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刺客聶隱娘》中體現的中國傳統美學
——留白

趙琳淋

（遼寧大學,遼寧沈陽 110136）

“留白”的藝術手法可追溯到中國傳統美學的“虛實論”，“虛實”講究虛實相生、虛實相化；而“留白”則講究意在言外、意境無窮?！洞炭吐欕[娘》從文本建構到影像呈現都體現出明顯的“留白”技巧的雕琢跡象，這部影片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中國武俠片藝術風格，提供了俠客的另一種定義。

一、人物建構的“留白”

1.人物前史

豐富立體的人物前史建構，能夠為影片人物的行為動機提供更完善的合理性和保障性，對于推動影片情節發展起到重要作用。

影片《刺客聶隱娘》對于人物前史的設置采用了“留白”手法，影片前九分鐘通過黑白的色調處理，向觀眾展示了主人公聶隱娘的人物前史，她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刺客，殺人于無形、無聲，她有自己的道德準則，她受命于道姑，觀眾僅僅能了解到這三條信息。隱娘為何為道姑辦事，隱娘是如何成為刺客的，道姑為何要刺殺田季安，又為何派隱娘進行刺殺行動，這些人物前史，創作者刻意沒有交代完全，而是放到影片的情節發展中一步一步揭露開來，大膽地運用“留白”的藝術技巧，給觀眾留下想象空間，吸引觀眾積累線索，理清人物前史。

隨著情節的展開，劇中主要人物的前史漸漸明晰，隱娘與田季安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迫于政治環境的壓力二人分離，隱娘被道姑培養成頂級刺客，田季安則娶了田元氏，后來田季安的勢力越來越大，道姑作為大唐公主有平定地方割據勢力的責任，便派隱娘刺殺田季安，讓魏博無首。

2.人物關系

影片《刺客聶隱娘》中對于人物關系的展現，采用了“留白”的藝術手法，如蜻蜓點水，點到為止，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克制、舒緩、分寸感，營造出一種小河流水般的靜謐氛圍。

要從蜻蜓點水般的敘事表現中理清影片的人物關系，首先要從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入手：唐朝平定安史之亂后，陷入藩鎮割據的動蕩局面，朝廷和藩鎮勢力之間不斷戰斗，維持著脆弱的平衡，故事發生地就位于勢頭最旺的藩鎮之一——魏博。

兒時的隱娘與田季安郎情妾意，田季安養母送給二人一對玉玨，希望二人能夠結為夫妻，可現實二人卻被藩鎮割據的政治局面生生分開，此后玉玨便成了分隔天涯的隱娘與田季安情愫的連結點。田家為了政治大局與元家結親，田季安娶了田元氏；而隱娘則被嘉誠公主的妹妹即道姑，收為徒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訓練，終成頂級殺手。隱娘與田季安最終徹徹底底地站到了對立面，二人的情感被強加了時代政治的使命，這種情感的壓抑、發乎情而止于禮，頗具中國傳統美學的韻味。

隱娘和嘉城公主都是政治的犧牲品。嘉誠公主從大唐獨自嫁到異鄉魏博，就是為了安撫地方割據勢力；隱娘原本生活幸福，有喜歡的男子相伴成長，原本與她毫不相干的政治爭權打破了她的生活，并且帶走了她，她成了政權的棋子，遠走他鄉十三年。從這一角度看，隱娘和嘉誠公主都是被政權裹挾著的渺小個體，都是孤獨的，二人的關系體現了影片“一個人，沒有同類”的主題。

隱娘與磨鏡少年的感情線也被“留白”。影片前十分鐘，隱娘母親講道，鸞只有看到同類才會舞蹈，于是有人在鸞的面前放了一面鏡子，鸞看到鏡子里的同類就跳舞跳到了猝死。“鏡子”在隱娘與磨鏡少年的關系中很有隱喻意義，磨鏡少年就是隱娘的鏡子，磨鏡少年出現后，隱娘不再需要與其他人產生關系聯結，她可以對著磨鏡少年一直“跳舞”下去，隱娘與磨鏡少年的情感順理成章，舒適契合。

