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段錦源流考辯*

曹昺焱 饒 毅 胡光迪 莊 威 姜美馳 肖 京

通信作者：肖京(1971-)，男，博士，主任醫師，研究方向：軟組織疼痛的中醫非藥物療法治療與康復。E-mail：58280244@sina.com

八段錦是一套中醫古典健身功法。目前，有研究表明其能夠改善慢性心力衰竭患者的心臟功能評分[1-2]，提升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患者的運動耐量和生活質量[3-4]，提升心肺功能[5]，控制血壓，降低血液黏稠度[6]，改善老年帕金森患者平衡和防摔倒能力[7-8]，顯著改善以空腹血糖、餐后血糖[9]、糖化血紅蛋白、總膽固醇、高密度脂蛋白膽固醇、胰島素抵抗指數[10]為代表的糖脂代謝相關指標[11]，在提高骨密度，防治骨質疏松方面也有很好的療效[12]。

1 萌芽于漢至南北朝

導引之術古已有之。現在有研究者認為，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導引圖》，至少有4幅與現代八段錦圖勢中的“調理脾胃須單舉”“雙手攀足固腎腰”“左右開弓似射雕”“背后七顛百病消”相似[14-15]。但上述說法無中醫古籍依據，僅為推測，很難證實現代八段錦與《導引圖》中動作有傳承關系。

南朝陶弘景所著的《養性延命錄》中，有“狼距鴟顧，左右自搖曳”(與“五勞七傷往后瞧”動作相似)、“頓踵三”(與“背后七顛百病消”相似)、“左右挽弓勢”(與“左右開弓似射雕”相似)、“左右單托天勢”(與“調理脾胃須單舉”相似)、“兩手前筑勢”(與“攢拳怒目增氣力”相似)的描述[16]，與后世八段錦動作接近。上述動作本身沒有冠以“八段錦”或其他諸如“導引訣”之類的名稱，還處于“有實無名”階段。

2 首載于晉至唐代

考中醫古籍中，最早明確記載“八段錦”三字的是晉代葛洪所著的《神仙傳》。后人多認為這是“八段錦”這一名詞首次出現于中醫典籍。但也有學者對此存疑：按葛洪的學術觀點，其對以導引、丹藥等方法強身健體、驅除疾病的做法是非常贊同的，其《抱樸子·別旨》言：“夫導引療未患之患，通不和之氣，動之則百關氣暢，閉之則三官血凝。實養生之大律，祛疾之玄術矣。”即葛洪認為，以導引的形式主動、人為地調動人體氣機周流，可以達到行氣活血、祛除疾病的作用。而觀《神仙傳》所言：“士大夫學道者多矣，然所謂八段錦六字氣，特導引吐納而已，不知氣血寓于身而不可擾，貴于自然流通，世豈復知此哉”，其觀點是氣血貴自然流通，如果以導引吐納的形式人為干擾其自然運行，只適得其反，有害無益。兩種學術觀點背道而馳[17-18]。故《神仙傳》中的一段描述，很可能是別處文字的竄入，或是后人讀書時所寫的批注被誤作葛洪原話刊載。

故也有觀點認為，《修真十書》是首載八段錦的典籍[19]。該書雖成書于元代，晚于《郡齋讀書志》《夷堅志》等記載了“八段錦”的宋代書籍[20-21]。但一者《修真十書》首次為八段錦配了圖畫，二者該書集唐末五代宋元數十種著作，其《雜著捷徑卷》收錄的“鐘離八段錦”，既包括全部的歌訣，也配了八幅圖畫，應為唐代人托名鐘離權所做。

3 發展變化于宋代

八段錦在宋代應得到廣泛應用，如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六·神仙類》錄：“八段錦一卷，不題撰人，吐納導引之術也”；南宋洪邁《夷堅志·乙志·卷九·八段錦》載：“政和七年，李似矩為起居郎……嘗以半夜起坐，噓吸按摩，行所謂八段錦者”。八段錦在宋代經歷了較大的發展和變化，主要有以下三點。

