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朱輝是我當代文學閱讀視野中一直追蹤的闡釋對象,他不是大紅大紫的創作明星,亦非依靠奇談怪論取悅讀者的寫作者,從開始有作品問世以來,他始終以精細的筆法創作和獨特的審美抒發致力于中短篇小說的創作。但隨著閱讀的不斷深入,我內心的不安卻逐漸加深起來,我隱約地感覺到朱輝的小說創作,從題材的選取到敘述視角的定位上都隱藏著走向媚俗的危機,特別是閱讀完他的《面孔軼事》《電話時代的愛情》等短篇小說后,這種感覺尤甚。而當他的長篇小說《我的表情》《牛角梳》和《白駒》相繼完成后,我閱讀期待中的焦慮才得以釋懷和緩解。特別是《白駒》的創作完成無論是對于朱輝個人的創作而言,還是對于當下文學創作而講都是值得關注的。
通讀朱輝以往的中短篇作品以及《白駒》問世之前的長篇小說,令我感到遺憾的是他的作品中缺少了真正對歷史文化的反思和由此作出的現代價值的判斷,他仿佛太執拗于提出當今個人生存境遇中所存在的現實社會問題,特別是試圖通過作品極力甚至是刻意,在造就身處現代社會中的人婚姻情感的圍城情結,但問題的真正根源何在,如何尋求從現實中的突圍等方面作者還沒有深入地追究,如他前期代表作小說集《紅口白牙》中的許多篇章基本上都沿襲著這一思路。
朱輝早期的作品便創作于這個文化轉型和重組的時代里,可惜在關照普通人生活和命運走向的同時,朱輝卻沒有能夠將此上升到文化審視的高度,來給世人以警醒。通觀朱輝前期創作,一個非常明顯的現象就是他在文化價值判斷中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而不能自拔。
我一直關注朱輝的創作走向,不知他能否完成自我創作難題的超越,長篇小說《白駒》的出現使得這些問題都迎刃而解。對于這部作品,我雖然還不能斷言它將成為朱輝創作歷程中具有轉折性意義的創作,但是由此而深刻地表明朱輝已加大了文化批判的力度的努力是毋庸置疑的。他非常成功地脫離過往創作的軌跡,在《白駒》中跳出了都市情感的范疇,將創作的視野拉伸到了具有特殊歷史背景的戰爭和混亂的時代,正是在這個“時窮節乃現”的時期,對于炳龍傳奇一生的反思構建了朱輝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判斷支點的確認,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對人性命運關照的另一種路途,不由使人產生一種春潮帶雨晚來及,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感受。
朱輝主動調整了以往寫作的模式和思路,成功從都市情感題材中突圍,轉而以冷峻客觀而精細的筆觸,勾勒了在抗日戰爭時期白駒鎮上以賣燒餅為生的炳龍一生的傳奇故事。
《白駒》的創作明顯地展示了朱輝在作品創作中對于“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理念的重視,在作品中朱輝不厭其煩地進行特定歷史情境中蘇北民間風情和人性獨特的體驗表述,特別是借助于季節轉換和天氣特征的細節描寫,凸顯人物命運變化和故事情節走向。相對于我們習以為常的歷史題材小說不同,《白駒》并沒有十分宏大的格局和惹眼的歷史事件,朱輝還是延續著他獨到的小說創作方式,那就是在細節把握上的功力和對人性挖掘的深度。《白駒》字數不算多,并不是鴻篇巨制,也沒有傳統意義上長篇小說分章節的敘述,但就在此部短小精悍的作品中,我透過字里行間也同樣品味出,朱輝對人生命運走向的關切之情以及人事滄桑的無奈感嘆。
《白駒》是一部戰爭題材的作品,它不同于朱輝以往的創作題材。即便如此,作者并沒有因為題材的變動而停止了對人類命運走向的思索,他不但成功地建構了新式歷史題材小說的樣式,也自覺擺脫了以往創作中道德說教過多的慣例,從而建構了一個全新的審美感觀境界。
