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毛 錢燕


摘? ?要:互聯網經濟時代誕生了一批平臺化運行的大型科技企業,或稱之為大科技企業。這些企業在電子商務、社交媒體和在線搜索等領域建立起穩固平臺后,開始涉足金融服務領域。提供支付服務通常是跨界金融的第一步,后續逐步擴大到包括信貸、保險、儲蓄和投資等多樣化的金融產品和服務。大科技企業涉足金融對于金融監管帶來了重要的影響和挑戰:新的金融風險源頭滋生,審慎監管工作更趨復雜;需要更為靈活平衡的監管才能實現大科技企業所可能帶來的效率改進;需要探索基礎制度建設和應用新技術才能更好地保護金融消費者。
關鍵詞:大科技企業;金融科技;多邊平臺;網絡效應;監管
中圖分類號:F830.49?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4-2265(2021)05-0083-07
DOI:10.19647/j.cnki.37-1462/f.2021.05.012
一、前言
互聯網時代催生了一批基于網絡平臺化運行的大型科技企業,這些企業也被稱為“大科技企業”。其中谷歌(Google)、臉書(Facebook)、亞馬遜(Amazon)、阿里巴巴、騰訊等更是在短短二十多年內崛起為具有全球重要影響力的品牌,成為互聯網經濟的象征或縮影。這些科技企業與現代的信息數字科技共同成長,成為全球化擴張的超級平臺型企業。
大科技企業向金融領域的業務拓展成為金融科技(FinTech)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根據金融穩定委員會(FSB)的定義,金融科技可以看成是由技術賦能的金融業務創新,這些創新催生新的產品、應用、業務模式和流程,從而對金融服務的提供產生重大影響(FSB,2017)[1]。大科技企業向金融領域跨界后,新的金融場景和金融生態正在生發。相較于傳統的銀行、保險等金融機構,大科技企業并非通過實體的分支機構對客戶進行篩選評估、建立業務往來,而是通過其網絡平臺、社交媒體等所收集的客戶數據信息,利用大數據技術分析評估后,為客戶提供相應的貸款、保險等金融產品和服務。
金融科技,尤其是大科技企業的金融活動可能給傳統金融機構、金融體制造成革命性影響。但從目前來看,金融科技企業與傳統的金融機構之間更多地表現為互補和合作關系(FSB,2019)[2]:一方面,金融科技企業的技術和創新正在向傳統金融機構擴散,有利于傳統金融機構向現代數字技術的轉型;另一方面,金融科技企業由于資金、客戶基礎方面的劣勢,通常需要與銀行等金融機構展開合作,謀求互贏。而對于傳統金融機構而言,大科技企業向金融跨界更多地意味著挑戰:大科技企業通常擁有龐大的客戶群體、高度的品牌認同和信譽度,這些企業通過其網絡平臺收集了大量的客戶數據,而且財務實力雄厚,能夠在資本市場上以較低的成本獲取資金。因此,大科技企業在向金融領域擴張過程中,很可能迅速確立其規模優勢和競爭優勢,對傳統金融機構形成沖擊。
大科技企業的金融活動也給政策制定者、監管當局提出了亟須研究的新課題。本文試圖在分析大科技企業金融足跡基礎上,從產業組織理論等視角剖析大科技企業商業模式和跨界金融的邏輯,分析其跨界金融行為對于金融運行和監管產生的沖擊,為改進金融監管提供前瞻性思考和建議。
二、大科技企業向金融領域擴張的進程
憑借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大科技企業無論在資本實力還是市場勢力方面,已使其他企業相形見絀。就市場資本化程度而言,全球范圍內排名靠前的大科技企業,其市值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些具有全球系統重要性的金融機構(G-SIFIs)。以2020年1月最后一個交易日的收盤價計算(數據來源于東方財富網),市值最大的大科技企業(蘋果公司)是市值最大的銀行機構(摩根大通)的3.3倍。圖1對兩個行業中排名分別為前七的大科技企業與銀行機構的市值進行了比較,在大科技企業中排名第七的是騰訊公司,但其市值也高出了銀行業排名第一的摩根大通500億美元。這些擁有超大市值的大科技企業在各自領域擁有巨大的市場勢力, 例如,2019年各類企業為云服務支付的費用達2300億美元,而這些云服務主要由亞馬遜、微軟和谷歌三家大科技企業提供(The Economist,2020)[3];90%的互聯網搜索服務由谷歌搜索引擎所提供,95%的三十歲以下成年網民成為臉書的用戶,全球新增廣告支出的90%被谷歌和臉書兩家公司收入囊中。在美國,電子商務的銷售額中,亞馬遜公司就占了一半(Foroohar,2019)[4],而在中國,阿里巴巴在零售電商領域更是占到了2/3的市場份額,騰訊公司則幾乎壟斷了中國國內的社交平臺,在游戲、廣告收入等方面獲得了優勢地位。