3.1 動作有調整

按南朝陶弘景《養性延命錄》所載“狼距鴟顧，左右自搖曳”“頓踵三”“左右挽弓勢”“左右單托天勢”“兩手前筑勢”，漢代至南北朝時期已有了現代八段錦中的左右開弓似射雕、調理脾胃須單舉、五勞七傷往后瞧、攢拳怒目增氣力、背后七顛百病消的動作雛形。但到了宋代，曾慥[22]著《道樞·眾妙篇》中的八段錦歌訣則是：“仰掌上舉以治三焦者也；左肝右肺如射雕焉；東西獨托所以安其脾胃矣；返復而顧所以理其傷勞矣；大小朝天所以通其五臟矣；咽津補氣，左右挑其手；擺鱔之尾所以祛心之疾矣；左右以攀其足，所以治其腰矣。”其對應的是兩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調理脾胃須單舉、五勞七傷往后瞧、搖頭擺尾去心火、兩手攀足固腎腰。其與《養性延命錄》相比，去掉了攢拳怒目增氣力、背后七顛百病消的內容，增加了兩手托天理三焦、搖頭擺尾去心火、兩手攀足固腎腰的內容。

3.2 在時間、方位和呼吸上有了較為明確的要求

鐘離八段錦法對練習的時間有明確要求：“子后午前作，造化合乾坤”“其法于甲子日，夜半子時起”“每日子后午前各行一次，或晝夜共行三次”。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六·神仙類》載：“八段錦一卷，不題撰人，吐納導引之術也”；南宋洪邁《夷堅志》載：“李似矩為起居郎……嘗以半夜起坐，噓吸按摩，行所謂八段錦者。”從吐納、噓吸二詞可以看出，宋代八段錦在練習時是有特定的呼吸要求。《夷堅志》的描述也間接體現了宋代八段錦練習者嚴格遵守了鐘離八段錦在練習上的時間要求，于夜半子時開始練習。宋代曾慥作《臨江仙》一闋：“子后寅前東向坐，冥心琢齒鳴鼉。托天回顧眼光摩，張弓仍踏弩，升降轆轤多。三度朝元九度轉，背摩雙擺扳拏。虎龍交際咽元和，浴身挑甲罷，便可躡煙蘿。”其一，增加了方位上的要求：練習時需要面向東方。其二，按道家“子時開天，丑時開地，寅時萬物生發”的觀點來看，此時練習八段錦的，應主要為道家或神仙家。

3.3 從坐式八段錦中分離出了立式八段錦

曾慥在《臨江仙》描述八段錦練習方法時提到了“踏弩”一詞。由此可見，其所描述的八段錦應是立式而不是坐式。更早前的南朝陶弘景《養性延命錄》所載的“狼距鴟顧，左右自搖曳”“頓踵三”“左右挽弓勢”“左右單托天勢”“兩手前筑勢”等練習中，從“頓踵”來看，既然需要踮腳，其所練習的八段錦應該也是立式的。只是《養性延命錄》并未以八段錦命名上述導引練習。由此推斷，坐式八段錦的動作沿襲自稍早的一些中醫導引練習，并統一以“八段錦”來命名。更早的一些典籍中雖有立式八段錦的雛形，但有實無名，盡管立式八段錦繼承了《養性延命錄》中的動作，其出現反而晚于坐式八段錦。

許多東道國要求必須在當地注冊成立公司才有在該國開展業務的資格，為了能夠在受到損害時可以尋求中國的外交保護，中國應當以強制性法律規范的方式，要求中國投資者及時收集、保存東道國要求必須在該國注冊成立公司的證據，包括東道國的法律規定和東道國非正式要求及政治壓力的事實。

而且，后世醫家以及有話語權的權貴階級顯然更推崇坐式八段錦。《清稗類鈔》載：“慈禧夢回枕上，必練八段錦功夫，繼進人乳一盅，然后離床盥洗，內監揭繡花窗檔，則晨光尚覺熹微也。”從“然后離床”來看，慈禧練的是坐式八段錦。醫家方面，1876年刊行的《八段錦坐立功圖訣》，作者在正文前的“凡例六則”中說，“坐功與立功不同，坐功重在養心，立功重在練形，坐功以杜絕妄念為要，習之無所苦，而頗不易致，立功以高下如法為要，初習四肢不免酸痛，然兩三月后，便可純熟，此坐立功之大校也”[23]。即坐式八段錦是用來養心的，而立式八段錦只要“如法”，把動作做標準，兩三個月后就可以練成了。

