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大學外語學院,山東青島 266071)
在中日兩國的文學史上,有很多以“蛇女”這一獨特形象進行創作的文學作品。在中國相關文學作品中,明代文學家馮夢龍(1574-1646)的白話短篇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被看作是我國人蛇故事的典范,作品中的白娘子是家喻戶曉的蛇女形象,女主人公白娘子對許宣的執著愛情也是代代相傳。而在日本文學作品中,不容忽視的則是江戶時期“讀本小說”代表人物上田秋成(1734-1809)的《雨月物語》之卷四——《蛇性之淫》。而《蛇性之淫》正是借鑒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同時參照《西湖佳話》卷十五《雷峰怪跡》進行改編的小說,在此過程中又進行本土化,融合了日本道成寺的相關傳說。
兩部作品之間既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又有各自的創作特點。盡管兩個蛇女在追求愛情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在塑造蛇女形象方面,兩作者還是分別向讀者呈現了不一樣的蛇女形象。上田秋成在對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進行改編時,充分結合日本特色與時代背景,重新賦予了蛇女新的形態與人物性格。
本文主要通過對比《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和《蛇性之淫》中登場的兩位女性形象——白娘子和真女兒,逐一分析她們的相似性和差異性,進而探討故事的成因以及作者表達的思想主題。
在兩個作者的筆下,白娘子與真女兒兩人的容貌皆可用如花似玉來形容,并且兩人姣好的長相都深深抓住了男主人公的心。《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初次與白娘子相遇時是這樣一番場景:“……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云畔插著斜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許宣雖是老實之人,看到如此美麗的白娘子,“也不免動念”?!渡咝灾分?,真女兒一入場便是“……麗人,看上去芳齡不過二十,面容俊美,發式入時,穿著一身青色山水和服”這樣的描述,男主人公豐雄看到真女兒立即“被這閨秀嬌態牽動了心腸”。
另外,在兩位男主人公去對方家中取傘時,同樣對兩女子有細致地樣貌描寫?!栋啄镒佑梨偫追逅分校澳前啄镒雍Y一杯酒,遞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蛇性之淫》中,“真女兒兩腮桃紅,猶如櫻花映水,嬌艷可掬”,可見兩作品中的蛇女形象都體現了當時男權社會對女性美的追求。
“愛情”貫穿于整個故事,并且兩部作品著重體現的基本都是蛇女對男主人公鍥而不舍的追求精神。白娘子對愛情的主動在作品中多處都有體現,比如,第一次遇到許宣就將自己的主動性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與許宣登上同一只船后,白娘子就對老實的許宣頻傳秋波,不僅詢問姓名還得知其家宅所在。并且隨后又以未帶盤纏為由主動邀許宣到自己家,此后許宣到白娘子家中取傘時,她立即提出:“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與你共成百年婚眷,不枉天生一對,卻不是好?”她既不在乎蛇人之忌,也不介意許宣猜忌,前前后后三次追尋,可以看出她內心對許宣的執著。真女兒面臨自己的愛情,同樣表現出自我主動性,某種程度上她比白娘子更加執著、更加多情,即使豐雄背棄她另娶富子為新婦,她都沒有放棄對愛情的追求。只是這種執著逐漸演變成一種較極端的心理狀態,最終上升為一種“無所畏懼”的行為——在新婚之日化身為富子來發泄她的怨恨,最終使得富子身纏重疾病死而去。
白娘子與真女兒都分別給她們的“夫君”帶來了牢獄之災。白娘子曾兩次送給許宣東西,一次是因許宣生活窘迫,無力娶她為妻,便送給許宣五十兩銀子;另一次是白娘子認為許宣外出所穿的衣服破舊不美觀,于是拿出新的衣物送給他。上田秋成在翻案時進行了改動,真女兒只給豐雄送了一件寶物——“一把鑲金嵌銀的寶刀”。兩部作品中,毫不知情的許宣與豐雄都被揭發,遭了牢獄之苦。
普遍會認為深愛對方的情況下不應會做出傷害對方的事,筆者認為,白娘子不忍許宣沒錢娶親、衣著簡陋,真女兒將寶刀作為定情信物,這兩種情況都應該是出于對男性溫柔體貼的愛。此外,還體現出她們作為蛇在智力上的一種缺失,心智上依然還是蛇性之本,這與人是存在根本區別的。換句話,這是不明人類行為規范而犯下的“無意”之錯。
白娘子和真女兒最終都被自己喜歡的人欺騙降伏。白娘子的結局是:許宣趁白娘子不注意,在“背后悄悄地”,將缽盂“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掙扎無果后,只能被禪師禁于缽盂之內,鎮壓于雷峰塔下永不能出世?!渡咝灾分校S雄謊稱他們可以離開莊司家隨后一起生活,然而趁其不備將法海和尚給的袈裟猛地蒙住真女兒,等到和尚到來把她放進鐵缽并“在堂前挖了一個深坑,連同鐵缽埋了進去,施用法力鎮壓,使蛇妖永世末劫不得出世”。兩人最終共同的悲慘命運,間接表明在當時男權統治的現實社會中,女性受制于倫理綱常、道德規范,生存在一個苛刻的社會與秩序中,無論是精神層面的情感,還是生理方面的欲求都是被強烈限制、壓抑的。
