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鵬
近年來幾次刑法修正,危險駕駛罪、代替考試罪、使用虛假身份證件、盜用身份證件罪、妨害安全駕駛罪、危險作業罪、高空拋物罪等紛紛入刑,明顯擴張了我國輕罪犯罪圈。在此立法背景下,前科的標簽效應及附屬后果,對輕罪犯罪人和輕罪犯罪治理而言具有一定難度的挑戰。因而,有必要立足輕罪制度體系,樹立系統思維,完善我國輕罪前科消滅制度,以期有利于促進輕罪犯罪人回歸社會,也有利于優化我國輕罪犯罪治理模式。
一、完善輕罪前科消滅制度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一)輕罪前科標簽效應及附屬后果明顯
通常意義上,前科是指法院生效判決曾認定被告人有罪,具有預防犯罪人再次犯罪并警示他人不犯罪的法律效果。同時,有罪判決作為被告人的一種記錄,對其后續的社會活動必然產生一定不利影響。對此,前科制度的標簽效應及附屬后果是不容忽視的。
累犯和再犯制度中的前科評價。我國刑法第65條、第66條、第356條分別規定了累犯、特殊累犯和毒品再犯制度,具有犯罪前科是這些制度共同的基礎。根據2013年盜竊罪的司法解釋,曾因盜竊受過刑事處罰的,數額可減半入罪。依據相關量刑指導意見,將前科的相關要素作為增加基準性的重要參考,可見前科在量刑時的影響也較為明顯。
入伍和就業中的前科報告。刑法第100條規定,有前科的人,需在入伍、就業時如實報告;同時,犯罪時不滿十八周歲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人,免除前科報告義務。
不良誠信記錄中的前科影響。隨著社會對個人信用的日益重視,貸款、就業、出國、戶口遷徙、參與招投標等諸多場合,需要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具有前科的人,極有可能被排斥在外。例如,根據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第44條的規定,包括犯罪前科在內的違法信息記錄將記入誠信檔案向社會公布。
前科標簽帶來的其他不利影響。犯罪者本人承受犯罪前科的負面評價,尚屬于責任自負的范疇,但實踐中這種責任往往具有溢出效應,使得其子女、親屬,連帶承擔不利的后果。直系近親屬是否具有前科,往往會在子女出國留學、警察招錄、戶口落戶等方面,成為重點審查的內容。這種對近親屬的負面影響,一方面能夠發揮前科制度的巨大威懾力,這種威懾力甚至超過了對本人的懲罰;另一方面會使犯罪者產生更大的逆反心理,增加其對制度合理性的排斥。
(二)完善輕罪前科消滅制度具備的有利條件
理論條件。前科消滅制度,是針對實施特定犯罪、通常為輕罪的犯罪人,在法律上宣告其所實施的犯罪不再受到負面評價的刑事制度。隨著刑法理論研究的深入和犯罪治理經驗的積累,人們逐漸認識到,人作為社會的有機組成,實施犯罪的動因是多重的。犯罪圈的擴張,更是讓很多人有可能觸犯刑律而成為罪犯,有必要區分犯罪人對社會的不同危害程度,對輕罪的人實施相對包容的處理。這既包括迅速接受審判、從簡的訴訟程序、寬緩的量刑結果,也包括對其刑罰的后續效果給予慎重對待,盡量不因一次犯罪而終身受到歧視。
犯罪改造的經驗也表明,人具有向善的潛能,人性善惡的爭論,都不影響具有健全人格的社會人,愿意通過自己的行為,按照公序良俗的法則被社會大眾所接受和認可。知錯能改,既是一種倫理的信條,也是現代社會應該具有的一種特質。犯罪是一種錯,通過改造,后續不再實施犯罪,就應該有獲得被寬宥的權利。
從社會治理的角度看,犯罪可以被視為一種社會的病態。實施犯罪與社會環境對行為人的影響不無關系。有效消除社會環境中可能引發犯罪的土壤,是減少和杜絕犯罪的重要途徑。這并不意味著犯罪人可以將外界環境因素作為自己出罪的借口,但在治理者的視角,必須重視這種因素,并將其作為評估行為人社會處遇的重要方面。社會需要的是更多建設者,而不是更多對立者。例如,從危險駕駛罪設立以來,每年有20余萬人被定罪。如此龐大的社會群體,在評價為犯罪的同時,社會必須考慮,這些犯罪與傳統犯罪是有質、量的區別。繼而,亟須合理地制度設計,在一定條件下消除犯罪的標簽負面效應,讓這類社會群體改頭換面、正面積極地投身于社會建設,從而有效實現社會治理的多贏效果。