(一)提供支付服務通常是大科技企業涉足金融領域的第一步
這種向金融的跨界起因于電子商務平臺上交易雙方之間的不信任,買家想先交付商品再付款,而賣家只愿在貨款支付后才肯發貨。電子商務平臺提供的支付服務正是這種困境的解決方案,如阿里巴巴推出的阿里支付、ebay的Paypal支付方案提供賣家交貨后的收款,為買家的資金安全提供保障。隨著時間推移,大科技企業往往都提供了各自的支付服務,發展中國家此類業務發展得更為迅速,而發達國家大科技企業的支付服務也成為大眾可選的支付方案。根據有關資料,在中國,大科技企業為消費者提供的移動支付所涉價值達到GDP的16%,而在美英等發達國家,這個比例不到1%(Carstens,2018)[5]。
大科技企業提供支付服務,其構建的平臺有兩種基本類型。其一,大科技企業基于自建的支付平臺為客戶提供結算支付等服務,這種支付服務很大程度上獨立于傳統的銀行支付系統,但是客戶仍然需要通過銀行賬戶或銀行卡將自己的資金轉入這個平臺,從平臺轉出資金同樣需要轉到相應的銀行賬戶,阿里支付、騰訊支付和沃達豐的M-Pesa即屬于此類平臺。其二,大科技企業基于信用卡或零售支付系統而衍生增設的一類平臺,例如蘋果支付和谷歌支付,它們只是給用戶提供了一種電子錢包——用戶已有信用卡的電子版本,與支付有關的清算、結算等服務仍由發卡機構、零售支付服務機構提供,這是信用卡等電子支付手段高度發達國家的大科技企業所傾向采取的方法,例如,美國的蘋果公司與高盛(Goldman Sachs)合作,蘋果支付的信用卡由高盛發行;而谷歌支付則是得到了花旗集團和銀聯的支持(The Economist,2019)[6]。
(二)在支付領域立足以后,大科技企業的金融足跡還在不斷延伸
一些大科技企業利用自身平臺或通過與其他金融機構合作為自己的用戶提供包括信貸、保險、儲蓄和投資等多樣化的金融產品和服務。在中國,大科技企業的金融服務覆蓋范圍廣泛,而且發展速度很快。從信貸服務看,大科技企業通過控股成立的金融服務公司、商業銀行提供信貸服務。如阿里巴巴集團旗下的網商銀行主要向淘寶平臺的商家提供貸款,2017年底,淘寶平臺商家獲得的貸款余額達316億元,而該集團旗下的螞蟻金服則主要向消費者提供消費貸款,截至2017年第一季度,累計貸款額達6540億元;截至2017年底,騰訊公司也通過其微眾銀行(騰訊控股30%)提供小微貸款、小微汽車貸款等合計477億元,累計貸款額為8700億元(Forst等,2019)[7]。財富管理和保險產品的發展速度同樣很快,例如,阿里集團的余額寶—— 一種移動貨幣市場基金賬戶,最初只是為阿里支付寶賬戶中的小額資金提供貨幣市場的投資渠道,在推出后不到五年的時間里,管理的資產一度高達1.7萬億元;2014年,騰訊也創立了財富管理平臺——理財通,截至2018年1月,理財通管理的資產也達到了3000億元。阿里巴巴和騰訊通過各自平臺,不僅銷售第三方保險產品,也推銷自己設計的保險產品。
(三)國內外大科技企業涉及金融領域的深度和廣度存在差異
其他國家大科技企業涉足金融的范圍廣度雖不及中國相關企業,但其涉足深度、發展速度也是可圈可點。表1為全球范圍內最重要的大科技企業涉足的金融服務領域。由表1可見,中國的大科技企業幾乎囊括所有業務,而國外的大科技企業則步伐稍慢。但是,金融穩定委員會的研究卻顯示,在歸為金融科技的信貸中,韓國、阿根廷和巴西的大科技企業提供信貸所占比重都高于中國,其中韓國占到80%左右,高出中國50%以上 (FSB,2019)[8]。美國是大科技企業數量最多的國家,這些企業向金融領域擴張的步伐正在加快:一方面,它們在支付領域中通過各自的方式鞏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這些企業也在信貸、保險等領域謀求更快發展,例如,亞馬遜給予入駐其平臺的小企業提供貸款,而且這種業務已在多個國家同時開展,為了進一步擴大信貸業務,亞馬遜和高盛(Goldman Sachs)合作,高盛將來可以通過亞馬遜的平臺發放小企業貸款(Noonan,2020)[9]。
