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偉杰
(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北京 100044 )
在我國137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以下簡稱“名城”)以及數量眾多的城鎮中,都有體現城市歷史發展過程或某一發展時期風貌的古城區、老城區,本文稱這些古城區、老城區為歷史城區①。我國城鎮中的歷史城區由于經歷了快速城鎮化和大規模舊城改造的過程,大部分已面目全非,總體保存狀況不容樂觀[1]。
在歷史城區保護更新的過程中,由于需要同時面對遺產保護、環境整治、基礎設施完善、民生改善、經濟發展等多方面的要求,保護什么、如何更新,往往成為各方爭論的焦點。以多年前某地老城南部地區的保護爭論為例,學者專家認為歷代形成的街巷輪廓、古井、建筑等,代表了城市的“根”,應當小心保護;而相關部門認為該地區已經“危舊”,不再適宜與世代居住在此的人們相依為命,應當整體改造。這種認識差異的根源在于——雖說大家都認可城市總是在不斷發展、繼承與變化的矛盾是任何時期都存在的[3],但是對于歷史城區到底是負擔還是資源,歷史城區中到底哪些要素需要繼承,哪些要素可以改變,大家并未形成共識。
為了回答上述問題,需要討論歷史城區的價值到底是什么,這些價值到底體現為哪些具體的對象和要素,進而明確歷史城區中“什么必須保護、什么應當保留”。本文嘗試對這個問題做框架性的討論。
在研究歷史城區價值之前,有必要先對價值的相關理論略作梳理。
首先,價值認知是遺產保護理論體系的核心[4]。圍繞價值,我們能夠認識到保護一個對象的重要意義。隨著價值認知的拓展,原來未受到關注的遺產類型或對象會進入保護的視野,例如2000年后逐漸受到重視的工業遺產、運河遺產等。圍繞價值,我們能夠確定體現遺產價值的各類載體,進而將這些載體作為保護的要素,如反映水鄉聚落特征的水系橋梁,構成運河完整功能的水工設施,體現時代記憶的老廠房、老住區等。
其次,價值認知往往是多視角的。對于文物而言,通常強調歷史、藝術、科學價值,2015版的《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增加了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進一步完善了我國文化遺產的價值體系。對名城而言,其法定定義明確強調“有重大歷史價值或者革命紀念意義的城市”——可見歷史價值是名城的核心。針對歷史城鎮、歷史街區等城鄉聚落類型遺產的特點,有學者進一步拓展了價值認知的角度,增加了環境價值、建筑價值、經濟價值、文脈價值、場所感價值等[5]。
最后,價值載體往往是多類要素的集合。為了評價內容復雜的城鄉聚落類遺產,細化價值要素是常見的手段。有學者將建筑遺產綜合價值的指標分為“人類活動、建筑物、空間結構、環境地帶”幾個方面[6]。有學者提出歷史文化村鎮價值構成要素包括了顯性的物質構成要素和隱性的非物質構成要素兩類。物質要素具體包括山、水、植被等自然環境要素;格局、街巷、廣場等聚落環境要素;祠堂、社屋、古民居等建筑物要素和牌坊、塔、古橋等構筑物要素。非物質構成要素包括傳統民俗、歷史影響、傳統曲藝與技藝等[7]。
考慮到歷史城區作為一個城市功能片區的多面性和復雜性,本文試圖從歷史城區區別于現代城區的總體特征入手,思考和概括歷史城區的整體價值(圖1)。

