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在卡希爾的理解中,人是一種符號化的動物。語言符號使人擺脫對具體事物的直接依賴,通過抽象化概念來把握外在世界并表征自身,這使人類社會與動物界真正區別開來。因此,學校教育主要是符號知識的教學,學生的學習也主要是符號知識的學習。然而,杜威認為,符號并不真正具有代表性,因為符號并不能真正把不在眼前的事物帶入目前的經驗之中,反而讓語言媒介的代表性本身變成了目的。人的學習使自己獲得經驗的增長,這些經驗是通過符號來進行歸納和表達的,但符號本身畢竟不是經驗,只是溝通人與經驗之間的中介,語言符號作為媒介本身不是目的。語文教學中有一個普遍的誤解是,把語言符號直接等同于經驗,把某些概念和話語視為真理本身。杜威指出:“正規教育尤其面臨著這種危險,它導致的結果就是,當語言文字占了上風時,通常稱之為學術的東西,即完全的本本主義就會頻繁地出現。”
以為寫在本本里的就是權威表述,以為理論性的表達一定高于直接經驗,這是普遍存在的錯覺。杜威舉例告訴我們:“在俗語中‘現實感這個詞語是用來表達直接經驗的,它所包含的緊迫性、溫暖感和親切性與間接經驗的遙遠性、蒼白感和冷淡性之間形成對比。‘心靈領悟和‘欣賞是對實現一個東西的感覺的比較精致的說法。除非采用同義的說法,比如說‘像回到家的感覺‘真正的心領神會等,否則就不可能解釋清楚這些觀念,因為要想知道事物的含義,唯一的方法就是獲得直接經驗。”顯然,杜威非常看重人在生活中的感覺,他稱之為“現實感”,而“現實感”是表達人的直接經驗的,它給人的感受是溫暖而親切的。反之,杜威對符號化表達的間接經驗并不怎么推崇,甚至比較低估它的價值,視為“遙遠、蒼白和冷淡”的東西。
我們常常會聽到說,要把生活中的經驗上升為理論,達到從感性經驗到理論話語的飛躍,似乎感性經驗意味著低層次,只有理論話語才是更高的水平。因此,大凡比較有成就的校長或老師,他們似乎都有一些較為概括化的言語,追求抽象化的理論表述,一些名師、名校長的文章或報告,與高校教授學者的話語風格很相像。在許多教學觀摩和學術報告活動中,對于特級教師的課堂教學示范,參與聽課的教師個個熱情高漲,輪到專家學者作報告時,很多聽課教師會選擇退場。因此,專家學者常常抱怨教師素質低。杜威的一段話對我們很有啟發。他說:“比如說,我們閱讀一段關于一幅畫的專門說明和實際看到這幅畫,兩者當然是有差別的;只是看到了這幅畫和看到之后被這幅畫感動,這兩者也是完全不同的;學習關于光的數學方程式,與在朦朧的景色中看到特別輝煌的照明而被深深吸引,這兩者也是不一樣的。”
蘇格拉底相信理性能洞悉事物的本質,科學可以抵達生存背后的深淵,概念的建立和邏輯的演繹被推崇為在一切能力之上的最值得贊許的天賦。尼采認為,蘇格拉底是古希臘文明衰亡的象征。因為從蘇格拉底開始,理性第一次僭越本能,從此人們熱心于世界的理性化和人生的科學化。在尼采看來,求知欲的泛濫和理性邏輯的彌漫摧毀了生命的本能,導致現世生存源泉的枯竭。中小學語文教學的任務,不僅在于讓學生獲得駕馭祖國語言文字的能力,更為重要的是要讓學生在母語學習的過程中得到文化的熏陶和人格的提升,因而,必須打通符號化的母語學習與學生生活的聯系,讓學生的學習過程有切身的生活體驗。那種沒有經過親身體驗的、由別人那里聽來的所謂理論,對于學生品格的提升不會產生根本的影響。語文教學如果抽離了學生對語言文字的感性體驗,就沒有審美形象所帶來的愉悅感。語文學習如果缺乏從感性到理性的躍遷過程,認知活動缺失情感的參與,學生就很難獲得精神生命的充盈和對語言應用的有效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