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鬧海》的國畫因素分析

（陸軍特種作戰(zhàn)學院,廣東廣州 510507）

《哪吒鬧海》是中國第一部彩色寬銀幕動畫電影，片長5，700尺，時長63分鐘，1979年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導演為王樹忱、嚴定憲和徐景達。影片故事改編自《封神演義》中的相關內(nèi)容。主要包括哪吒“出生”“鬧海”“自刎”“化身”和“復仇”五個主要情節(jié)，地點設置在“城關”“大海”“龍宮”和“仙洞”四處。這部電影的創(chuàng)作耗費了制作者大量精力，是依靠一張張事先畫好的畫面組合而成的。在這些畫面中使用了大量的國畫創(chuàng)作技法，體現(xiàn)出鮮明的民族特色。下面試從色彩、人物、意境三個方面對其中的國畫因素進行分析。

一、色彩的運用

繪畫離不開色彩，中國繪畫歷來重視色彩的運用。《周禮·考工記》記載：“畫繢之事，雜五色”。《釋名》解釋說：“畫，掛也，以色彩掛物象也”。宗炳《畫山水序》認為繪畫應該“以色貌色”。色彩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同的色彩具有不同的所指，它們緊密配合，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黃、青、赤、黑、白為正色，分別配擬五行的土、木、火、水、金，五方的中、東、南、北、西。更進一步，把五色、五行、五方、五德等多個范疇交織勾連，形成別具特色的中國色彩文化。《哪吒鬧海》中的色彩運用基本遵循了這個規(guī)則。在電影開篇部分，邪惡勢力的代表，南北東西四海龍王分別為紅、黑、青、白四種顏色，它們興風作浪的手段分別是對火、水、雪、風的使用。這種施色方法充分彰顯了民族風格，賦予人物民族文化內(nèi)涵，不僅使觀眾倍感親切，也使四海龍王各自具有了不同的性格特征，區(qū)分鮮明。

在充分尊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基礎上，《哪吒鬧海》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還提出了“奇、絕、壯、美”四字原則，以彰顯影片藝術價值。“奇、絕”指的是“有神奇的設想，巧妙的構思”，而“壯、美”指的是“有氣勢，有威武雄壯的打斗場面，有悲壯的自我犧牲，有壯麗的景色”。該原則體現(xiàn)在設色上，就是追求濃重、壯觀、華麗的風格。為此，制作者專程實地考察了敦煌壁畫、北京皇家園林的大量繪畫作品，多方借鑒，著重在《哪吒鬧海》中突出濃筆重彩的裝飾風格。山水背景的繪制主要采用青綠山水和金碧山水技法，山石的形態(tài)構造以規(guī)律性的皴勢為主，頗有夏圭、馬遠“小斧劈”的特色。居室城關，服飾花紋以唐宋風格為標準。大色塊，重色調(diào)，有效地凸顯裝飾風格，渲染出光怪陸離的奇幻色彩，營造出神奇優(yōu)美的神話世界。濃墨重彩的裝飾風格與慷慨悲歌的故事情節(jié)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哪吒鬧海》在色彩運用方面并沒有止步于民族風格內(nèi)部，而是積極吸取了當代色彩表達方法的有益養(yǎng)分。它充分利用了色彩對于敘事的輔助作用。在影片開篇部分，四海龍王興風作浪，生靈涂炭。此時畫面整體為灰暗的青黑色調(diào)，烘托出壓抑、悲涼、陰森的氣氛，敘說著龍王惡行帶來的災難后果。哪吒與龍王打斗的“鬧海”場面，天與海皆為一體的青黑色。在這天昏地暗，難解難分的大戰(zhàn)場面中，哪吒所在的位置是一片高亮度的黃色與紅色，配以仰視的鏡頭角度，渲染出正義的力量。哪吒“重生”的場面中，淺黃綠色的花瓣形光環(huán)向外一層層擴散，象征新生與希望。色彩是無聲的語言。在《哪吒鬧海》中，色彩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有效地烘托出龍王、哪吒或反或正的人物形象，把人物或殘暴，或正義的性格外化出來，有力地推動了敘事。