二、敘事策略的“留白”

1.情節安排

《刺客聶隱娘》的情節“留白”頗具特色，既體現出傳統東方文化的節制之美，又設置了劇情懸念，情節點與情節點之間看似跳脫，實則起承轉合，耐人尋味，敘事層層遞進，將情節推向最終結局。

電影開端部分，聶隱娘刺殺大僚，手起刀落，大僚即刻從馬上倒下，下一個鏡頭就是樹葉隨微風簌簌飄動，聲響清脆悅耳。這個空鏡頭從側面表現出隱娘動作之迅速、精準，迅速到風都捕捉不到這個動作，精準到大僚還來不及反抗就已倒地而亡。當時朝廷與藩鎮，藩鎮與藩鎮之間導演沒有直接描寫刺殺的慘烈，沒有血腥的暴力美學，沒有傳統武俠電影寫實主義的對于武功招式的細節展現，而是間接表現隱娘刺殺的結果，表現其刺殺的“快、準、穩、狠”，營造出一種意蘊無窮的美感。

兩次的刺殺事件表現出隱娘殺人于無形的刺客習性，第二次刺殺因為孩子可愛無法下殺手，表現出聶隱娘的有情一面，為之后的刺殺延宕做了鋪墊。在隱娘刺殺行動的延宕之中，又慢慢揭開了隱娘與田季安的往日情愫和當下政局脆弱、緊急之狀況，這些使得隱娘的刺殺行動不僅關系個人情感和家族榮辱，而且關乎魏博朝政和百姓安危。影片的情感敘事累積到高潮時，隱娘在延宕中做出最終抉擇——歸隱山林，不問江湖。聶隱娘的最終抉擇完成了安提戈涅式的對于命運的超越，命運要她成為政客的棋子，可她擁有自我思考能力，在刺與不刺之間她選擇不刺，她勇敢反抗命運，這是對于命運的第一層超越；勇敢斬斷過去的情愫，這是對于命運的第二層超越；從自己的人性出發做出智性的選擇，徹底與政治權力決裂，跟隨本心，與自己的“鏡子”相伴余下的生命長度，實現人格獨立的真正自由，這是對于命運的終極超越。隱娘完成對于命運的最終超越，伴著磨鏡少年走向群山深處，影片也在高潮中緩緩走向結局。這樣“留白”的情節安排，將影片的敘事時空無限擴展，給觀眾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

2.敘事視角

影片整體采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沒有第一人稱的自述和第二人稱的旁白，也沒有觀眾從上而下俯瞰全局的上帝視角，客觀冷靜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體現出影片“留白”的紀實風格。這樣的敘事視角使得觀眾與主人公聶隱娘是疏離的，創作者沒有對觀眾進行刻意的情感煽動，觀眾可以在觀看過程中自持智性，從動蕩的時代環境下出發，跟隨隱娘經歷了刺殺的延宕之后，必須做出選擇，選擇仁愛、自由、放下執念回歸本心，或是殺戮、世仇、家國命運。導演從客觀視角將一個時代動亂下的孤獨個體“聶隱娘”，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在武俠的外衣下表達人文情懷。

在敘事整體采用第三人稱視角之外，影片中也有隱娘的主觀視角，這些主觀視角采用“留白”方式，由主觀鏡頭的變化來展現聶隱娘的心理情感波動，使得觀眾更有代入感。例如聶隱娘深夜潛入田季安臥室，聶隱娘站在輕紗帷帳后靜默不動，此時的她是一個有私人情感的女性身份，紅色的輕紗隨風飄動，畫面里氤氳著曖昧、躲藏、幽怨、嫉妒的復雜氣場，胡姬與田季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聶隱娘主觀鏡頭的變化反映出她的內心世界微妙而又洶涌的波動，她與田季安昔日青梅竹馬的情感關系也明晰出來。聶隱娘和田季安看似沒有言語和動作上的互動，實則二人隱晦的情感交流已經在帷帳的一張一收中完成。