基于《蛇性之淫》是根據《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改編創作而成的,作品本身自然而然會帶有日本特色,真女兒相對于白娘子也會存在各種不同之處。主要就以下兩方面進行對比說明:
白娘子在與許宣相處的過程中,一直對他真心真意。在與他結婚后,偶然被發現是蛇妖。懦弱的許宣因為害怕尋找各種幫助捉拿白娘子,白娘子面對這樣的許宣,說:“又叫甚么捉蛇的來……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她說出此話無非是努力在維護兩人的愛情。
在故事設定上不同的是,真女兒遭遇豐雄背棄。面對豐雄的背棄,真女兒最終無法壓抑體內的蛇怨,她不甘心默默接受世人和摯愛豐雄所做之事,而是決定將自己的怨恨光明正大得發泄出來,從“定將你的鮮血從峰頂灌到谷底”這句話就可以真女兒的反抗決心。對比看來,白娘子并非真的要去報復許宣,他對許宣的愛依然如舊。真女兒則是威脅豐雄的命,她在失去自己的幸福之后,只想報復豐雄。
馮夢龍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塑造的白娘子形象是比較容易被接受的,她在作品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體現在她的姣好容貌以及對許宣付出的真情中,還在與捕蛇者、云游道士以及好色的李員外等人周旋時,所流露出的大膽與機智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白娘子身上的吸引力不只是來自故事的傳奇色彩,更來自白娘子本身的人格魅力。
盡管上田秋成在創作真女兒這一女性形象時有借鑒白娘子的人物性格,但是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會發現,真女兒對于愛情的執著追求程度甚至超過了白娘子,苦苦追尋愛情而不肯放棄,以至于去傷害別人。日本文學中類似于真女兒這樣的形象,往往會堅定認為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終可以得到渴望的愛情,然而超越理性之外的行動則會容易讓她們一次次碰壁失望。這樣的狀態倘若周而復始,就會使她們無形中逐漸形成一種病態心理——“內心焦慮”,該術語常常被用來分析日本的蛇女形象。
此外,《蛇性之淫》中出現的“此妖乃經年大蛇,傳說其性最淫,故與牛交則生麒麟,與馬交則生龍馬。如今被它魔纏,想是因為容貌俊秀而施淫,既然如此執拗糾纏,若不再加小心,定會喪了性命”,進一步表現出真女兒的復仇心理。因此,真女兒就很容易被定位于“毒性”與“魔性情欲”上,這與日本傳統蛇女形象所代表的邪惡恐怖是一脈相承的。
考慮兩部作品中所表現的蛇女形象之間存在的差異,需要從作者當時所處的社會時代和文化背景去考察。作者馮夢龍的時代,正是中國封建制度興盛時期,儒教思想在經歷了長期發展后逐漸根深蒂固,世間所有的評定都以此為基準。古代封建社會約束下,女性主動追求男性被認為是不合常理,有違禮教的。相對于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而言,女性對于自由婚姻與愛情的追求無疑是一種異端思想。上田秋成創作《蛇性之淫》,盡管有所借鑒《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卻依然離不開本民族的傳統歷史文化影響,其描繪出的形象——“真女兒”自然就帶有獨特的日本本土特色。
另外,中日兩國自古以來的審美意識也在影響著文學創作。中國人一般喜歡美滿、團圓的結局,故而常常將自身的美好期望寄托于虛構的人物形象中。這在“白娘子”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雖然白娘子最終被鎮壓于雷峰塔,但是歷經版本的更新,她逐漸成為底層人民寄托美好愿望的化身;而日本的真女兒卻終身受困,無法重獲自由。兩者命運的不同,側面也反映出中日兩國審美觀念上的差異。
這兩篇小說共同表現了女性對愛情的執著以及不懈追求,但在中心思想的表達上又有著本質的不同。《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正如故事結尾兩首詩所寫的:“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薄坝猩€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其主要意圖在于勸世人戒色,不應為美色所惑,提倡色空觀念。而《蛇性之淫》無論是從題目還是內容上,都可以看出真女兒這一蛇女形象多了一層“可怕”的面紗,此外還增加了女性將怨恨施加于男性這一報復性主題,實際上這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處于男性絕對權威統治下日本女性的卑賤地位,也體現了女性針對現實不滿而進行頑強反抗的爭取精神。
注釋:
①《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原文引用皆引自馮夢龍原著《警世通言》.
②《蛇性之淫》原文引用皆引自閻小妹譯《雨月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