4 宋、金、元至明清，略有調整

按宋代末年陳元靚編的《事林廣記·道教修真》中，八段錦的歌：“昂首仰托順三焦，左肝右肺如射雕，東脾單托兼西胃，五勞回顧七傷調，鱔魚擺尾通心氣，兩手搬腳定于腰，大小朝天安五臟，漱津咽納指雙挑。”[24]由此可見，宋代人練習的八段錦已基本包括了現代八段錦八節中的六節，另有“攢拳怒目增氣力”“背后七顛百病消”兩節未見記載。其中，背后七顛百病消的動作雛形可見于南朝陶弘景《養性延命錄》中的“頓踵三”。因為這一動作只能在立式八段錦中出現。而從宋代至清代，坐式八段錦作為養心的功法，比立式八段錦更受醫家和權貴階層的推崇，因此“頓踵三”或是“背后七顛百病消”這類只有立式八段錦才能練的動作直到晚清立式八段錦較受推崇時才出現。而“攢拳怒目增氣力”一節，下文會說明其成型較晚，直至民國時仍未統一這一節的動作應如何練習。故從宋、金、元時期至明、清，八段錦的動作模式都沒有大的調整。這一時期醫家對八段錦的改進主要體現在細節層面。

第一，明代醫家首次提及了八段錦練習有禁忌證。明代《醫學入門》記載了八段錦的禁忌證：“六字氣雖能發散外邪，而中虛有汗者忌；八段錦雖能流動氣血，而中虛有火者忌。”

第二，清代醫家對八段錦的呼吸方式有了具體要求。《養生秘旨》提到了練習“八段導引法”的呼吸要求：“口中不得出氣，唯鼻中微微放清氣。每日子后午首各行一次。然此修仙家能也，凡人事忙，不必拘定，但一日之中得身閑心靜處，便是下手所在，多寡隨行可也。”[25]即練習時要用鼻微微呼氣，而不能用口呼吸。且其對八段錦的練習時間進行了放寬，如果不是為了修仙，普通人用閑暇時間練習即可，每日練習時間可以酌情增減。

第三，定型于光緒初年。清光緒初年，無名氏總結了宋代至清代以來的八段錦為現代版歌訣“兩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調理脾胃須單舉，五勞七傷往后瞧，搖頭擺尾去心火，背后七顛百病消，攢拳怒目增氣力，兩手攀足固腎腰。”這在當時廣為流傳，影響深遠。《健身氣功·八段錦》[13]4提到：“明清時期，立勢八段錦有了很大的發展，并得到了廣泛地傳播”。可見，最晚到光緒初年立式八段錦基本與現代的八段錦相同，且得到了民間的認可和廣泛流傳。

5 民國時期，立式八段錦分為南北兩派

民國時期，坐式八段錦已經式微。立式八段錦則分為南北兩派。其中，南派八段錦以方法簡單、容易練、容易記為特點，代表者如王懷琪整理的清代梁世昌八段錦；北派八段錦以動作多為騎馬式、比較難練為特點，代表者如岳武穆八段錦。

南派八段錦源流：民國王懷琪于1915年以清代梁世昌手抄的《易筋經外經圖說·八段錦》為藍本，將原本僅有的八幅動作名稱圖畫，擴展出了簡明動作方法，組成了完整的文字和圖解。這是民國時期八段錦的首次編輯出版。梁世昌則是從朋友那學到的：清代梁世昌手抄《八段錦》序云：“余氣體素弱，中年多病，適于友人處，得《八段錦》一書，朝夕依法練習，不數月間，果覺身體舒暢，諸病全消，年叻八旬以外，謂非此書的功力歟”。在傳承方面，王懷琪自己認為自己學的是南派：王懷琪《關于八段錦的幾句話》載：“八段錦古有南北兩派。本八似乎屬于南派，方法簡單，容易練習，與歐美各國的柔軟體操相仿佛。北派多騎馬式，比較難練一些。”[26]此外，王氏首次對八段錦練習時，何時吸氣、何時呼氣有了具體的要求。

1935年《廣播周刊》刊發的《八段錦》和1940年陳煒然在《健與美》刊發的《八段錦》[27-28]。 兩者與王懷琪的差別有三：其一，在王懷琪八段錦“攢拳怒目增氣力”左右沖拳的基礎上(現代版只有向前出拳)，增加了向前沖拳；其二，在王懷琪八段錦“兩手攀足固腎腰”中彎腰直立的基礎上增加了叉腰后仰；其三，關于做哪些動作時吸氣、呼氣的要求與王懷琪有多處不同。