實際上,美國大科技企業加快進軍金融領域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則是:2019年6月,臉書聯合27家金融機構、電信、科技企業或非政府組織,宣布了天秤幣(Libra)計劃,即準備在2020年推出一種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貨幣,臉書的愿景是在其擁有25億活躍用戶的平臺上建立一種全球貨幣(Ball,2020)[10] ,天秤幣計劃如成功實施,將帶來全球金融體系的革命性變化,不只是支付手段的變化,更是金融普惠性的革命。而在非洲,英國電信巨頭沃達豐(Vodafone)2007年與肯尼亞政府合作建立了M-Pesa移動支付平臺,提供點到點的移動貨幣支付服務,肯尼亞國民無需銀行賬戶,利用手機就可實現日常交易貨幣支付,M-Pesa目前已成為非洲最大的移動支付平臺。沃達豐一方面在非洲其他國家復制M-Pesa,另一方面也正加速將其轉化成一個全能型的金融服務和電子商務服務平臺。為了實施這種轉型,沃達豐自2018年就開始著手將M-Pesa從其他業務中獨立出來(Fildes和Wilson,2019)[11]。
三、大科技企業商業模式及競爭優勢
(一)大科技企業的商業模式
大科技企業最根本的商業模式就是構建多邊平臺,成為維系市場中多邊(多個主體)的中心。大科技企業將兩個或多個不同的市場主體吸引到搭建的平臺上,為其交易提供中介或為多方的溝通、合作提供支持。多邊平臺成為聯結多個主體的中心或中介(Zhao等,2019)[12],但不同多邊平臺的構建緣于不同的應用場景和解決方案:亞馬遜、阿里巴巴致力于電子商務的解決方案,為買家和賣家構建交易平臺;騰訊和臉書則立足于在線社交平臺建設,在平臺上吸引了用戶、廣告商、第三方游戲和內容提供商以及附屬的第三方網站等;蘋果公司的IOS系統則成為聯結用戶和各類應用開發商的界面;而谷歌的安卓操作系統則為手機生產廠家、應用開發商和用戶提供了平臺和基礎設施。多邊平臺的價值在于降低交易成本、促成交易、為市場中多個主體之間的交流協作提供框架和機制,使得原本不太可能產生的復雜協作關系成為現實。
多邊平臺在運行和發展過程中,通常會產生明顯的規模經濟、范圍經濟和網絡效應。就規模效應而言,多邊平臺的構建需要企業較高的前期投入和固定成本,但隨著平臺用戶數量的增加,特別是當用戶數量達到一個臨界值后,服務用戶所需的平均成本就會快速下降,新增用戶所產生的成本很低或接近為零。和傳統企業相比,大科技企業提供數字化服務不受地理位置、運輸成本等限制,因此,其規模經濟效應不再局限于一地一域,而是在全球范圍內產生。就范圍經濟而言,多邊平臺上,大科技企業為多個不同主體提供不同服務和維系多種聯系,在服務某一類用戶過程中所獲得的數據、經驗和積累的技術可以外溢使用到其他種類的服務上,產生范圍經濟。例如,臉書作為一個社交平臺,通過對Instagram和Whatsapp的收購,擴大了在視頻、移動通信等方面的服務。網絡效應也被稱為網絡外部性(Soursourian和Plaitakis,2019)[13],當平臺服務的用戶增加,平臺對于每個用戶的價值在上升。例如臉書、騰訊等社交平臺,越多的用戶加入使平臺上用戶的社交活動越方便,進而會吸引更多的社交用戶加入——這是發生在同一類型用戶中的網絡效應,可稱之為直接網絡效應或同邊效應(Same-side Effects)(Abdelkafi等,2019)[14];網絡外部性也發生在平臺的多邊之間,社交平臺的一邊——如社交用戶的數量增加,會對平臺的其他邊——如游戲開發商、廣告商等產生更大的價值,這種發生在不同邊之間的外部性,就是間接網絡效應或跨邊效應(Cross-side Effects)。多邊平臺吸引的用戶數量只有在超過一個臨界值之后,網絡效應、規模經濟或范圍經濟才會顯著地產生。
(二)大科技企業的競爭優勢
大規模數據的收集、處理和應用,是數字化時代多邊平臺運行的技術支撐,也成為大科技企業的競爭優勢。經濟社會中各類主體每時每刻都在產生數據,但是只有被收集、存儲和處理分析過后的數據或信息才能成為生產要素,為企業創造價值。事實上,多邊平臺也早已有之①,但是只有數字化時代的大科技企業平臺才具備數據的大規模實時收集和處理能力,高效率、低成本的數據處理得益于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和創新。
