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姝慧 任 冰
(東北林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40)
英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在2007年,因其“以懷疑主義、激情和想象力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她登上了這方面女性體驗的史詩巔峰”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萊辛用細膩、綿密的筆觸將女性的現(xiàn)實困境與精神桎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通過對當代女性現(xiàn)實與內心、工作與家庭、身體與思想等矛盾面的真實書寫,萊辛用文字對女性承受的壓迫與異化進行抗議,《天黑前的夏天》尤其如此。這部繼《金色筆記》之后的又一力作一經(jīng)出版,即獲得評論界極高的贊譽。《紐約時報》盛贊其為“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之后最好的小說。”《經(jīng)濟學報》評價“這可能是萊辛寫過的最好的小說,不能立即閱讀它絕對是一大損失。”
女性主義始終占據(jù)著萊辛作品研究的主流視角,國內外學者從女性主義理論、空間闡釋、心理分析、女性成長、倫理學等角度對《天黑前的夏天》所蘊含的女性主義思想進行了多維度、深層次的解讀。本文試從阿莉森·賈格爾(Alison M.Jagger)的異化理論出發(fā),挖掘作品中不同角度的女性主義思想,豐富文本的女性主義研究內涵,審視當代資本主義父權制社會中女性的壓迫與異化,從而關注女性共同命運。
阿莉森·賈格爾修正并重新闡釋了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異化(alienation)理論,賦予了這一概念新的內涵,以此來分析當代女性所遭受到的壓迫。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曾用“異化”這一概念來解釋資本主義制度下有償工人被剝削與被壓迫的困境。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活動中,有償工人一方面在無權的狀態(tài)下從事生產(chǎn)勞動活動;另一方面,他們被迫與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相剝離,無權決定或處置個人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異化的最主要特征就是那些看起來彼此辯證相關的事物或人,其實是彼此分離或是完全對立的。”雖然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并未將不直接處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中的女性納入異化范圍,但某種程度上來看,當代女性的生存狀況確是異化概念在現(xiàn)實世界的充分再現(xiàn)。
在女性被異化的形式中,最為直觀的就是女性在性別上的異化,即作為男性的性對象。在當代社會,女性在以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兩性關系中,為確保個體的經(jīng)濟、社會等現(xiàn)實保障,不得不取悅男性的歡心、迎合男性的喜好來達到其目的。最為普遍、直接的即是女性在外貌上的打扮隨男性的審美傾向而改變。當凱特衣著松垮邋遢時,男性將其視為“透明,”但當她衣著得體,光鮮亮麗時,隨即吸引了眾多男性的目光。由此可見,男性僅僅聚焦于女性的外貌特征,賦予女性外在的審美價值,剝奪女性的獨立人格及思想意識,使其異化成不具備靈魂的“空心人。”在婚姻中,婚姻將女性束縛成了男性的床伴與附屬,但并未斬斷男性對性的追逐,即使邁克爾和凱特看似完美和諧的婚姻也多次出現(xiàn)丈夫的婚外出軌,而凱特心中明白“他搞外遇的唯一目的就是性。”婚姻內夫妻的“中心就是床”,婚外情也僅僅是出于性吸引,由此可窺見男性對女性的首要出發(fā)點即是性,這種觀念不受道德與責任的束縛。兩性關系中,女性被異化成了不具備思想與情感的實體,僅將其身體視為性的外在體現(xiàn),女性由此受到壓迫。
邁克爾在得到了一位滿意的妻子后隨即將婚姻拋擲腦后,事業(yè)仍是其生活的中心,偶爾用婚外情來點綴,而凱特在成為一位符合男性審美模式的標準化妻子,一位符合丈夫身份地位的中產(chǎn)階級妻子后則陷入了婚姻與家庭的瑣碎之中。在情感與婚姻中,女性如囚徒般喪失話語權,只能全程被動地由男性主導、決定一切,凱特認為她陷入自我選擇的牢籠,而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自我選擇的權利,一切聽之任之,如同男性的牽線木偶。與此同時,男性將女性的身體與思想割裂,僅聚焦女性的身體與外貌,其思想與感受卻全然不顧,無情地將女性異化以滿足自我欲望。
