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天津 300072)
從生態美學的視角下縱觀袁枚的園林文學,可以發現其作品多有隨園自然景物的參悟、造園實踐的反思及園居生活的詩意描繪,這些作品落腳于人對自然形態的審美,涉及自我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宇宙等多重審美關系。這些園林文學不僅體現著袁枚詩學表達真我的自然觀與審美理想,還體現了其造園實踐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審美追求,與當代生態美學思想不謀而合。體現了袁枚園林文學對生態與人文的超前思考,因此,以生態美學的觀點解讀袁枚的園林文學作品對于當代的文學價值研究仍具有深遠意義。
20世紀人類面臨自然生態與精神生態危機,人們開始重視本心的怡然自得,嘗試探索物質世界中人存在的精神性。西方生態哲學的不斷完善使“生態”上升到美學概念。傳統哲學中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本源思想、和諧思想、辯證思想重新獲得關注,從道家哲學看,生態美學是“向著本源性的大道回歸的美學”;從儒學解析,則是處理人與自然平衡關系的實踐理論。綜上,生態美學是具有本源性、和諧性、實踐性、參與性的生態法則與審美原則。
清乾嘉時期(1736-1820)民殷物阜,人才輩出,是古典文化集大成的年代。袁枚作為這一時期“性靈”詩說的拓荒者,在學問上博習精思,從稗官野史到八股文,再到古文賦詩皆有博學。三十三歲父親亡故后,他辭官養母并卜居小倉山(今南京市五臺山余脈一帶),“崇飭池館,自是優游其中五十年。”袁枚所著《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子不語》等皆有隨園相關的詩文。
儒學與莊周之道共同影響下構成了袁枚樸素的生態美學思想體系。細讀袁枚園林詩文,可以將其生態美學觀概括為2部分,其一是順隨自然的生態理想,包含因地勢、宜物性的原真審美理想及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思辨。其二是追求人性的人文關懷,包含“著我”的實踐觀和詩意棲居的參與性精神追求。
前人研究袁枚的詩文多從“性靈”而論,袁枚詩文強調性情與本真,正如隨園之名取義“隨時之義大矣哉”,即順隨時義,進退有度。這里“隨”與“真”是對應的,客觀自然為“真”,尊重客觀存在為“隨”。詩文“發之以真性,肇之以真情。”造園也需尊重環境的本真與物的性情。“因勢取景”和“因性賦形”的生態認識論與平衡人與自然“至中和”的傳統樸素美學構成了隨任自然、因地制宜的生態美學。
如《隨園記》所述“墻茨剪閡,易檐改途。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澳亭;隨其夾洞,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歌側也,為緩峰袖;隨其翁郁而曠也,為設宦炙。”將園林布局置于客觀存在的真實環境下,肯定了自然賦形的美學特征。“因物賦形,隨影換步。”認識客觀事物的真我性情,不掩其本性,而后進行創造活動,是節省人力物力并延續自然審美的有益實踐。“因”的生態美學更多是以提高生態效益并兼顧審美成本而論的。如《因樹為屋》詩曰:“銀杏四十圍,葉落瓦無縫……更借樹上陰,招宿丹山鳳。”袁枚尊重舊貌,巧借數十圍的古樹枝干結屋,屋中居人,使人在樹中賞四時景致,一舉數得。袁枚在園林詩文中表達的尊重自然存在與運行邏輯是表達景致“真我”的基礎,這種美的構建也與其詩學追求真我性情的自然靈動相呼應。
袁枚善從花木之性、山水理法感悟物理哲思,或在虛靜中追求精神的本源。托物的真性以言真情,以客觀的自然規律延伸到生命的情調是隨園詩文的常見立意。常有描繪自然草木的榮枯,如“青苔避日葵爭日”感悟到萬物同在春風下而性情卻各不相同的生命哲理。或在“靜”“閑”之境參萬物之性。如“靜參諸物性,草木各成家”,又如在月色清光,白云如被的夜色中感悟人生哲學,在萬籟俱寂中,體悟心靈與宇宙化合。人與自然在虛靜間同化,達到心物交融,甚至超然物外與“道”合一。此種“虛靜”在道家思想中被視為萬物之本,這種精神的凈化也可視為是自然原真的不舍追求。
生態美學提出人與自然達到生態平衡的美學原則,既尊重自然生態系統的美學特征,又肯定人的實踐和價值。袁枚詩學多次討論了天籟與人籟、天賦與修養的辯證關系,并得出詩有得天籟,也有得人巧,人巧 “渾成精當無斧鑿痕”的美學觀點。能夠看出袁枚的自然觀并非固陋反對人巧與雕琢,而是思辨認識以巧宜樸,以人工修飾自然的辯證關系。郭紹虞將其主張歸納為“大巧之樸、樸而不拙”。