北派八段錦源流：1916年濂潽和鐵崖[29]發表《八段錦商榷》，但這一版八段錦和王懷琪八段錦的風格截然不同。從《八段錦商榷》所言：“岳武穆八段錦，吾鄉人多能之。其姿勢，與坊間版本，大同小異”來看，北派八段錦來自家傳。民國前的傳承源流已無法詳細考證。

和王懷琪相比，濂潽和鐵崖的八段錦從第五段開始，在動作名稱和順序上存在較大差異，按鐵崖的說法，似乎他們自己學的是錯的。民國期間各版八段錦的動作順序和現代八段錦均有所不同，很難有對錯之分。

6 新中國成立后，八段錦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發揚

新中國成立后，各版八段錦均得到了很好的傳承，其傳承譜系如下：(1)王懷琪版：卓大宏整理的《八段錦》與王懷琪的《八段錦體操》基本相同；(2)陳煒然版：馬鳳閣整理的《八段錦》基本沿用了陳煒然的；(3)濂潽和鐵崖版：唐豪整理的《八段錦》，僅個別字詞和動作順序有調整；(4)人民體育出版社出版的《八段錦》有兩本：其一為編寫本，匯集了上述幾個版本。其中光緒年間無名氏的為第一版本八段錦，唐豪的為第二版本八段錦，王懷琪的為第三版本八段錦，吳高明整理的為第四版本八段錦，濂潽和鐵崖版為第五版本八段錦，李劍華整理的為第六版本八段錦。其二為以王懷琪、濂潽、鐵崖的為藍本，由唐豪、王懷琪、李劍華、吳高明合編的八段錦[30-31]。

7 結語

綜述歷代八段錦的動作要求，總結出如下觀點。

第一，八段錦的動作并非天然如此，練習時不需要盲從一些要求。現代八段錦中，僅有“五勞七傷往后瞧”“背后七顛百病消”與古代傳承相似，“左右開弓似射雕”“調理脾胃須單舉”“攢拳怒目增氣力”三節動作有較為悠久的傳承，是經過歷史驗證有效的氣功動作。而直至民國時期，醫家關于“攢拳怒目增氣力”時，拳頭向前還是向左右沖出，做哪些動作時吸氣，做哪些動作時呼氣這些問題還有沒統一的觀點，見表1[32]。由此，八段錦雖然有了具體的動作、呼吸要求，各類要求在“級別”上卻有很大區別的。有些動作上千年來都是如此練習的，有些動作和呼吸要求只是近年來人為規定如此，以使一些動作在呼吸、動作、意念的“三調合一”要求方面沒有缺項。練習者對于一些動作和要求其實不必盲從。

表1 王懷琪與陳煒然《八段錦》動作與呼吸的要求

第二，八段錦的立式和坐式之分，有醫學以外因素的影響。宋代時，八段錦分為坐式和立式兩種。其中坐式八段錦被時人認為是用來“養心”的，立式八段錦用于強身健體。前者在宋代至清代的長期以來都被認為較后者稍顯高級。晚清，主要流傳的是立式八段錦。民國至現代，大眾中更少有人了解坐式八段錦。這種發展形勢與醫學以外的因素有較大關系。八段錦在宋代至明代主要由道家、神仙家關注和記述，其旨在修心，調理內臟，其關注點不在“筋骨皮”這一層面。故宋代各版本的八段錦練習中常見漱津咽納、鳴天鼓這類動作。

而且，漢代至唐代，中國人多席地而坐，坐式八段錦可以得到很自然的發展，到了唐代中期，胡床逐漸演化為我們習以為常的有靠背，有扶手，可以讓雙腿自然垂下的椅子，并且在宋代廣泛地流行起來。坐式八段錦也很自然地分化出了立式八段錦，并在清代至民國時期被后者所取代。由此可見，從過去的坐式八段錦和立式八段錦之分，到近代的南派八段錦和北派八段錦之分，八段錦的發展有一定的歷史偶然性，我們無法評價哪一種才是正統八段錦。現代雖有較為公認的八段錦練習方法，卻也不代表這種八段錦是正統，不代表八段錦是理應如此練習的。

古人云：“不溯其原則昧夫古人立法之善；不窮其流則不知后世變法之弊。”現代八段錦已經有了較為完善的動作、呼吸、意念要求，使練習者能夠較好地掌握八段錦。但是，如果不能全面掌握八段錦在歷代醫家中的傳承與變化，就無法做到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無法進一步對八段錦進行發展。對于八段錦的學習還應從古至今進行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