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童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00)
清人章學誠評價劉勰所作《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文史通義·詩話篇》,這部成于齊梁時期的理論著作具備嚴整的體系、縝密的邏輯與精巧的語言架構。其觀文章之奇正,談辭藻之華實,言彬彬文質,辨藝境重重。“批評性話語分析”誕生于20世紀后半葉,以西馬為主要理論淵源。法國文論家福柯認為,語言構成了思想,同時權力制約語言,即其目的在于沖破權力規訓的壁壘,揭曉話語生成的真相。此“批評”斷然異于文學之彼“批評”。而題目的“話語批評”兼采二義。一指文學批評原文本,二指“批判性”在話語分析中的應用。通過對《文心雕龍》文本加以歸類,可以發現,《文心雕龍》有大量關涉“動物”的批評話語,在其特征上涇渭分明。“動物”在《文心雕龍》中的出現不僅有跡可循,更呈現出向“五十篇”蔓延開去的傾向,亦有單篇中關涉諸種動物,形成對舉批評的情況。下面將采用“文本和闡釋結合”的方式,對這些“動物批評”話語進行分類。
“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原道》篇)在劉勰看來,思維、語言(文字)、文明,這些都是“自然”之道,而推衍開去,動植物間也鐘聚著可以為文的智慧與情性。即,萬物有靈,而動植皆文。祥瑞之氣在龍鳳的鱗羽間流淌,虎豹斑斕的皮毛威風凜凜。“龍鳳”“虎豹”是動物,而“藻繪”“炳蔚”卻是屬于動物的形貌。其實此句中的“藻”以及從動物的斑紋藻飾變成了文章辭藻,而“祥瑞”“凝姿”這些從動物外貌上獲得的審美體驗也得以指代文章閱讀的審美感受,可以說是“以動物形貌喻文章風貌”的明證。
“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定勢》篇)。當劉勰提道“書繪文章”之事時,則強調情感要充分灌注到文辭之中;顏色調得合適,便可于畫布再現形貌極悖離的犬與馬,情感生發合理,那文章定雅俗異趣,判若鴻溝。其實,作“犬馬圖”自古以來難倒不少畫工。《后漢書》中有“畫工惡圖犬馬,好作鬼魅”;《韓非子》也有“犬馬最難,而鬼魅最易”。犬馬畫的難度在于它由人目觀之,手撫之,而生活自為。即,越真實的生活在藝術的復刻程度也越高。“犬馬”是動物之形,卻也是承載生活的文學之形,這類批評,能夠有效觀照文學風貌的生成。
除此之外,以動物形貌喻指文學風貌的例證還有很多,比如《情采》篇:“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虎豹”“犬羊”“犀兕”一系列動物形象連綴,而體現了“修飾”對萬物,文章的作用。“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物色》篇),則是形容司馬相如的賦如游魚翻潛、瑰麗奇壯。動物批評話語是通過一系列設喻、作比、升華、概括的藝術手段完成的。而劉勰在建構理論時,有意向生靈萬物偏轉,這既是對動物經驗的內化,又是個體批評語言向民族批評語言的外移。而“動物轉向”的發生,也源于這種雛形初具的特殊詩學體系。
《文心雕龍》五十篇提及的動物有牛、羊、馬、(龍)鳳、豹虎、龜蟲、雁鼠、鹿雀、鷹狐、麒麟等將近三十種。動物數量的龐大保證了動物形貌美感的多元化。鳳翥龍翔,美在雄渾;蟲魚潛躍,盡顯靈動;張牙舞爪是虎豹之姿;奔竄四散則是鼠狐之勢。動物批評的關鍵在于挖掘各動物迥乎不同的美感。它們是由自然所滋養,而同動物血肉相渾融的。動物形貌對文學風貌“闡釋權”的篡奪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先民的生活經驗與以視覺為主的感官體驗。動物形貌百怪千奇,而文學風貌則光怪陸離,兩者存在著“質”與“量”的相通,這種喻指類型的生成強化著諸物的特質,彰示著《文心雕龍》批評話語的具體性和形象感。
第二類則是通過動物自身的習性,暗示文學運轉的內部規律。
《情采》篇:“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其實以翡翠為輪鉤,桂枝為魚餌的實踐在《太平御覽》中便有記載。這里是指情采上不必要的渲染,會妨礙文章的情理表達。魚群是否愿意上鉤,這是自然界的動物習性,而文章在情采的比重設置,則屬于行文法度和規律的范疇。劉勰把岸畔垂釣的生活場景嫁接過來,是能夠用“不得魚”之苦來影射“文不得”之悲的。這是以動物習性說明文學規律的含隱性。
“是以將贍才力,務在博見,狐腋非一皮能溫,雞蹠必數千以飽”(《事類》篇)。狐腋下處的皮毛最為溫暖,但一張狐腋皮是無法制成取暖用的裘衣的;而雞的腳掌肌肉單薄,數十只才能吃飽。《文心雕龍·事類》篇說明了文章和才學的關系,而指出了“厚積薄發”的重要性。可以說,“腋”的溫熱、“蹠”的骨感,這本是動物天性使然,但在此處形容文章不可一朝一夕,功利而作,而是務在博見,才自內發,可以說,亦是相當恰切的。