大科技企業是云存儲、云計算、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等現代信息技術的開拓者和踐行者,數據優勢不僅鞏固其平臺運行,也助推其業務創新。通常,依托電子商務平臺的大科技企業掌握了平臺零售商的銷售、庫存等經營和財務信息以及消費者財務、消費習慣等數據;擁有社交平臺的大科技企業則掌握了用戶的偏好、社會關系網絡的各類數據;而擁有搜索引擎的大科技企業則通過用戶的在線搜索,推測其偏好和生活消費等習慣。利用大數據,大科技企業可以設計更具目標導向的商務模式、更具個性化的營銷策略,可以更加精準地提高產品和服務的質量,更及時地把握市場中潛在的機會,以及更好地預測市場的發展趨勢,從而極大提高生產效率、鞏固競爭優勢(Furman等,2019)[15]。
涉足金融是大科技企業商業模式在金融領域的延伸,也是鞏固平臺運行的需要。(1)從金融服務供給角度看,大科技企業商業模式與現代金融運行相契合: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本質上就是溝通資金盈余單位和赤字單位的橋梁,而大科技企業的多邊平臺同樣也是橋梁和中介,開展金融服務可以看作在同樣的架構上拓展新業務。現代金融學研究表明,金融機構存在的意義在于減少信息的不對稱(Boot,2000)[16],大科技企業利用大數據和現代信息處理技術,大大減少了信息不對稱問題,提供信貸時通常不再需要抵押;借款人的資信狀況在大科技企業的平臺上受到即時動態的監測,這也是商業銀行基于賬戶的監測所無法比擬的。(2)從多邊平臺自身運行的角度看,首先,通過提供金融服務,大科技企業可以更好地獲取客戶的財務、消費等數據,這些數據與通過在線搜索、社交網絡和電子商務等渠道收集的數據結合起來,可以進行更為有效的大數據分析;其次,進一步協同和強化平臺的核心業務,例如,電子商務平臺的賣家和買家通過在線支付業務可以享受到更為便捷的一體化服務,提高平臺客戶的黏性和忠誠度;再次,由于用戶數量、數據產生、平臺數據分析能力之間是相互強化的,多邊平臺提供的服務越多,吸引不同類型用戶越多,越容易產生正向的網絡外部性、范圍經濟和規模經濟(BIS,2019)[17];最后,跨界金融導致平臺收益的多樣化,有利于平臺應對沖擊,實現穩定經營。
四、大科技企業跨界金融所引發的監管問題
維護金融體系的穩定、促進金融市場的競爭和效率以及保護金融市場中的投資者和消費者是金融監管的重要目標(Armour,2016)[18]。為實現這些監管目標,目前已經設計和制定了相應的監管工具和政策。但是,隨著大科技企業向金融跨界,金融監管目標將受到沖擊,其實現手段也會受到新的考驗。
(一)新型金融風險源頭滋生,審慎監管任務愈加復雜和繁重
審慎監管旨在矯正過度的金融風險,對于金融風險的正確評判是有效審慎監管的基礎,但是大科技企業金融活動的風險更復雜多樣,對其正確評判也更困難。例如:大科技企業的進入對于商業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的盈利可能構成壓力,為抵御利潤率的下降,商業銀行可能追求過度風險承擔(Vives,2019)[19];大科技企業依賴其平臺優勢往往可以在支付等領域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游離于中央銀行的監控②;大科技企業為銀行等金融機構提供第三方服務,金融機構也越發依賴大科技企業所提供的現代信息技術服務,越來越多金融機構將數據存儲、傳輸和分析等外包給大科技企業③,大科技企業的云服務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金融體系的基礎設施,一旦這些平臺遭受網絡攻擊或出現操作失誤,很可能造成系統性的風險或金融危機;大科技企業主要基于現代技術提供金融服務,通過對客戶大量硬信息的處理,在線完成客戶的評估和篩選,這種信貸技術并沒有接受完整金融周期的檢驗,依賴硬信息的信貸模式可能具有順周期特點,一旦經濟狀況出現下滑,大科技企業可能在算法的控制下自動縮減對于消費者、小企業的信貸規模④;將金融業務整合到大科技企業的平臺上,對大科技企業可能產生為擴張平臺的核心業務而濫用其金融服務能力的不當激勵。
對于審慎監管體系和現有審慎監管工具,大科技企業的監管挑戰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由于大科技企業金融活動所具有的創新性,往往很難將其金融服務嚴格歸為某一類別,從而援用現有的某一審慎監管要求。例如,電子錢包中的余額與現金或銀行存款是否可以歸為同一個類別?從現有審慎監管體系制度設計看,主要還是基于金融機構分類實施審慎監管,但是很難將大科技企業歸為某一金融機構類別。另一方面,現有的審慎監管工具效能將弱化或失效。例如,巴塞爾協議III提高了核心資本要求并引入逆周期的資本要求,這對于提供關系型貸款的傳統商業銀行而言,可以提升其應對危機的能力,并且減少其大幅削減信貸的風險(Bolton)[20],從而減少其順周期性,但是對于大科技企業的交易性貸款,這些審慎工具可能不再有效。