人類總是成長和生存于一定的自然環境之中,因此由自然和歷史所造成的苦難總是如影隨形,它仿佛像一條永遠也擺脫不掉的蟒蛇一樣纏繞于身,當我們面對困難時,求生的本能總是爆發出超出想象的潛能,創造出無數個難以解答的偶然,我始終固執地認為失去偶然的人生將會索然無味。面對如期而至的苦難,期盼隨時到來的偶然,一個普通的生存者該如何面對和把捉呢?朱輝一直在思考著,《白駒》就是他思考的又一個新驛站。
《白駒》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面對戰爭年代朱輝沒有去展示戰場上兩軍對壘的廝殺,也沒有去關注交戰雙方的勝負輸贏,而是借助炳龍這個小手藝人與一匹馬在這兵荒馬亂年代的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將我們日常生活中習焉不察的生活苦難譜成一曲扣人心弦的偶然命運交響曲。
偶然在《白駒》作品內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作品以偶然開始,炳龍與蘭英暗懷情愫,正當他們不知如何跟師傅開口時,戰火中倉皇逃命的師傅命喪流彈。作品又以偶然發展,炳龍與蘭英葬完師父守著燒餅店,想以勤勞發家,戰馬拉起了磨,成了炳龍家的壯勞力。因緣際會,炳龍跟新四軍做起了禁品生意。眼看炳龍家業越來越興旺,蘭英也懷了孕,二鬼子郭連長卻帶人抓走了炳龍,隔壁寡婦紅棗兒用三只豬救出炳龍,燒餅店卻人去屋空。馬和蘭英已被人抓走。作品還以偶然達到高潮,炳龍跟著跑回的馬找到新四軍救出蘭英,蘭英卻因又驚又怕命喪黃泉。正在炳龍消沉的時候,郭連長被新四軍打跑了,在這又一次亂城之時,炳龍和紅棗兒抱哭一團,兩家合為一家。但是這樣的安穩也不長久,原來紅棗兒的丈夫沒有死,做了國軍的副連長回來了。紅棗兒雖鬧死鬧活卻終被丈夫抓去。同樣作品在偶然中結束,炳龍正在慌亂逃命時,追趕的國軍與新四軍遭遇,為引開追兵,達廣騎了白馬離炳龍逃去。至此,炳龍與白馬的幾番失合,終告段落。炳龍雖然屢經財產的失卻、親人的離去以及走投無路的絕望,但他還是依靠偶然幸運地存活下來。
《白駒》中很少有關于季節和氣候等方面的環境描寫,這依然延續著朱輝創作一貫的風格,作者想通過弱化時間轉換和季節輪回的方式,來強化炳龍傳奇的一生。但是在徹底改變炳龍人生軌跡和生存理念的第二次偶然事件中,作者卻一改往常的寫作方式,而是使用外在自然環境來強化人物命運輪轉的無常性和悲劇感。在文章中非常細膩地寫道:
大堤的下面是大河,黑沉沉的河水里散落著一個個的垛田,垛田上的油菜花早已零落了,遠遠望去卻還是成團的黃色,一片片蹲在河水里。
這是《白駒》中為數不多的有關季節描述的字句,雖然很簡練,但卻十分準確地烘托出炳龍即將要到來的不由自己掌控的人生走向。周圍的自然環境是毫無生機的存在,初夏的到來褪去了春天盎然的生機與活力,即便是連寓意濃重生命意象的金黃色油菜花也失去了主動存在的意念,只能被動地“蹲”在水中,等待著下一秒不知何種結局的到來。炳龍的命運走向,恰如上述凋落的油菜花一樣,偶然間發跡,又偶然間失去,一切的起起伏伏都不由自己掌控。
偶然,始終是偶然,特別是人物的命運在看似平淡無奇,一切照舊的夏天偶然間發生了轉換,外在環境的描述不自覺間充當了推動作品發展的直接動力,這便是《白駒》獨特的藝術魅力所在,在對偶然的展示中,朱輝也著實調動了讀者的閱讀眼球和感官神經。
人類對失落的精神家園尋找的腳步永遠都沒有停止過,此在的黑暗仍然無法遮蔽彼岸的光芒,人們一刻也不愿意放棄奔向永恒和超越現實的夢想,這就是人類不斷前行的堅實的步履和由此造就的艱辛旅程。朱輝雖然向我們展示了一段鮮為人知的災難,以及對人存在價值的懷疑和否定,但他并沒有滿足于此,因為他深深懂得苦難的展示對于經歷過戰亂和艱辛的人來講簡直太平常了,任何當時的人都有可能將自己人生的困苦經歷編織成一個個充滿悲歡離合的傷感故事。但是,如何超越這些苦難呢?人類生存的終極關懷究竟何在呢?朱輝的《白駒》依然也延續著對人類命運和歸宿的思索。