二、人物的塑造

人物是故事片的主要元素之一。《哪吒鬧海》中的人物塑造帶有濃郁的民族特色。民族特色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程式化的造型。外貌方面，哪吒只穿一件紅肚兜，粉嫩的皮膚，頭上梳傳統(tǒng)的抓髻，渾身被紅綾和金圈環(huán)繞。看到這個造型，讓人立刻想起年畫中常見的抱著大紅鯉魚的胖娃娃。李靖則一襲紅袍，寬帶環(huán)腰，足蹬皂靴，從他身上不難發(fā)現(xiàn)門神的造型元素。東海龍王則全身以青綠色為主，瘦骨嶙峋，是典型的鬼魅造型。舉止方面，人物的手、眼、身、法、步都帶有鮮明的戲曲動作特點，極富節(jié)奏感。哪吒與夜叉、三太子、龍王之間的戰(zhàn)斗，幾乎完全是戲曲中的戰(zhàn)斗方式，總是以“接令出征”開始，“引兵出宮”“來將通名”“大戰(zhàn)三百回合”，接著新一輪“聞報驚心”“再次派兵”“二次通名”“再次大戰(zhàn)”的形式。這種程式化作為一種夸張的手段，一種民族特色的符號，在《哪吒鬧海》中體現(xiàn)得很充分。在這個基礎上，創(chuàng)作者又在細節(jié)上進行了一些突破和嘗試。例如，創(chuàng)作者有意把李靖的身體畫得很臃腫，用以暗示他的優(yōu)柔寡斷性格；在紅袍一角露出鎧甲，表明他是一個文官打扮的武官，這樣性格與身份就更相符了。另外，線條在人物造型中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線條的意義不僅在造型，它本身還具有獨立的表現(xiàn)功能。線條的延伸，含蓄地將空間造型導入時間進程，呈現(xiàn)出一種流動感。線條的起伏變化，傳達出豐富的節(jié)奏韻律”。哪吒環(huán)繞全身的紅綾在行進與打斗過程中，或隨風飄舞，悠悠如水般輕柔；或變成韁繩，如鋼似鐵般牢牢縛住惡龍。線條或軟或硬，或曲或直，烘托出哪吒身手的敏捷，性格的剛阿；同時也帶有濃郁的感情色彩，或是游玩時的歡欣雀躍，或是戰(zhàn)斗中的如電似火。以線條表現(xiàn)海浪時，采用勾染法，兼顧形與色，將傳統(tǒng)的云水江海波紋模式動態(tài)化，在起伏波動中呈現(xiàn)流動感。在線條的造型和表現(xiàn)功能之外，《哪吒鬧海》的人物塑造更重視“傳神寫照”。

東晉顧愷之畫人物，常常數(shù)年不點睛。“人問其故，答曰：‘四體妍媸，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阿堵”為無錫方言，指眼睛。中國古代人物畫極重視畫眼睛，所謂“畫龍點睛”。其本質(zhì)是追求“傳神寫照”，抓住特點，而不拘泥于外形的真實描繪。《哪吒鬧海》對這一點給予了充分重視。哪吒的眼睛大而方正，體現(xiàn)出嫉惡如仇的正義性格；龍王的眼球突出眶外，而且時常冒出綠光，表現(xiàn)出狡詐殘暴的邪惡性格；太乙真人的眼睛被畫成一條彎彎的細線，配合雪白飄逸的髯口，呈現(xiàn)出慈眉善目的神仙性格。《哪吒鬧海》的人物塑造抓住了畫眼睛這一重點，重視傳神，不拘于形，在形神的辯證關系中靈活穿梭，是在深層意義上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精神的呼應。

三、意境的生成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核心范疇，追求意境之美一直是中國古典藝術的最高審美標準。意境的生成，是一個自覺的追求過程。“情景交融的意象創(chuàng)造，是意境的基礎；以實生虛的意象組合，是意境的真諦；韻味悠長，是意境的審美特征”。意境要由意象來構織，這種意象要求沉浸在情景交融的語境中。意象的所指并非它的實體本身，而指向在情景交融語境中向“虛”的升華。這種升華要以張力的豐滿為標的，是實與虛的辯證相生。