在隨園相關的文學作品中也常有關于人與自然辯證關系的論證。《隨園三記》中提出“人之無所棄者,業之無所成也”的辯證思考。正如“葉多花蔽,詞多語費”,所棄者在“以短護長,以疏彰密”的思辨。如詩文所述:南園不施人工,使人在自然之景中空游,北園則筑亭建屋,使南北兩園疏密相彰;不起院墻打斷山地起伏,以“十丈籬笆千桿竹”替代高墻則遠景皆收,不以人工而造之物妨自然之景的真實展現。
“有為”則表現為“雖為人作,宛自天開”的“樸而不拙”。是指巧濟天籟,貴在合宜,以人工與自然相補的生態哲思。首先,不拙巧于借,借景是通過人工對自然之景巧做取舍的情景再造。如《平臺》描述小倉山置平臺以借江湖云煙之遠景,《綠曉閣》以“虛窗聚景”得以遠觀西山東城之景。或以窗借近景,如碧瑯玕“虛窗八面”以觀竹聽雨。借景之法實則是將自然之景作為生態資本,以人的強化與改造建立新的生態屬性與審美價值。
其次,不拙在于人巧合宜。《隨園四記》中描繪人工與四時之景相補而得詩意棲居:“高樓障西”,以宜納涼夏居,“琉璃嵌窗”,以宜無風觀雪,“梅百枝,桂十余叢,” 以宜春秋聞香觀花,“長廊相續”,以宜風雪行。以相宜的人工雕琢反助自然之景的更好呈現。除此外,還以人工仿自然之境,如《積水暴流命僮建閘為瀑布》和《引流泉過西亭》都施以人工理水而成景,前者瀑布白練懸空,力道強勁,為靜景帶來了動勢;后者引泉從竹間細流繞西亭,則營造了曲水流觴的恬靜雅趣。
曾繁仁提出生態美學應立足唯物實踐論,認為自然界的“精神”和“價值”與人的社會實踐活動密切相關。從實踐的角度構建了人與自然的對話,突出了人的主觀能動作用,體現了生態美學的創造性,基于客觀存在的人的創造產生了人文生態美。這與袁枚“著我”的詩學理念異曲同工。
“夫物雖佳,不手致者不愛也;味雖美,不親嘗者不甘也。”在袁枚的園林文學中多有描述園林與人類活動的聯系及其文化生態性,大量的詩文記錄了隨園的“一造三改”,其關乎造園事必躬親,力求每處景致體現“我”之學問與修養、人生理想與審美志趣。以《理桂》《種梅》《制小艇》等小詩盡力描摹隨園造改日常的真情實感。正是在這種事無巨細的瑣事描摹,使自然之景充滿人情與勃勃生機。這種源于自然又加入人文實踐的生態美學,就在于人與自然動態平衡審美原則的準確把握。根據人文生態美學實踐觀的表達需要,通過文本將不同時空的人事景物緊密聯系,使之在詩文的整體構建中發揮出超過文本表象的文化內涵與藝術魅力。
袁枚將園林定義為“園悅目者也,亦藏身者也”,四時之間,可游可居。這種樸素的美學觀點暗含了生態美的參與性特征,文學中所描繪的園居日常與海德格爾提出的“詩意棲居”似乎有著跨時空的聯系,包含著人地和諧共生的生態美學觀。林泉之間、水田菜畦、亭軒樓閣、祠堂墳壙,各景之性皆有不同,其中的詩意在于人在其中的生存狀態,詩意的活動才是棲居的本質。
在袁枚園林文學中描繪的平凡日常充滿生命力和真實情感。在袁枚看來“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即以平淺事物感悟意味深長的哲思更為不易,太過超脫反而失真。既要表達人的志趣,就不能脫離人物活動。如《墾地五尺許栽禾為戲》的田間躬耕之趣;又如《釣臺》所敘的夜釣之趣;還如《忙》中描繪的澆花養鶴,建池疊石理園之趣,或是如《隨園張燈詞》中展現的宴酣之趣。景因人而存在,詩文也是人心所得,這展現了生態美學的人文本質,即是人的存在與感受,這與袁枚“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的詩學理論又有所呼應。
人性的關懷是人文生態的審美原則,激發人敏感的感官體驗,甚至獲得超驗的通感,使心靈與感官交歡,是獲得詩意的至理妙機。從內心感覺出發,創造多感官體驗的藝術表達在隨園文學中多有運用,對日常可見的禽鳥花木、風雨雷電、亭臺樓閣施以靈動的隱喻、擬人、夸張等的修辭手法,引發情感的共鳴,如“建閘唱回波,勸水緩緩流。”將水流之聲擬作人曲,并與之對話。或如造“泠泠終日碧”澄碧泉、“幽蘭種溪邊”的香界、“高梧拒日,曲澗引風”的涼室,以水聲、泉色、蘭香、風和樹蔭的物性創造多感官體驗,使自然之景具有了文化與審美的詩意。
從袁枚園林文學中可見其對人的本性與自然原真的追求,其所主張的真情真性,天人一體的審美思考充滿生態與活性。對天籟與人籟的思辨,對“所棄”“有為”辯證認識,成為處理人與自然辯證關系的審美原則和生態法則。其人文生態美學的構建貫穿始終的是唯物的實踐觀,是事必躬親的生態美學實踐,是對人性的友善關懷,是人與自然、社會、自身的和諧對話。這些文字賦予了園林人學的精神向度,為現代生態美學的研究留下了寶貴的文本資料與實踐經驗,也為當代文學價值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