再比如《夸飾》篇:“古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明俱獲”。《上林賦》當中有:“椎蜚廉,揜焦明”。“蜚廉”,即“飛廉”“鷦明”,皆是傳說中的神鳥,神鳥性靈,而在現實中無法捕獲,卻能在辭賦中自由翱翔,體現了夸飾之風的詭濫奇絕。而劉勰在《樂府》篇貶斥南朝宋齊俗曲大盛,探究原因:“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是指時人聽到雅正的樂歌會如魚睨般目光呆滯,興趣乏然,而聽到奇辭異曲,則會興奮雀躍,拊髀稱絕。動物的習性同樣在理論構建中受到了關注,并借助對人情世故的類比,透視文學接受的抽象過程。
這里需要提道《周易》“觀象”說的“象思維”:“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類萬物之情”。《周易》“象思維”的機樞在于:要超越事物可見可感的外形(形貌),而把握本質的“象”(習性),才能形而上以通“道”,類萬物而形于下。“觀象”,雖然依靠目視,但也略高于視覺之觀。“觀象”即是觀物之玄妙、通天下之故,是主客交感、物我兩忘的思維境界。通過動物習性暗示文學規律,一方面得益于作者劉勰對物象思致的深曲和觀察的敏銳,才能在解釋規律時切中肯綮。另一方面,動物習性是與生俱來的,然萬物形性雖異;然情本相通。文學規律看似縱橫交錯、荒渺莫考,但它們共同棲居于文學生成的大地,成為詩學體系構筑的磚瓦。而彰顯了《文心雕龍》批評話語中的“理性”之功。
《文心雕龍》集結了大量早先典籍中的“動物”征典,同時對此類專有名詞、言論、事跡進行了創新性的詮解,使之成為理論批評的一泓“活水”。
“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范》耀。”(《文心雕龍·正緯》)
緯書盛行于漢魏六朝,不少文人亦偏愛從緯書中采摭典故,納入文章。劉勰針對這種現象,作了《正緯》篇。而《周易·系辭上》:“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它所講的就是《周易》的起源,可見,劉勰通過挪移《系辭》典故,為論證緯書成因的神秘色彩,即幽深精微的文本特征提供了幫助。以“典”為“典”,亦作新解,是第三類動物批評話語的大體路徑。
《文心雕龍·諧讔》篇有:“伍舉刺荊公以大鳥,齊客譏薛工以海魚,莊姬托辭于龍尾,臧文謬書于羊裘”。因為《諧讔》篇要論及“諧辭”“隱語”兩種文體,它的言辭往往委婉曲折,富有深意。為了說明,劉勰在這里列舉了一系列古人之“讔”,而皆與動物有關,而《左傳》《史記》《戰國策》《列女傳》則是以上典故的“原生地”。而《辨騷》篇的“豐隆求宓妃,鴆鳥謀娀女”,則語出《離騷》。值得注意的是,劉勰的征引不曾是機械的搬運,而是依據自己的批評意圖,進行了典故的組合,這是重新啟用原有動物征典的目的。
另外,《文心雕龍·明詩》篇提道:“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人的七情六欲遭遇了外物的刺激,情性不過是自然地流露。但劉勰在抒懷寫物時,并非遣詞造物,而是力求“昭晰”之能,即認知結果的昭然與清晰,其中發生了從原典故向新典故的跳躍,而實現準確的闡釋效果。對于劉勰來說,可供采擷的動物形象是激起他靈感的浪潮,這是用典的源初;而當這些客體的表象聚集,劉勰則摒棄了淡泊寡然的形式而對“象”加以全新的思索和整合,這是用典的具體;最后,在動物形象向理論形象的轉化過程中,劉勰的文學觀念與批評意圖始終貫穿其中,這是用典的結果。《文心雕龍》中俯仰生姿的動物批評話語始終面向生命,并試圖凝固文學之典,同時亦啟發了彼時和后世的理論生命。
第三類,即以典籍中的動物征典哺育文論用典在《文心雕龍》中屢見不鮮,甚至可以說是動物批評話語的“半壁江山”。這一類批評話語的形成,一是在于劉勰對經史子集的熟稔如心,才可以引經據典,形成自己的理論批評體系。其次是,劉勰容身于昭明太子蕭統的文人集團,并協助了《文選》編纂的工作,東宮通事舍人亦掌管典書,這是劉勰能夠進行浩繁征典的現實原因。最后,結合中國文學批評史來看,任何一部偉大作品的完成,都不是朝夕而就,空地樓起,而是薪火相傳,以故為新,以此來看,劉勰亦是佇立在“毛孔”上的闡釋者。
蒲震元先生將“人化批評”與“泛宇宙生命化批評”作為中國傳統藝術的兩種重要批評形態。并反復強調“通盤的生命感”。這兩種方法已經應用于《文心雕龍》的解讀,并演變成文藝批評的重要模式。而“動物批評”一方面是對前者的補充,一方面是對后者的自省。研究“動物批評”的現實意義在于整合各批評的路徑資源,而構筑文論批評的跨學科、多元化體系,給其注入持續流動的闡釋話語。總之,那些疏落無涯的“動物批評”,正靜候于《原道》《徵圣》《宗經》《辨騷》《詮賦》《諧隱》等二十余篇文本當中,是《文心雕龍》研究破碎零散,但意蘊深長的批評邊緣。它們凝匯了宇宙的靈氣,展示著思想的力量,并召喚出造就一部文論巨著的所有生命帶來了撥動心弦的“批評的魅力”。古代文學的多元批評方法,東方物觀特有的質感與光澤,亦涌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