“命里沒有,你掙上萬貫家財也還是要散。他看得破了。”這是炳龍在經歷了那個夏天人生的大起大落、人生的奮斗、失敗、再奮斗、再失敗后的感言。由此我們清晰地看出此時的炳龍不再奮進,以往創家立業的思想和抱負以及由此搭建的生存哲學已然蛻變為僅僅“圖個安心”,雖然炳龍最終理想破滅了,激情消退了,但生活還要繼續,我深深體會到作者借助炳龍的生存遭遇,展示的他對生命悲劇體會的良苦用心所在。朱輝的創作就是這樣,無不思索著人的心情,他覺得文學應該關心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也許文學不能幫他們解決什么實際的問題,但至少應該讓他們覺得有一點慰藉,或者對他們枯燥的生活能有一種激發。
當一個人經歷了或經歷著生命的種種變故逐步走向所謂的成熟時,他在得到的同時也在喪失著。有如蟬的蛻變,苦痛、艱難,但又必然而無可阻擋地進行著。人在成長過程中所喪失的絕不僅僅是沉重的軀殼,還有許多純粹、明凈的人性側面。朱輝筆下人物的生命狀態總是在與周遭環境的碰撞中發出一些不和諧的音符,他們固執而又決絕,為了呈現并表達某些屬于個體的東西而抵抗著“群體”的限制和規約,這種抵抗的結果有些不得不融入或屈服于環境,從而宣告了他們的無奈與妥協的時候,而另一種由抗爭而獲得靈魂的救贖卻悄然融入他們的生活之中。顯然這是朱輝虛幻的勾勒,但我依然還是堅信人類在苦難時艱辛的救贖力量。
在我看來,《白駒》在小說藝術創造方面最突出的特點就在它獨特敘述視角的選擇上。朱輝是一位典型的具有現代人文精神的作家,他總是在揭示人類苦難生存困境時,將人性中的善意、溫情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戰勝困境的精神力量賦予作品的人物。在他的文本創作中你很難尋找到新潮小說流行的元素,朱輝放棄了暴力、死亡、濫情等寫作元素,而是在看似不動聲色地敘述著社會底層民眾的苦難的同時,從文本的深處時時透露出理智關愛,更多的時刻則是要達到心靈與心靈情感默契與溝通。
朱輝的作品并不難讀但卻十分耐看,《白駒》依然延續了這樣的結構構建以及語言組織。《白駒》雖是現實主義文本,但他卻并不是簡單故事情節的敘述和單一語言的組接,而是將象征手法和隱喻意味巧妙融會貫通,達到了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創作手法的殊途同歸。白駒鎮本就像一匹馬的形狀,而那匹名喚“大姑娘”的白馬,更是命運多舛,白馬與炳龍間的分分合合卻又最終有緣無分,也昭示著炳龍命運的走向,最后炳龍棲身的安豐莊,安豐二字似乎隱喻了作者對于炳龍安居的希望。“白馬”的意象暗示了人生時間的流逝,給人以白駒過隙的感慨,揭示了人生苦短的哲學內涵。“龍”的意象同樣具有典型的代表性,使得朱輝順理成章的通過炳龍一生命運的遭際來揭示大多數普通民眾的生存軌跡,另外文本中不時穿插的二胡歌詞,帶著些濃厚的古典特色和地方色彩,更加增強了《白駒》的民族文化特色。
初夏再次閱讀《白駒》后,深深感受到在當下很多作家試圖以奇用險的創作手法將作品寫得讓人難懂的時候,朱輝卻始終堅守著他的新現實主義創作的原則,也就是簡單故事敘事和明晰情節發展中蘊含無盡的意味,給人以多重解讀的空間。朱輝一直在自己的園地里默默辛苦地耕耘著,不問收獲只在勞作的創作理念展示了他拒絕媚俗的努力。閱讀這樣的作品,也為即將到來的炎炎盛夏帶來了清涼爽朗的暢快與青青欲滴的綠意。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