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道賢
(河北工程技術學校,河北石家莊 050024)
1994年,南非頒布了新憲法,并廢除了宗族隔離制度,曼德拉成為南非歷史上首位黑人總統。然而,黑人當家做主以后,白人又成了新的被不公平限制的對象。白人精英不斷流失,社會治安持續惡化,作為世界第六大工業強國和非洲最大金融中心的南非卻從富強走向貧窮。在這樣的政治和經濟背景下,庫切通過1999年發表的小說《恥》,表達了自己對祖國現狀的憂思和未來的展望。國內外對《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后殖民主義,創傷文學,女性及生態,文學倫理學以及動物敘事等幾個方面。本文嘗試運用“生機唯物論”,結合南非的后殖民主義文化和政治背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論述《恥》中物質的施事能力:盧里這個南非白人,一位風流倜儻的大學教授,是如何一步步認識到自己的“敗德”行為并產生懺悔之心的?浪漫主義對他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在南非特殊的后殖民場域,接連碰壁并遭遇嚴厲打擊的盧里和女兒露茜,思想是如何發生了截然不同的嬗變的?
進入21世紀以來,全球消費主義泛濫,人與物的關系愈發疏遠,由此導致生態危機日漸嚴峻,病毒肆虐,地緣政治結構也隨之劇烈變化。面對多重壓力下的后人類困境,美國學者簡·班尼特(Jane Bennett)在其專著《活性物質》(Vibrant Matter)中提出“生機唯物論”(vital materialism),對哲學、宇宙、政治和倫理進行了深入探索。她認為,在無生命的事物中存在一種令人好奇的“物的力量”(thing-power),并且這種力量能夠產生神奇而微妙的效果。為了避免陷入人類中心主義和生物中心論的窠臼,班尼特建議,我們“需要一種能量的源泉,即對世界的熱愛或者對充滿活性的物質世界的癡迷。”。班尼特認為,亨利· 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生命沖動論”(elan vital)和漢斯·杜里舒(Hans Driesch)的“潛能實現論”(entelechy)理論,雖然非常接近“生機唯物論”,但仍然沒有擺脫康德的生命/物質的二元論影響,并且在自然界的發展過程中,沒有充分辨別出物質的活性。班尼特贊同意大利哲學家馬里奧·佩爾尼奧拉(Mario Perniola)的觀點,相信物質的活性具有“閃耀”“猛烈”和“內在”的特征。
班尼特綜合斯賓諾沙(Spinoza)的“意動體”(conative bodies)和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塔里(Felix Guattari)的“組合體”(assemblage)(即多種活性物質各種不同元素的特殊組合體)兩種理論立場,認為在這種異質組合體內,各種微觀和宏觀的行為體緊密聯系卻又互相沖突,在共生共存中提升了自身能量。
班尼特的生態哲學思想,將人的主體性轉變為人與自然的主體間性,認為人類與自然渾然共存于一個相依相生的和合宇宙。筆者認為,班尼特的“組合體”與美國詩人王紅公(Kenneth Rexroth)的“愛的共同體”概念同工異曲,互契互鑒。王紅公將自身看作大宇宙中的小宇宙,“和鼠、熊、松樹、恒星、星云、巖石、化石等連在一起,構成這個巨大的有機生命復合體的一部分”。本文試圖通過庫切《恥》中的物質施事能力分析,也即通過人與他者彼此指涉、相互影響的關系探討,對人類何以棲于自然這一命題有所啟發。
小說男主人公盧里,五十二歲,是在南非開普敦一所大學任教的現代語言專業學者,卻迷戀于和妓女索拉婭的床笫之歡。然而兩人的關系卻因為周六上午的一次邂逅發生了轉折。年輕貌美的索拉婭坐在一家商店的桌邊,兩個帥氣可愛的年幼兒子陪伴身旁。透過玻璃窗,盧里只是瞬間和她對視了一下,沒有言語便匆匆離開。然而就是這次不期而遇,在兩人腦海里留下揮之不去的影子:
“但是,兩人誰也無法把發生的事情擱置一邊。母親和那個陌生人合歡時,那兩個小男孩總是隔在他們之間,影子般縮在房間的一角,一言不發。……完事后下床,他總覺得兩個孩子好奇不解的目光把他渾身罩定。”
在房間做愛時,盧里腦海里飛快閃過這樣的念想:我是他們的養父嗎?還是繼父?抑或是“影子父親”(shadowfather)?他無法掌控自己的思緒,又想到兩個孩子真正的父親,他是否知曉妻子如何謀生? 或者有意為之?孩子的身影從此如陰云一般籠罩著盧里和索拉婭,會所包房里的陌生和冷淡因此逐漸增長,兩人的關系很快就中斷了。
除了影子,同樣產生轉變的媒介還有蛇。庫切在小說中多次提道蛇的意象。盧里起初喜歡把蛇作為圖騰崇拜物。他把自己與索拉婭的性愛想象為蛇類之間的交配:冗長(lengthy),貫注(absorbed)而深奧(abstract)。然而當與學生梅拉妮發生了戀情,梅拉妮的父親把盧里任職的大學辱罵為“蛇窩”時,他內心羞愧不已,也不能否定自己不是毒蛇。被學校開除之后,盧里精神遭受重創,更是把自己血液中“復雜的蛋白質”想象成蛇的毒液。從遠古起始,世界許多地方一直把蛇作為人類生命的起源(中國的大蛇就是龍圖騰),人類對蛇的符號認知大多是正面的。在《圣經》舊約里,蛇引誘亞當和夏娃偷吃蘋果,由此成為原罪或邪惡的象征。蛇的負面引申意義在此發揮了作用,促使盧里感覺到道德層面的“恥”。
班尼特借用了拉圖爾(Bruno Latour)的“行為體(actant)”概念,認為“活性力量(active powers)”是行為體的內在特征。拉圖爾認為,行為體是可以改變另一種實體的實體,既可以是人體,比如索拉婭的兩個兒子;也可以是“非人”,比如圖騰崇拜物,食品,電力,風暴,金屬,冠狀病毒等。美國生物學家,內共生理論創立者馬古利斯(LynnMargulis)認為,“我們(人類)是能走路會說話的礦物質”。法國哲學家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也指出,人類可以被視為特別豐富和復雜的物質的集合體。班尼特認為行為體具有功效(efficacy),各個行為體不是預先給定的孤立存在,而是一直相互影響,并且自身帶有足夠的活性可以改變現狀和事件的進程。造成盧里和索拉婭最終分離的行為體--兩個可愛的孩子,以影子的征象體現出自身的活性力量和施事能力,使盧里和索拉婭在鮮明的美丑對比中,意識到自身的粗俗和敗德,最終促成了他們的思想轉變。從遠古時代就與人類共生共存的蛇,在一開始對盧里沉迷于情欲的荒唐行為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消極作用。但是后來,盧里在遭受一系列打擊之后,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蛇作為一個具有內在活力的行為體,使其感受到恥辱和良心責備。由此可見,此處被賦予了倫理道德內涵的影子和蛇,對主人公盧里思想的嬗變發揮了催化劑的作用。
盧里教授自視為英國浪漫主義門徒,對西方浪漫主義詩歌的癡迷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盧里“拜倫式英雄”的性格特征:高傲、孤獨、倔強,個性獨特,蔑視文明,敢于反抗現存社會制度。當盧里把梅拉妮第一次帶到家里時,便情不能已念誦出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對其誘惑:“美麗的尤物使我們欲望倍增,愿美麗之玫瑰獲得永生。”
第二天當他給梅拉妮打電話的時候,詩中蘊含的玫瑰意象在腦海重現:
“……他聽出她完全不知所措。太年輕了。……他應當放了她。可有什么東西正緊緊抓著他。美麗之玫瑰:這首詩像箭一樣在腦畔直射而過。”
由此可見,盧里內心存在著理智與情欲的矛盾與掙扎。但飯后他卻把梅拉妮帶回住所,與她發生了性關系,并因之身敗名裂。玫瑰雖然究其表象而言僅是一種植物,但卻有自身固有的活力和“積極力量”(active powers),發揮著不容小覷的施事能力,從而影響盧里做出了改變命運的悲劇選擇。班尼特在《活性物質》一書中舉例說,正如歐米伽-3脂肪酸可以改變人類的情緒,生活垃圾可以釋放出活性化合物,并產生揮發性甲烷氣流一樣,物質的活性確實存在,并利用其自身固有的內在力量不斷影響著人類在現代性及其發展進程中的行為取向。
