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秋

路遙是人民的作家,他以現實主義寫法描寫社會生活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他的那句“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已經成為每一位奮斗者的格言。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社會發展最為被關注的是城鄉交叉地帶。路遙《人生》《平凡的世界》《在困難的日子里》《黃葉在秋風中飄落》正是城鄉交叉地帶的現實反映。路遙的小說描寫的是改革開放史中的發展圖景,來自于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現實生活,所塑造的更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人物。作家路遙的奮斗精神,小說中巧珍的善良品質,孫少平的進取精神,都是扎根于中國大地的中國精神內涵。這幾篇文章采取的論述角度不同,卻同樣以路遙如何發掘鄉村世界的美好人性而立論。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無論我們走得多遠,都不能忘記來時的路。”回顧文學經典中的創業史,將有助于我們去營構更加美好的新世界。
——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教授、黨委書記?董廣芝
《在困難的日子里》是路遙早期優秀中篇小說之一,陳忠實評價它的藝術價值不亞于《人生》。這篇紀實性自傳體小說初名為《一九六一年:在困苦中》,1982年9月發表后獲評“《當代》文學中篇小說獎”。路遙曾在《這束淡弱的折光》中敘述這篇小說創作的心跡,期望通過記敘“三年困難時期的生活”的艱辛體驗,反思社會物質財富增長和人們精神境界下降形成的反差,喚醒人們“戰勝困難的精神”和“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用一束折光投射我們的現實生活”。小說以愛的力量觀照歷史和現實,在發表后贏得了廣泛認可,“我幾十年在饑寒、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歷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重要?!保愤b《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小說的成功如一束絢爛的光,消解了路遙成長中的灰暗,照亮了他的創作道路,使他更加熱切地投入更偉大的創作。
在那個特殊年代里,貧窮是黃土高坡農村生活的底色。在路遙的一生中,貧窮是他生命的底色,“饑餓感既是尾隨路遙一輩子的老狼,又成為他超越自我人生的強大動力”。(厚夫《路遙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在困難的日子里》反映出由貧窮帶來的多重“困難”,用并不復雜的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展現豐美鮮活的人性,用友愛、理解和無悔的犧牲回應所有令人煎熬的困窘,每次重讀都會使讀者得到一次心靈升華和精神激勵。
按照梁向陽對路遙學術年譜的梳理(《東吳學術》2019年第6期),“衛”是在1963年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延川縣立中學,路遙把時間提前到1961年,與三年自然災害的起始點重合,不僅給讀者以清晰的歷史代入感,也留下了對其后續求學生活的想象空間。三年自然災害是任誰也躲不過的苦難,小說在開篇淺淡地說“是我國歷史上那個有名的困難時期”,(本文所引《在困難的日子里》的原文均出自《路遙文集》第2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由此鋪墊小說的基調。路遙沒有用過多筆墨描寫自然災害的具體情況,把高分考上縣立中學這件喜事說成雪上加霜的“新悲劇”,已然突顯艱苦的生存現實。小說主要通過側寫表現災害帶給人們的生命考驗,如“餓得浮腫”的鄉親、用野生植物充饑的自己及窯洞偶遇的逃荒母女。通過寫雪景襯托馬建強一窮二白、一無所有的生活境況,同時也蘊含著不可褻瀆的純凈與無限生長的可能:
對雨,對雪,我永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晏?,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暄┚鸵馕吨S收,它和飯碗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它和人的生命相關。
因此在路遙眼中,陜北寒涼肅殺的雪有“微微的暖意”,崢嶸的山峰變得柔和美妙,“我常常在黃昏里面對白皚皚的山巒不由自主地微笑;……陶醉在一種難言的舒服之中……”這天賜的寧靜與安然,讓路遙在饑餓與寒冷疊加的困苦中、在友愛與誤解沖突的痛苦中得以自處,重新找到內心的力量。