意境的生成要靠虛實相生，動靜結合。董其昌在《畫眼》中介紹“虛實”說：“虛者，各段中用筆之詳略也”；《宣和畫譜》卷十稱贊關仝之畫說：“其脫略毫楮，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也”；沈顥《畫麈》中有更簡潔的表述：“愈簡愈入深永”。虛實相生，動靜結合要求畫家注意筆墨的詳略，位置的經(jīng)營。以簡為尚，重視“虛”。《哪吒鬧海》中的場景氣氛被進行了主觀提純地處理，大海的高純度與高明度處理等設色既是為了追求神的表現(xiàn)，也是為了將背景處理為“簡”，防止喧賓奪主。對其他景物也進行了簡化處理，例如以扇面狀、車輪狀筆法代替對松針的細致描摹。在物象的搭配上，波濤洶涌的大海，高聳入云的奇峰，形成動與靜的強烈對比。飛舞的紅綾，突現(xiàn)的金光，騰躍的飛龍在高純度色彩的海浪襯托下，極富裝飾感和靈動感。

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對意境的重視，目的是追求造型的寫意性，其形態(tài)不拘泥于具象。即所謂“具象寫意”。這實際上是在呼喚心與物的辯證互化。徐復觀分析說：“韻與遠都是以‘命物之意審’為起步。但命物之意審的先決條件，乃在由超越世俗而呈現(xiàn)的虛靜之心，將各觀之物，內(nèi)化于虛靜之心以內(nèi)；將物質(zhì)性的事物，于不知不覺之中，加以精神化；同時也是將自己的精神加以對象化；由此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始能是韻是遠”。《哪吒鬧海》把這種心物互化表征在一種富有東方美感的意境中。哪吒舍身還父之后，小鹿口銜著哪吒的魂靈飛奔著交給白鶴，當這個在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也出現(xiàn)過的形象目送白鶴消失在杳渺天際時，它腳下的水紋還在一圈圈地蕩漾開去，仿佛是小鹿的心跳與期盼在緩緩釋放開來，小鹿和水都采用了骨法運筆，但又區(qū)別于工筆和寫意，可謂“兼工帶寫”，既注重線條以勾勒輪廓，又輔以沒骨法渲染意象，以此勾染出一派美麗靈動的東方意境。在這里，情與景皆美，情景交融，難分彼此。

四、結語

綜上所述，《哪吒鬧海》這部動畫電影多方面、多層次地使用了國畫技法，帶有濃郁民族特色，因此取得了巨大成功。它獲得1980年第三屆電影百花獎最佳美術片獎；文化部1979年優(yōu)秀影片獎、青年優(yōu)秀創(chuàng)作獎；1983年菲律賓第二屆馬尼拉國際電影節(jié)特別獎；1988年法國第七屆布爾波拉斯文化俱樂部青年國際動畫節(jié)評委獎、寬銀幕長動畫片獎等榮譽。《哪吒鬧海》作為上世紀中國長動畫電影的高峰之作，對今天的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借鑒意義。當下電影評論多倚重外圍展開，沉醉于所謂的深度模式（例如意識形態(tài)批評，性別批評，產(chǎn)業(yè)分析等），而真正由文本入手，創(chuàng)作技法方面的分析未得到充分重視。批評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容忽視，浮躁的批評氛圍難以催生經(jīng)得起錘煉的動畫作品。所以，批評者應沉潛涵泳，直面作品本身，歸納總結，繼承創(chuàng)新，既發(fā)揚本民族的傳統(tǒng)特色，又善于博采眾家之長，切實為創(chuàng)作指出明路。愈是民族的，才愈是世界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基本精神，基本技法要作為根本；外來的新技術（例如3D技術等）作為輔助，不應喧賓奪主，要堅持民族特色，彰顯自己真正的藝術價值。

注釋：

①王樹忱,嚴定憲,徐景達.入海擒龍——攝制<哪吒鬧海>的藝術小結,載《美術電影創(chuàng)作研究》[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4:105.

②楊鑄.中國古代繪畫理論要旨[M].北京:昆侖出版社,2011:251.③陳師曾.中國繪畫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9:20.

④楊鑄.“意境”的界說[J].北京社會科學,1988(3):111.

⑤楊鑄.中國古代繪畫理論要旨[M].北京:昆侖出版社,2011:57-58.

⑥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232-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