三、視聽語言的“留白”

1.聲音處理

影片中對白的使用極少，連主角聶隱娘的臺詞也只有不到十句，全靠人物動作和環境描寫表現情節以及人物心理的發展變化，這樣的“留白”使得影片表達更加晦澀，體現出影片的寫意風格。影片對白雖少，但卻意蘊豐富，這與臺詞多為文言文有關，文言內容典雅，內蘊豐富，每一句臺詞都有深刻含義。例如影片開端部分，隱娘半跪，道姑授命隱娘：“汝今劍術已成，今送汝返魏，殺汝表兄，田季安?！绷攘葞讉€短句，便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簡要交代了二人的人物前史，道姑為了追求政權心狠手辣，老謀深算，聶隱娘是道姑訓練多年的刺客，武功高強，為之后隱娘的刺殺行動打下鋪墊。

影片除了結尾隱娘遠行處插入配樂，其余多是強化環境音。例如隱娘返家后聶田氏交還給她玉塊的一段，配以隱約的蟲鳴和鳥聲，簾幕隨風浮動，表現了環境原本的面貌，在動態的環境襯托下，觀眾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此時靜態的隱娘的心理活動上?！帮L”貫穿影片始終，“風物”是影片的一種狀態，它不是簡單的大唐物質文化的羅列，這種“風物”強調的是人和物品之間的互動，是一種氣韻，一種東方美學的概念，是真正的還原。

2.鏡頭語言

《刺客聶隱娘》的鏡頭運用的“留白”體現在多用長鏡頭與空鏡頭，以靜襯動。影片取景于人煙稀少的荒漠戈壁、綠野湖泊，這些名勝風景在空靈寥廓的意境營造中，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影片中常常有隱娘一個人行走于蒼翠竹林中或者大河湖泊旁，表現出聶隱娘與江湖若即若離的關系，通過二者之間的關系又反映出唐朝動亂時代下底層人民的孤獨與苦澀。影片中有很多空靈靜謐的空鏡頭，與片中主要的敘事鏡頭相互交替，似乎表達了導演對大自然的一種敬畏，營造出空靈之美的意境，同時為這部影片增添了濃濃詩意。[如聶隱娘與精精兒打斗的場景，便運用長鏡頭，兩人打斗過程干凈利落，結束之后也不見殘酷的血腥，然后兩人相背離開，鏡頭一轉，精精兒的面具破碎在地，這樣一個安靜的鏡頭，不需要殘酷的暴力，就展現出聶隱娘武功之高強。一個簡潔的長鏡頭，交代了打斗結果，塑造了人物形象，又突出了影片的人文情懷。

也有許多觀眾認為片中大量的長鏡頭產生視覺上的疲乏，但筆者認為，正是這樣區別于類型片的特質，使這部展示了東方傳統美學的影片能夠跨越國界，這部區別于商業片固定套路模式的作品，如同一池清泉給中國電影市場帶來了清新，拓寬了觀眾對于俠義精神的理解。

四、結語

《刺客聶隱娘》的“留白”手法，是一次中國傳統美學在電影上的成功運用，仿佛再現當時唐朝風貌，這是一部詩的電影，是一部真正體現了中國美學的電影。影片充滿著對于動蕩大時代下小人物何去何從的人文關懷，更深入地追問人的生存的終極意義。無論是主題，還是中國傳統美學“留白”手法的運用，《刺客聶隱娘》對俠客的理解少了一分聒噪，撣去了幾分流于表面的江湖氣息，將武俠上升為對生命韻律的追求和探討，于中國武俠電影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為中國傳統美學的影像呈現提供一種新的可能，筆者認為這便是影片意義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