制度條件。經過多年的法治探索,我國現有刑事法體系中,已經形成了與前科消滅制度有密切關聯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集中體現在刑事訴訟法第286條,這為進一步完善我國的輕罪前科消滅制度奠定了良好的制度條件。與此相配套,刑法第100條規定,犯罪時系未成年人且被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之人,免除前科報告義務。
由此可見,我國刑事訴訟法與刑法相輔相成,確立了中國特色的犯罪記錄封存制度。該制度有幾個特點:一是犯罪記錄封存的范圍有限。封存范圍限于犯罪時系未成年人,且宣告刑在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二是犯罪記錄封存不同于犯罪消滅。司法機關和有關單位根據相關規定,對這種保密的記錄均可以查詢。有關單位是哪些,法律未作明確規定。三是對犯罪記錄的查詢情況需保密。保密是一種法定義務,但違反保密義務應承擔怎樣的后果,缺乏相關規定,實踐中基于信息數據獲取的便捷性,加之對于保密意識的欠缺,未成年犯罪記錄被曝光的情形還常有發生。
當前我國犯罪記錄封存制度雖然僅規定和適用于未成年人犯罪領域,但其理念和精神是可以借鑒擴展的。在輕罪犯罪圈不斷擴張的立法背景下,可以借鑒適用于輕罪領域,無論是否是成年人。犯輕罪的人,在刑事法領域猶如思想不健全的未成年人,未能有效約束自身行為而觸犯了刑律,但當刑罰執行完畢,且真誠認識到自身行為的錯誤,認真悔改,法律不應該讓其前科如影隨形,而應建立一種鼓勵性的制度,盡快讓其獲得同常人一樣平等的法律地位。
二、輕罪前科消滅制度的完善建議
(一)合理界定輕罪的范圍
合理界定輕罪的范圍是科學完善我國輕罪前科消滅制度的前提。當前我國刑法中沒有關于犯罪分層的明文制度設計。對此,刑法理論和實務中一般以法定刑3年有期徒刑作為輕罪重罪的界限。
在此基礎上,根據司法實踐的需要,有必要進一步劃分純粹的輕罪和相對的輕罪。所謂純粹的輕罪,即法定最高刑在三年以內的罪名。比如,危險駕駛罪、高空拋物罪的法定最高刑在三年以內,二者就屬于純粹的輕罪。所謂相對的輕罪,指某罪名的法定最高刑雖然超過了三年,但行為人觸犯該罪名的最低法定刑檔在三年有期徒刑以內的,該行為也可以界定為輕罪。比如,以窩藏罪為例,刑法第一檔刑期的最高法定刑為三年有期徒刑,第二檔刑期跨越三年到十年有期徒刑。如果行為人實施的是非情節嚴重的窩藏罪,則應在第一檔刑期內定罪量刑,此時行為人所犯窩藏罪,亦屬于輕罪。
(二)科學設置犯罪記錄的封存期限
輕罪前科能否當然消滅,應與社會觀念相適應。行為人實施輕罪,刑法應當為其設置迷途知返的路徑選擇。此時,可考慮將犯罪記錄封存作為前科消滅的過渡制度。行為人實施輕罪獲刑,一方面要為自己的犯罪行為承擔責任,并約束后續的行為,不至于在一定期限內再次犯罪,否則可能會導致更為不利的后果;另一方面,如果經過一定期限,行為人沒有再次實施犯罪,他可以獲得和普通社會大眾相同的社會處遇。這期限,是前科消滅的考察期,同時,在此期間,為確保行為人后續正常回歸社會,亦應當是犯罪記錄封存期。結合我國刑法的累犯制度,犯罪記錄封存期限宜設置為五年期限。五年內行為人又實施犯罪的,或成立累犯,或即使不成立累犯,但前科將作為一種不利評價加諸行為人。鑒于未成年人特殊情況,輕罪前科當然消滅,不需經過五年封存期限。
(三)以隱私信息保護為依托落實前科消滅制度
大數據時代,犯罪記錄被當然地作為一種數據資源,在物理空間予以儲存。在此意義上,前科消滅應被界定為一種規范性的制度,即不能追求前科在物理意義上的永久消失,而應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安排,保障輕罪前科達到等同于消滅的社會效果。為此,必須結合公民隱私信息保護制度,統籌設計。輕罪前科達至消滅條件時,司法機關有義務告知行為人,其輕罪前科消滅,并闡明該制度的意義;在個人層面,已被宣布前科消滅的個人沒有義務向有關部門報告自己曾經的犯罪經歷;社會組織層面,未經憲法賦權,任何組織不得對已被宣布前科消滅的人員過問、查詢其輕罪記錄;數據控制單位應嚴格做好保密工作,并對因失泄密行為而導致的侵犯隱私行為承擔責任。
作 者:重慶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人民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
責任編輯:劉小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