奶茶。

那時她喜歡看《實習醫生格蕾》。前兩天聽說，這部劇居然還在拍，已經到十七季了。

吉他仔

吉他仔，本名趙飛。進大學第一天，拎著把芬達電吉他來寢室，坐下，插上電，開始彈加州旅館。

吉他仔平日只穿黑色T恤，也不見洗過。T恤上大多是科本、列儂、Slash。天冷后，就在黑色T恤外面套更多黑色T恤。脖子上掛幾串鐵鏈，走起路鏘鏘作響。

新學期，輔導員毛海琴找到他，讓他把莫西干頭剃掉，耳環也不要再戴。我說，真夠多管閑事的。吉他仔只笑笑。后來，他在首都大學會演得了獎，學院沾了光，此事便不再提。毛海琴見了，也當作沒看見。

吉他仔英語好，大四保了研，讀英國文學。課余組了個詩社，和同學一起寫十四行詩。他的導師諶副教授說，寫這個做甚，論文還沒出來，理論框架也沒搭。讓你讀的福柯，怎么一點沒用上。

研究生畢業，吉他仔考上北京事業編，剃了頭發，取下鏈子，換上深藍襯衫。上次見時，胖了不少。現在據說已經升副處長了。

作者簡介 顧悅，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翻譯家，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博士學術新人，霍英東基金青年教師獎得主，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英譯當代中國詩人詩集多本，漢譯諾貝爾獎得主托妮·莫里森小說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等多項，在A&HCI和CSSCI期刊發表論文三十余篇，從事詩歌、小說和音樂創作。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