圖1 歷史城區的特征、價值和價值要素邏輯關系
首先,歷史城區是具有保護價值,并具有遺產屬性的地區。不論保存狀況如何,既然是“歷史”城區,能夠“體現城市歷史發展過程或某一發展時期風貌”,那么歷史城區首先應具有歷史見證的作用——即具有歷史價值。英國人比喻說:“城市就像一本厚厚的歷史書,每一代都不要把前代所書寫的精華部分抹去,同時不要忘記寫上當代最有代表性內容。”[8]這個比喻生動說明了歷史城區具有類似于“歷史文獻”的作用。
如何認識歷史價值?就建筑遺產保護理念而言,歷史價值既包括古跡所代表的特殊的和個體的階段,也包括長期使用引起的變化——即遺產的“歲月價值”[9]。我國城鎮中的歷史城區在城址穩定后的營建過程中,很多都呈現出一種層積、疊加的演變歷程。如開封在唐汴州城的基礎上拓展為后周、北宋東京城,此后金、元、明、清城垣雖有縮小,但“城摞城”疊加建設的歷程從未中斷。這種古城演變的歷程包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甚至可能比某一時期的格局信息更為重要。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反映近現代、新中國成立后規劃建設特征的城區也同樣具有歷史價值。如齊齊哈爾的昂昂溪城區反映了中東鐵路樞紐城鎮的歷史,富拉爾基城區反映了新中國重工業新城的規劃建設特色,類似的城區還有洛陽的澗西區、長春的一汽廠區等。普通城市的老城、舊城往往也具有歷史價值,如包頭雖然不是名城,但城市布局反映了現代功能主義的規劃思想,其價值值得關注。
如果說歷史價值更傾向于研究者的視角,那么對大眾而言,歷史城區最突出的特征往往是其獨特的風貌和空間特色。例如,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蘇州的小橋流水和私家園林、徽州的馬頭墻和粉墻黛瓦,都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城鎮景觀。
更進一步看,這些獨特的建筑和空間之所以能帶給人審美的享受,和歷史城區的形成背景和形成機制密不可分。與現代城區不同,歷史城區是經過長期歷史演變漸進形成的“有機體”。過去建筑的建造方式、材料、結構體系和裝飾造型都與特定文化相關,并且持續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期才會發生變化,因此它能夠給予一個地方特定的和諧性和連續性[9](圖2)。
反觀現代城區,在工業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往往呈現出“千城一面”的面貌,歷史城區整體協調而又各具地方特色的風貌很難在現代城市中再次形成。為了繼承歷史城區的這些優點,很多城市設計研究試圖從傳統城鎮中提煉出要素并運用到新區的建設中,例如新城市主義運動希望通過人性化的尺度,尊重當地文化與歷史傳統的建筑風格,突出公共建筑地標等手段達到空間宜人和風貌和諧的效果[10]。

圖2 湖北省廣水市肌理完整的老街和現代城市廣場的對比
當前,城市進入高質量發展的新階段,風貌特色的塑造和歷史文化的傳承成為提升城市品質的關鍵。歷史城區作為城市中不可再生和不可代替的地區,其整體特色鮮明的空間價值應當得到充分的重視。
芒福德曾說過,城市就是社會活動的劇場。歷史城區是城市的組成部分,它具有一般城市所具有的全部功能,仍然有成千上萬人在那里生活和工作[8]。雖然說逝去的歷史無法再現,城市的空間環境也不斷演變,但歷史城區中的生活卻從未停止。更為重要的是,歷史城區往往體現了一種“日常生活狀態”。歷史城區中街巷熟悉的環境和多樣的細節帶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可以給人帶來多方面的生活體驗和情感體驗,并給生活在其中的人帶來了熟悉感、安全感和親切感[11]。
和歷史城區日常生活狀態對比的是現代城區的“非日常世界”(圖3)。有人稱資本主義消費主義是一片巨大的符號之海,這些符號變化很急劇,并不斷摧毀傳統的生活方式,也給人帶來了焦慮、孤獨、空寂、無家可歸的感覺[12]。這種表述雖然夸張,但的確說出了現代城市的不足——缺少歷史城區那種長期形成的親切、豐富的生活氛圍。從這個角度看,歷史城區的日常生活氛圍如同歷史城區整體特色鮮明的空間一樣,都是現代社會很難再產生的寶貴財富,應當小心對待,而不應采取功能重置或者大拆大建的方式消滅歷史城區這些寶貴的特質。如果歷史城區的生產生活功能被人為破壞,那么歷史城區這個有機體就變成了一個“標本”,一個沒有生命的空殼,這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