(二)大科技企業涉足金融領域可能引致效率改進,需要靈活、平衡的監管應對
通常而言,競爭促進創新,而創新提升效率(Federico,2019)[21]。大科技企業涉足金融領域,如同在盛有沙丁魚的桶中放入了鯰魚,傳統的金融體系因新的競爭因素導致效率的激活。一方面,大科技企業利用高效的信息收集和處理能力進行有效的金融信貸決策,憑借技術和信息優勢,將金融服務覆蓋到傳統銀行忽視或無法提供服務的人群,從而提升金融普惠水平及整個社會的金融資源配置效率。另一方面,倒逼傳統銀行業等金融機構加速轉型,從以計算機主機為核心技術架構的傳統運行系統向現代金融科技生態轉變,建立起以云計算、人工智能為驅動的金融服務體系(Imerman等,2020)[22]。
但是,理論上預期的效率改進需要有充分的監管作為保證。理論研究表明,銀行業的競爭和穩定存在著消長關系,監管者對于兩者關系的把控能力是在保證穩定的同時實現效率的關鍵(Vives,2018)[23]。另外,即使單純從提高效率角度看,也需要監管當局平衡多重關系,提高調控能力。第一,對監管政策的短期和長期效應保持清醒認識。例如,2015年歐盟頒布了《支付服務指令II》(PSD II),該監管指令旨在激活歐盟互聯網支付市場、鼓勵市場參與者之間的競爭。指令規定,在得到客戶授權的情況下銀行須向第三方支付服務商提供客戶的賬戶信息,長期看,有利于強化大科技企業的信息優勢。這個監管規則運行多年后,歐盟的金融機構普遍擔憂因此而處于不利境地(Vives,2019)[19]。第二,監管者應該努力縮小大科技企業的監管套利空間。在涉足金融領域的過程中,大科技企業所受監管不多或基本不受監管,因此,監管者應評估大科技企業在金融領域的擴張多大程度上得益于監管套利。第三,監管者當局要研究有關數據收集、數據所有權等基本制度安排。大科技企業具有減少信息不對稱性優勢,憑借其幾乎零成本的大規模信息收集,成為數字壟斷者(Digital Monopolies)或數據寡頭(Data-opolies)(Stucke,2018)[24],反而加劇信息的不對稱,處于寡頭地位的大科技企業甚至可能因此濫用其數據優勢地位。第四,要避免大科技企業對于中小型金融科技企業的掠奪式兼并和收購。
(三)確保金融誠信和對消費者的保護,尚須探索基礎性監管制度建設和新技術應用
消費者對于金融體系的信心和信賴是金融體系穩健運行的基礎,在后危機時代,金融消費者保護成為與金融穩定幾乎同樣重要的監管目標。OECD、FSB等國際組織制定的金融消費者保護原則規定:各國應該建立金融消費者的法律保護和監管框架體系,明確監管者的權力和責任,保證消費者在獲得金融產品和服務的各個環節上受到公平、公正和坦誠的對待;金融服務商應對消費者披露其產品的重要信息,甚至包括金融服務提供過程中各有關服務商之間可能的利益沖突等信息;要建立相應的控制和保護機制以確保消費者的金融資產免遭欺詐、侵占和其他濫用;要建立合理的制度保護消費者的數據和隱私等(OECD,2011)[25]。
但是,金融消費者保護目標在經濟數字化時代面臨多重沖擊。第一,大科技企業難以公平對待每一個金融消費者。大科技企業可以精準地刻畫消費者,估算消費者為某一產品或服務所愿意支付的最高價格,甚至可能實行“一人一價”這種一級價格歧視政策。OECD(2018)[26]的研究表明,以單個消費者為指向的個人化定價策略(Personalised Pricing)在在線市場和網絡平臺上越來越被廣泛運用。第二,大科技企業提供數字金融服務時很難做到公開透明。例如,在對消費者進行信用評估、提供金融咨詢建議時,大科技企業技術主要依據其算法和計算程序,這些算法的邏輯和基本假設應該是能夠為消費者所理解和可解釋的,以保證這些算法產生的結果對于消費者是客觀、公平和一致的(OECD,2019)[27],但目前來看,大科技企業對于其內部算法可說諱莫如深。第三,消費者的數據和個人隱私保護成為迫切需要研究的課題。大科技企業所收集的海量消費者信息,既有網絡安全風險,也存在著濫用數據的風險。
