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平江路重新定義

兩年前在為《青春》雜志主持大學生原創作品欄目“作業本”時推薦過高桑的短篇《你們在找什么》。那時曾驚嘆高桑寫作中的“老道”，這并不是指那種長期寫作所積累出的經驗或是油滑，而是一個青年寫作者帶著難以掩飾的青澀在語言和意志之間呈現出的某種篤定的味道，仿佛他已然洞悉修辭和敘述的秘密，十分清楚地知道在這個地方就應該這么寫。或許這是語感的勝利，它悄然藏匿于一個沉默寡言、致力于理論物理研究的青年體內，當言說時空和表達方式陡然轉變，即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頻繁而有序地調動起那些破碎又零亂的日常、閱讀、遐想、夢境和自我辯論，使之以小說的樣子噴涌而出。

《火速逃離平江路》應該是高桑的長篇處女作，用他自己的話講，“我引用最多的是我的生活，是我將近十幾年記憶重疊的幻影?！边@也恰恰印證了小說相互交疊、不斷穿插的片段式的格局。在那種涌動的敘述渴望與激情中，高桑仿佛又保持著某種矜持或是游離，正如小說伊始便以一個孩子的視角推出了整條平江路。在“我”有限的認知和不斷跳出的“我媽媽說”中，平江路是一個始終處于前方的煙火世界，老周和王離每天早上肩并肩地把尿撒進河里，而“我”更像個局外人，一知半解地在練字期間偷偷打量著那個遙遠的成人世界。但高桑顯然不甘寄居于這個只上三年級的“童童”體內，不時跳出來四處游逛，于是平江路在他那里也便失去了秘密。事實上，這種有限視角和全知視角的不斷切換不僅僅是完成敘述的需要，它在無形中也構建屬于平江路的時間。那些記憶和對記憶的講述以及對講述的講述成為測量并證明平江路存在的證據，它提示著平江路平凡又切實存在的歷史，提示著那些沉浸于庸常生活中的人們的過往，提示著時間在平江路不經意間的流逝，也提示著在一個作為象征的逃離事件之后對某種生活的回望。我不太愿意把這種片段式的結構和視角的轉換局限于高桑所說的“借鑒”，它應該還包含著作者那套“極其私人的寫作規范”所難以注明的“出處”。那是一個寫作者有關生活和成長難以言說的情懷，盡管高桑執意十分“科學”地為其“所有形式和情節”去尋找某種庇護，但它卻在有意識的寫作與有意識的闡釋之外無孔不入地滲透并扎根于小說的每一個角落。

屬于平江路的時間并沒有因為“我”的躲閃而盡快消逝，“我以為這些東西都會過去，可事實證明，這些事情深刻地印在我的生活里”。因為王離的妻子李秀明當眾斥責辱罵了陳國平，才導致了“檄文”的出現，也便有了作為事件的“火速逃離平江路”。在此之前，平江路自有其口角與算計，但總體還算得上安逸。高桑以一個片段一個人物的方式拼湊出平江路飽含世俗酸楚與溫馨的日常，男女老幼各自躲避在自己難以言說的不如意和經由膚淺的對比獲得的聊以自慰的微弱的優越感中，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自己的臉面，亦于無形中成全著他人。異鄉人王離也或多或少地陷在這種安逸里，悄悄圓著一個讓家人用上浴缸的夢。王離的浴缸在小說里是作為秘密存在的，它一度成了平江路的焦點又毀于一旦。高桑讓這個浴缸或者說王離的理想在平江路顯得張揚又荒唐，它高大復雜還閃著夢幻般五顏六色的光，讓平江路上的人們堅定地認為這是“做道場的東西”或“飛碟的發射器”。它的倒塌源自王離做工中一次有驚無險的意外，卻在小說里讓一個人夢幻般的理想與他必須面對的日常生活構成了某種水火不容的關系。事實上，王離依然沒有放棄制作浴缸，但它不再偉岸高大，或者說變得隱秘又現實起來。王離最終讓妻兒在浴缸里洗了一次澡，但在“圓夢”的同時也被陳國平和姜子牙粗暴無理地要求“火速逃離平江路”。這個時候，一個異鄉人面對生活的微小的夢想也變得無關緊要起來，畢竟這成了一場生存與夢幻的較量。于是，作者按捺不住地直抒胸臆，也讓那個躲在角落里的孩子和無所不知的敘事者合為一體：“我深知生活中的絕大多數事情還上升不到作家們所說的悲劇和喜劇之列。但光是你心愛的人和東西，被人漠視，被人欺負，被人摔得稀巴爛，就夠叫人難過的了?！?/p>

高桑之前的短篇小說如《你們在找什么》《舞臺上混亂將至》大多帶有一些形而上的追問，或者說是來自于人類文學經驗的經典命題。這對于一個開始寫作不久并長期沉浸于校園的青年學子來說當然算不得什么大問題。然而，《火速逃離平江路》幾乎是高桑的一次蛻變，那些抽象的、玄妙的、高冷的、形式的和被設計的東西在此刻統統落入平江路而化為人間煙火和對切實生活著的個體的關注與熱愛，讓人看到了一個青年眼中的世俗生活和他對這種生活的留戀、回味、不解乃至憤怒。當然，這兩種寫法談不上哪一種更“高級”，但此時的變化對高桑來講，無論如何都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作者簡介 李振，南京市第一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從事中國左翼文藝研究和中國當代文學批評，著有《寫給“我們”的密信》《時代的尷尬》《地域的張力》等，獲吉林文學獎、吉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等。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