生而為之的貧困,是路遙難以化解的宿命。年幼遠離親生父母過繼給伯父家,原以為生活會得到改善,卻沒有得到期望中的愛護,讓路遙很早就認清了現實。“這的確是不幸的——尤其對父親來說?!奔词骨髮W之路受阻也沒有抱怨,“又怎能怪可憐的父親呢?”而后強調患有嚴重關節炎的父親為把自己拉扯大,連下雨天都不能休息,“可憐的父親就是賠上老命也不會委屈我的”。數年后從路遙傳記中可知,現實中大伯并不支持他繼續求學的要求,是他的伯母像親生母親一般不遺余力地照顧他,日夜操勞甚至以乞討為生供路遙讀書。小說在處理這一人物關系時把“母親”變成了記憶中的角色,而將父母的雙重身份加諸“父親”身上,一方面體現出路遙對父愛的渴求,另一方面也飽含著對生母、養母無以回報的感恩。對現實的清醒認識讓路遙較早堅定了求學的信念,他先是通過曲線救國的方式獲得考試的機會,后又以第二名的好成績贏得繼續讀書的可能。這是路遙為自己的人生尋找的最好出路。
在饑餓的特殊年代里,顧命養家是每個家庭的第一要務,一個窮娃娃的求學愿望能否得到滿足并不是主要矛盾。小說前半段直寫鄉親們貧苦程度的文字不多,后文寫到在自己的“冬季別墅”偶遇一對逃荒復又返鄉的母女,通過母親驚慌的話語,從側面寫出時境的艱難與生命的凄惶,也道出了這片黃土地的人們對家鄉的眷戀:“母土是熱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本鄉田地?!编l鄰的可貴品質在“我”身上潛移默化,“我”雖然餓得跌跌撞撞,卻為能給母女倆幾個珍藏的土豆和玉米而感到無比的開心?!拔夷且呀浟髁瞬簧贉I的眼睛又一次熱淚直淌了?!蓖ㄟ^這位乞討母親的形象,深切地表達了路遙對養母的感激和愛。這對母女的出現后,建強很長時間沒有再去光顧自己的“別墅”,因為“那天晚上碰見那不幸的母子倆的情景,給我留下的刺激太強烈,我怕到了那里會觸景想起那些令人難受的事?!鼻拔恼f婦女“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后面又寫成母子,不應是單純的筆誤,而是更明顯地指向路遙的內心。小說沒有回避眼淚,直寫馬建強流淚的場景,“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偎在媽媽的懷里,無聲地啜泣起來”。無數個日夜,正是養母乞討換來的糧食維持著家里的生計,給路遙的人生奠定了起跑的方寸基石。

鄉親們的生計如此艱難,卻能在馬建強是否應該繼續上學的問題上形成共識,“由于饑餓而變得不愛費口舌的鄉鄰們,卻紛紛來打勸我們了”,勸父親要咬牙讓孩子讀完高中。他們的關切不是表面上的客套,不僅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導,而且還有實實在在的慷慨付出,“把自己那救命的糧食分出一升半碗來,紛紛端到我家里,那幾個白胡子爺爺竟然把兒孫們孝敬他們的幾個玉米面饃饃,也顫顫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背著“百家姓糧”的馬建強,告別了馬家圪村走向延川縣的最高學府,去往自己向往的新環境,他的內心充滿無限的依戀和感激:
自從媽媽死后,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一次。我猛然間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著這種偉大的友愛,生活在如此貧瘠土地上的人們,才一代一代延綿到了現在……
鄉鄰們善良、淳樸,且有遠見卓識,這是世代傳承的民族品格,她超越了貧富貴賤,甚至是生死,讓處于生長期的年輕人獲得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在面對復雜的生存困境時始終保有對生活的信心和對未來的期許。
在學校食堂甲、乙、丙三個等級的伙食中,馬建強連丙菜都吃不起,餓得發瘋的他經常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強撐著到野外找野雀蛋和野果子。這種饑餓感是刻骨銘心的,像一個無底的黑洞,無情地蠶食著青年路遙的內心,需要他用更大的能量去填補和融合。路遙曾在接受采訪時談到:
整個初中二年,就像我在《在困難的日子里》寫的那樣。……我受盡了歧視、冷遇,也得到過溫暖和寶貴的友誼?!裁词亲钫滟F的呢?那就是在困難的時候,別人對我的幫助。(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答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小說主要是通過吳亞玲詮釋這種高尚美好的友誼。吳亞玲善良陽光、善解人意,路遙對她充滿真誠的感激和喜愛,但沒有把她寫成高大全的形象,人物的飽滿恰好在于有小處的不足,比如為了讓馬建強吃飽飯,她沒有顧及馬建強的感受,在同學面前大聲地推薦馬建強去幫灶;當純潔的友誼被同學們和大衛誤會時,她沒有采納馬建強的建議去化解。路遙寫道:
錢對我來說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還是精神上的收獲。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嗎?尤其是在你困難的時候,別人對你表示的友愛比什么都寶貴。
吳亞玲的幫助讓馬建強在艱苦難熬的歲月里,體會到“溫柔、真誠、恬靜”,也給后文自己為化解誤會主動放棄讀書作出鋪墊。