除男性將女性當作性對象來進行異化,女性同樣會通過自戀來將自身異化。女性的審美標準則由男性的審美范式引申而來,在男性的主導話語框架內,為了塑造一個所謂的“完美女性”,女性將自我的思想與身體相割離,站在男性的審美立場上對自身進行審視與欣賞。文中凱特多次站在鏡子前注視自己,戴著男性的評判眼鏡來看待自己的外貌,得出的結論是鏡中的女子與多年前曾是姑娘時的自己并無二致,苗條、靚麗,甚至經(jīng)過了歲月的沉淀而更具魅力,這些外在條件都是男性視為美的要素。凱特為取悅丈夫,違背了自我內心的審美傾向,放棄了自己獨立的審美眼光,露出臉上的雀斑,燙著深紅色的大波浪卷發(fā),概因她站在丈夫的審美角度上看,自己的外在完美地契合一位中年時髦美婦人的形象。
當代資本主義父權制社會中,女性作為母親同樣面臨著巨大的異化問題。隨著人類文明與社會的進步,女性經(jīng)歷了從舊時代無法掌握生育權利到現(xiàn)代社會中生育過程的被動與消聲的困境,直至科學技術與社會變化急劇發(fā)展的現(xiàn)今,女性在撫育后代方面仍遭受著巨大的肉體與精神折磨。無論是被異化成生育“容器”或是“培養(yǎng)基,”還是現(xiàn)代科學技術監(jiān)控下女性被異化成為養(yǎng)育孩子的“工具人,”女性作為母親的異化問題從未消失,只是形式上發(fā)生了改變。
《天黑前的夏天》中,凱特作為四個剛成年不久的孩子們的母親,在與孩子們的關系上的異化問題尤為凸顯。科學技術的進步要求母親在嚴格的科學規(guī)劃和監(jiān)控之下?lián)嵊⒆樱赣H對孩子事情的親力親為成為一項必然的要求,因此,母親被迫增強與子女之間相互依賴的關系,然而正是這種相互依賴的關系迫使女性成了家庭的“犧牲品。”未生育之前,凱特以家庭中的丈夫為生活重心,而生育孩子之后,孩子的一切則成了她關注的焦點,正如凱特“回望過去,她好像總是隨時待命,總是聽候傳喚,總是遭受指責,總是榨干自己喂養(yǎng)這幾個——魔頭。”母親這個身份使得女性異化成了自身的“他者,”母親成了家庭中保姆似的存在,自身的需求卻得不到滿足甚或被忽視。
母親對孩子強烈的依賴使得凱特在遠離孩子的時候產(chǎn)生隱形的焦慮,并將這種母愛移情到他人身上來繼續(xù)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女性被持續(xù)異化卻不自知。“母子間存在的這種強烈的相互依賴的關系卻鼓勵母親將其孩子限定在她們自己對生存意義、愛與社會認知的需求范圍內。”現(xiàn)代社會母親將孩子視為自己的“產(chǎn)品,”不同于有償工人的是,母親會對自己的“產(chǎn)品”傾注極大的情感,一旦孩子們離開母親的身邊,母親將產(chǎn)生巨大的心理空虛與緊張感,感覺自己不被需要,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凱特滿心以為“獲得自由的時候就是她不得不面對孩子們長大成人的時候。”然而,當她走出家庭步入職場,而孩子們也離開她身邊去各個國家度假時,她非但沒有獲得想象中的自由與輕松,相反感到極大的落寞。情感的無處依托使得凱特將對孩子的依賴移情到小她十幾歲的婚外情對象杰弗里(Jeffrey)身上。在西班牙小鎮(zhèn)發(fā)生的這段婚外情中,身為母親的凱特實際上是內心矛盾的:一方面她試圖擺脫曾經(jīng)沒有實存的自己,通過這段越軌行為開始自我覺醒與反抗的旅程;另一方面,母親這一身份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她周身,她并不能完全跳脫母親角色的牢籠,這使得她不自覺地將杰弗里的種種行為與反應同自己的孩子們相比,“一邊想著自己的幾個孩子,一邊觀察著那男子,看他想要什么——瞧她的神情,好像只要男子需要,就立即奉上香油和安慰供其所用。”凱特始終肩負著母性的天職,難以掙脫社會、文化對女性母職教化的藩籬,由此可見,母親這一身份扼制、異化了女性,使其喪失獨立人格與個人意識。
凱特對孩子的過度依賴并沒有獲得孩子們的同等回應,相反卻引起了他們的逆反、憤慨、憎惡等消極情緒。資本主義生產(chǎn)制度的發(fā)展促使家庭與工作場所的分化日益界限分明,越來越多的孩子需要離開家庭進入到一個沒有母親的生產(chǎn)生活領域。同時,隨著社會文化的不斷發(fā)展,年輕人發(fā)展了獨屬于他們的文化圈。多方面的因素都促使子女與囿于家庭、與外界隔絕的母親之間的代溝逐漸拉大,當一無所知的母親再試圖插手子女的事務時,得到的僅是孩子們的厭惡與抱怨。孩子們的長大給凱特帶來的非但不是欣慰與自由,相反,隨之而來是她仍對他們過度關心而帶來的抱怨,孩子們憤怒指責“被她當成了小嬰兒,快被她活活窒息了。”86凱特在孩子身上得到的除了所謂母親的美德,還有精神錯亂,而隨著孩子們的成長,“美德成了惡行、嘮叨和欺凌。”
當代女性在資本主義父權制社會中的壓迫與異化境況在《天黑前的夏天》中一覽無遺。凱特的最終的重新回歸也并不代表向外界的壓迫妥協(xié),并不代表回到起點,通過夏天的這段旅程,凱特完成了女性的自我追尋及自我覺醒,由內打破女性的枷鎖,成為萊辛筆下又一“自由女性”,“自由不僅僅在于外在行為,更在于內心,萊辛的自由并非絕對的自由。”女性要想獲得真正的平等與解放,一方面推翻資本主義與父權制的雙重壓迫是必然為之的,另一方面,女性更要擁有獨立的人格意識與自我,拒絕主客觀異化,解構母職神話,成為完整的經(jīng)驗主體,從而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