圖3 歷史城區的日常生活場景 (左)和現代城區的布景化商業場景(右)
在價值認知的基礎上,本文希望從明顯和不明顯、受重視和容易被忽視等層次來梳理需要關注的價值要素。簡單而言,一類要素是普遍受到重視和明顯可見的要素——比如文物古跡、傳統風貌、傳統功能等,一類要素為容易被忽視或不明顯可見的要素——比如歷史信息、空間肌理、日常生活等。
眾所周知,我國城鎮中的歷史城區保存狀況差別很大。一個極端是歷史城區完整保留,以平遙、麗江為代表。在這樣的歷史城區中,文物古跡豐富、歷史建筑集中、歷史街巷密布,幾乎完整呈現著這座城市在歷史時期的景象。還有少量城市歷史城區基本完整,只有局部發生了變化,如閬中、蘇州、韓城等[1]。在這些歷史城區中,需要保護的歷史遺存是不容易被忽視的。
但大部分歷史城區僅僅保留著較少的歷史遺存,大部分地區已經完全更新。但是,在這些已經更新后的歷史城區,依然能夠看到歷史信息的痕跡。以湖北省廣水市應山城區為例,至今依然能夠從環城路網看到城墻位置的延續,從政府的位置看到和歷史城市中心的某種關聯。這些依稀可見的歷史信息揭示了這座城市的發展過程,依然是有價值的(圖4)。

圖4 湖北省廣水市古城演變
因此,歷史城區中體現歷史價值的具體要素,既包括各類遺存,也包括隱含在已經改變了的環境中的歷史信息。具體而言,歷史遺存表現為文物古跡、歷史建筑、遺址廢墟、工業遺產等形式。北京的故宮、古羅馬的遺址,這些遺存的價值毋庸置疑。甚至一個重要的局部遺址,也能揭示城市的悠久歷史,如廣州南越國遺址,而歷史信息則往往需要通過挖掘、研究去揭示。因為在很多情況下,歷史信息的傳遞與演變是有一定繼承關系的,即使歷史遺存消失,歷史價值仍然體現在具體的位置、特定的功能和地名等信息之中。以開封市新中國成立初期建設的省政府大院為例,清代時為行宮,民國時短暫作為馮玉祥主政河南期間辦公之處,地塊的功能演變傳遞了古城演變的信息。再如湖南省芷江縣原為沅州府治,如今樹立在芷江賓館內的標識訴說著這段歷史(圖5)。

圖5 清湖南沅州古城圖(左)和今芷江賓館中的府衙舊址標識(右)
對于展現城市特色的要素而言,格局和風貌是最重要的內容,這兩項也是我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中特別強調的保護要素。其中,歷史城區中體現傳統風貌的地段往往被劃定、公布為歷史文化街區加以保護。歷史城區的格局也被稱為城市的骨架,是城市空間秩序和規劃理念的集中展現。例如,北京老城宮城、皇城、內城、外城四重城廓及中軸線集中展現了皇權主導、規整有序的都城營建理念。
容易被忽視的是城市的肌理。肌理的概念類似于《瓦萊塔原則》中的“urban pattern”一詞,即通過街道網格、地塊、綠地以及建筑和綠地及空地之間的關系所界定的城市格局[13]。具體而言,肌理至少包括兩方面的內容:其一為街道網絡,相關研究表明,城市肌理最為明顯表象的街道及其系統是城市環境中最為持久的因素,街道的形狀和走向相對不易改變[14];其次是地塊邊界,有學者認為一般歷史地區的房屋產權邊界的相對穩定性也是長期維護這些地區豐富的街區景觀和社區結構的重要機制[15]。如江西永新古城中大部分1—2層的傳統民居已經更新為多層現代住宅,但因地塊肌理和沿街寬度未發生改變,街道景觀仍然非常豐富協調(圖6)。