除吳亞玲之外,小說還寫到兩名具有干部子弟身份的同學:大衛和周文明。這兩個角色的設定與吳亞玲之間形成對應和反襯?!八麄兊纳钍嵌嗝吹男疫\。但我并不妒忌他們,我只是為我自己的寒酸而難過?!瘪R建強與這兩位同學的關系變化更具審美意味。“衛”是路遙的乳名,直到9歲入學老師才給他取了一個真正的名字“王衛國”。小說將“衛”用作人物名,寄托著路遙內心的情感。小說對大衛家庭條件的介紹、大衛與吳亞玲的關系設定、大衛對我的同情以及解除誤會時的大度,無不是路遙理想人生的折射。如果說吳亞玲是外在世界投射進來的一份溫暖,那么大衛便是路遙豐富的內在透射出去的那束光亮。而同桌周文明則是代表人物關系發生轉折的典型形象,是他一次次推波助瀾,讓馬建強真正變成了“馬堅強”,這個人物也在矛盾沖突中完成了向文明、友愛的蛻變,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四人終于成為可以手拉著手,共同歌唱和并肩行走的伙伴。
路遙從不回避由于貧困帶給人與生俱來的局限,坦言自己身上有“鄉巴佬的拘謹和膽小”,但他更珍惜因貧困而養成的“負重的耐力和殉難的品格”,懂得“珍惜美好的人情,并以同樣高尚的心靈給予回報”。當由于自己食不果腹,先后產生了玉米面饃失竊被同學議論、學校會餐幫灶感覺被侮辱、窯洞門口拾金不昧被放大表揚、武裝部維修工被大家誤會等一系列事件后,馬建強的內心百般掙扎:
這個困難的歲月,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經濟生活上的困難時期;而對我來說,則是經濟上和精神上雙重的困難時期。
馬建強愛惜自己的清白,關心同學的感受,當誤會逐漸被擴大,已經影響亞玲和大衛相處時,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誤會正是由于我而產生的,……一切都無可挽回,但我起碼還可以做到:再也別去武裝部了!而且要遠遠地躲開吳亞玲——我應該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獨中去。
馬建強在痛苦中糾結: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搓著;我在雪地上打滾,揪自己的頭發,像一只受了槍傷的野獸!
在反復思量后,為了讓自己的內心安寧,為讓親愛的同學不受影響,他看到只有一條可選的路?!拔乙寗e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犧牲?!卑嘀魅卫罾蠋熤v述的親身經歷,為馬建強自我犧牲的抉擇加注了最后一個砝碼?!叭嗽谑郎?,難道不應該活得更高尚一些呢?”下定決心的建強感覺到天晴了,暗藍的天幕上,一輪明月高掛,他的內心感覺無比的坦蕩和舒暢,“清冽冽的光芒耀著白雪皚皚的大地”,猶如照亮生命的路。這種自我犧牲終于贏得了當事人大衛和旁觀者周文明等人的理解,得到了真摯的情感回應,從此,馬建強才真正融入這里的一切。
從藝術價值看,《在困難的日子里》通過對多重之困的敘寫,展現了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也書寫了一個特定時代下美好的人性風姿,在三者之間形成了強烈的藝術呼應效果。其成功主要源于路遙成熟的創作理念和創作手法。路遙在《作家的勞動》中談到作家的優良品格,“首先要有堅強的性格,”其次是“對生活應該永遠抱有熱情”,還“應該有自我反省的精神”。路遙十分欽佩柳青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
(柳青)時刻把公民性和藝術家巨大的詩情溶解在一起。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始終像燃燒的火焰和激蕩的水流。他竭力想讓人們在大合唱中清楚地聽見他自己的歌喉;他處心積慮地企圖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嚴格地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普通公民,盡力要求自己不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柳青的遺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正是在這一思想指引下,路遙進行了扎實而富有詩性的創作實踐,以淚中帶笑的筆法書寫自己的故事,塑造了堅強不屈、豁達樂觀、善于反思的藝術典型馬建強。“生活的貧困我忍受著,但學習上的落伍是無法忍受的,這是真正的貧困?!彪m然腿上時刻綁著饑餓的“沙袋”,但他始終在為自己喊著“加油”。學習上,成績不能落后;做人,品格上更不能掉隊。這也是路遙短暫一生不懈追求的寫照。
從思想價值上看,《在困難的日子里》是特殊歷史發展時期一個群體的縮影,來源于殘酷的特定年代,訴說著那個年代里的平凡故事:
最大的喜感是從和最難的逆境相奮斗而得來的,其中實含有痛感的成分。悲劇能引起最大的喜感,就因為它描寫沖突和奮斗,就因為它能表現最高的道德意識。(朱光潛《文藝心理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小說通過展現無法想象的困苦、因困苦而產生的各種矛盾沖突,讓讀者感受到純美高尚的道德品格和真誠熾熱的情感,其質樸豐富的思想表達仿佛生命的褶皺,把美好的人性儲存,待時光撫平傷痛,它們便成為長在歲月記憶中的波紋,帶給人們恒久彌新的審美享受和堅定如初的精神力量。
(作者系文學博士、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