金融消費者保護監管需要更為基礎的制度建設和技術支持。從立法層面看,個人隱私本身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各國的立法實踐處于不斷探索之中,2018年5月,歐盟實施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是第一個被認為具有國際示范意義的個人隱私保護立法。在大科技企業數量最多的美國,目前也尚無全國性的相關立法,隱私保護監管的實施主要基于州層面的立法或者聯邦有關部門的監管規則(Zhuo等,2019)[28]。從技術層面看,充分利用金融科技的解決方案和手段進行監管科技的革命,是數字化時代金融監管發展的必由之路,只有監管者也是大數據、人工智能的應用者,才能保護金融消費者和實現其他監管目標。
注:
①這種情況曾發生在2017年以前的中國,當時支付寶等第三方支付機構以自身的名義將客戶的備付金轉存于商業銀行,客戶的備付金既存在被第三方支付機構挪用而無法支付的風險,也存在著存管銀行破產風險,但這種存款卻沒有存款保險的保護。
②2020年7月以來,多家大銀行和大科技企業宣布了戰略合作計劃,如亞馬遜為匯豐控股提供云服務,谷歌為高盛、德意志銀行提供相應服務(Financial Times,2020)[12]。
③研究表明,商業銀行的關系型貸款具有更強的抗周期性的特點(Bolton等,20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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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 Tech Enterprises' Financial Footprint and the Supervision Problem
Chen Sanmao/Qian Yan
(Business School,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uzhou? ?215009,Jiangsu,China)
Abstract:The Internet economy era has given birth to a number of large technology companies operating on a platform,or big technology companies. After building solid platforms in areas such as e-commerce,social media and online searching,these enterprises are moving into the field of financial services. The provision of payment services is usually the first step for these enterprises and their financial activities gradually tap into a diverse range of financial products and services such as credit,insurance,savings and investment. The involvement of big tech companies in finance poses important effects and challenges for financial regulation:the new sources of financial risk and the increased complexity of prudential supervision are emerging;it needs more flexible and balanced regulation to achieve the efficiency improvements brought by the big tech firms;exploring the basic institutional construction and applying the new technology can better protect the financial consumers.
Key Words:big tech enterprises,FinTech,Multi-sided platforms,network effects,supervi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