圖6 江西永新古城中新舊建筑和諧共生的街道景觀
因此,體現歷史城區整體空間和風貌特色要素,既包括歷史文化街區等歷史風貌集中地區及中軸線、標志性建筑、城垣輪廓等格局要素,還應包括維持歷史城區肌理的街巷網絡和地塊邊界。
傳統的富有生命力的生產、生活方式和鮮活的起居形態是歷史城區的歷史功能。但不得不承認,真正保留傳統生活方式、傳統功能的城市少之又少。歷史城區往往通過特定的空間去展現、傳承傳統城市的功能,如景德鎮的御窯廠遺址公園、福州朱紫坊歷史文化街區中的漆器技藝傳承中心等。
雖然傳統城市功能的演替不可逆轉,居民的自發流動也不可避免,但是如果沒有外力的強制干預,歷史城區的日常生活狀態往往是不會改變的。首先,老城的社會關系網絡往往更為穩定,老城尺度更小,生活在老城的人,往往有比新區更熟悉、更持久的鄰里關系。其次,老城的長期形成的混合用途,充分滿足了老城的各種功能需要,延續、保持著老城的活力。
因此,為了活態保護歷史城區,在傳統功能的弘揚展示之外,不能忽視其日常生活功能。國外老城有扶持小商業、零售商業的政策,也有允許路邊攤、街頭表演的舉措,都是為了保持老城正常的功能活力。雖然很多老城都有疏解功能的需要,但是不應當被疏解的是維持老城正常生活的城市功能。老城不能完全變成商業區,而應當能夠成為吸引人的城市綜合功能區,學校、醫院、日常的商業網絡都必不可少。
有了上述對歷史城區價值及其價值要素的簡要討論,可以從理論探討的角度幫助我們觀察、思考和分析歷史城區保護更新的中的各種現象(表1)。

表1 各類保護更新活動對各層次價值要素的影響
首先,為什么反對大拆大建?以備受關注的大同古城為例,經過大規模的重建,為了全面恢復明清風貌,抹去了其后的發展過程,變成了沒有時間后的平面化歷史場景[16]——這損害的是歷史信息。古城原有醫院、學校、文化館等公共設施幾乎拆遷殆盡,傳統生活網絡和秩序蕩然無存,古城的城市功能已無法正常運轉[17]——這損害的是古城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功能。再如聊城在古城內大拆大建,進行房地產開發,古城歷史文脈幾乎完全消失。
其次,為什么反對功能重置?歷史城區部分地區的過度商業化,會破壞古城正常的生活功能,也會造成歷史城區活力的喪失。筆者2018年調研福州上下杭歷史文化街區時注意到,經過整治的街區風貌協調、空間肌理完整保留,建筑修繕一新,唯一困擾當地的問題是,街區作為文化旅游區,到底發展什么功能。可以說,功能重置后的這類地區在取代了原有日常生活后,其發展是令人擔憂的。即使不考慮各類顯性價值要素的損害,單就經濟角度而言,并不是所有功能重置的地區都能達到上海新天地的效果,如海口騎樓老街被作為旅游資源進行修繕,全部改為旅游和文娛等設施,卻一直生意冷清[18](圖7)。已經完全遷出的居民和日常商業、生活功能無法復原,這樣過剩的城市旅游空間又如何重獲新生?

圖7 保留生活功能的騎樓街(左)和作為旅游街區的騎樓街(右)
第三,為什么提倡微更新?微更新并不是想再造一種全新的空間形式或者大刀闊斧地改造城市,而是希望通過逐步的、小范圍的積累最終達到預期的更新效果。廣州永慶坊、武漢曇華林等案例表明,微更新可以最大限度保留古城的歷史遺存、歷史信息,延續風貌格局和空間肌理,也能在復興傳統功能的同時延續日常生活,如此才能保持歷史城區的生命和活力。
城市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歷史城區的價值,在文物古跡、歷史街區,也在承載著歷史信息的街巷、地名,甚至是一個信息的痕跡;在傳統風貌,在豐富宜人的外部空間,也在決定老城宜人和豐富形態的空間肌理;在傳統文化,也在讓老城生生不息,并擁有無限可能和極大多樣性的日常生活。我們不應該忽視這些歷史的痕跡,也不應該無視老城的肌理,更不能武斷移除老城的日常生活。有了這個共識,歷史城區的保護更新可能會少一些大拆大建,少一些拆舊建新,多一些微更新,多為城市保留一些不可再生的寶貴財富!
注釋:
①本文所指“歷史城區”是一個廣義的概念,不限于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中專門劃定的需要重點保護的“歷史城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