“Melanie”(梅拉妮) 在希臘語中是“黑色”之義,另外,小說中的各種細節足以表明梅拉妮是有色人種,而盧里卻是有荷蘭血統的白人。當盧里給梅拉妮送禮物的時候,他選擇的12朵混合色的康乃馨,極有可能暗指廢除了種族隔離制度的“彩虹之國”。盧里心心念念追求的是真正自由平等且符合歐洲思想圖式的新南非。然而抱有這種一廂情愿式的宏大理想的盧里,在后殖民時期的南非卻碰得頭破血流,美好愿景付之闕如;或者從更深層次意義上說,殖民時期的白人在南非的欺壓和“越界”行為最終付出了代價,遭到歷史的清算,他們的后代成了替罪羊,得到應有的報應。
盧里因為和學生梅拉妮發生性關系被學校除名后,思想開始發生轉變;尤其農場傷害案發生后,再次遭到沉重打擊的他,念茲在茲創作一部關于拜倫和情婦特蕾莎的歌劇。
“露茜也許能對暴風雨折腰,他不行,不能把尊嚴丟掉。這就是他必須聽聽特蕾莎指教的原因。特蕾莎也許是世界上唯一能拯救他的人。特蕾莎超越了尊嚴…她永不會死去。”
此處的“特蕾莎”這一“行為體”在盧里心中光芒四射,它不只是古奇奧里女伯爵、拜倫的情人或者《拜倫在意大利》這部歌劇的主角,它更是一種能指符號——主人公盧里雖屢遭磨難仍頑強堅守的西方文明。
紅色的玫瑰,“半紅半白”混合色的康乃馨,“不死”的特蕾莎,以及屢遭打擊仍屹立不倒的盧里教授及女兒露茜,等等,這些充滿活性的多種不同元素(或曰行為體)聯合起來,構成了一個貼有“浪漫主義”標簽的“組合體”。班尼特認為,組合體內部力量的分布雖然并不均勻,但卻沒有一個起絕對主導作用的“首領(central head)”。組合體內部每個成員都有自身的活性力量,它們緊密聯系、互相影響卻又高度沖突,在混雜中增加力量,聯合起來發揮著整體的施事能力。但她同時又斷言,這個組合體絕不是固定不變的,它是一個開放的集合體。鑒于每個內部成員都有一種充滿能量的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沖動,任何組合體不但有自己獨特的生成史,而且壽命都是有限的。當然,《恥》中以詩歌為表征的浪漫主義顯然是西方文明的提喻,但本文主人公所處的這個浪漫主義組合體已不再具有原汁原味的西方文明屬性,它體現出南非獨特的后殖民性特征。特別是盧里的女兒露茜,在其他行為體的影響下已經開始深度的解域進程,盧里教授經過一系列的打擊之后也看清了自己的欲望真相和道德之恥(比如他向梅拉妮的母親下跪就是一個例證)。
庫切在《恥》中濃筆重墨對狗之死進行了多處發人深省的書寫。筆者認為,處于南非獨特的后殖民文化地理語境下的狗,雖然死去了,但它們充滿物質活性的肉身,作為一個特殊的行為體,仍然具有極為重要的施事能力。狗遭到黑人暴徒槍殺的場面極為血腥:
“那條最大的德國牧羊狗憤怒地噴著唾液,撲了上去。就聽得重重的砰的一聲,鮮血和腦漿在籠子里飛濺開來。狗吠聲立刻停止了。這男人又放了兩槍。一條狗的胸部被子彈貫穿,即刻就死了,而另一條傷在脖子上,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倒在地上,兩耳耷拉著,用凝視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人的一舉一動,而這人居然都沒想到要再給他慈悲的一槍。”
盧里目睹了殘忍的屠狗行為,隨后自己也經歷瀕死體驗:無故遭到毆打,頭部被燒傷。處于血腥現場的狗(有的立即死去,有的垂死掙扎),給盧里極大的心靈震撼,使他不由把自己和女兒露茜的悲慘遭遇(慘遭輪奸,轉讓土地,淪為小妾和佃農)與狗遭遇槍殺時所表征出來的死亡之恥聯系起來思索。在小說臨近結尾,我們看到父女二人如下發人深省的對話:
“露茜:‘不錯,我同意。是很丟臉。……真正的一無所有。沒有辦法,沒有武器,沒有財產,沒有權利,沒有尊嚴。’
盧里:‘像狗一樣。’
露茜:‘對,像狗一樣。’”
斯賓諾莎認為,所有事物都是由一種共同物質(他稱之為上帝或自然)構成的“模式”(modes),這與哈拉維的動物思想極為契合,但盧里的“人-狗”對比思索明顯具有更重大的政治意蘊,無疑是對南非現實政治的隱晦批評。
小說中盧里和女兒露茜的爭論隨處可見,反映了在主奴關系倒置的新南非,各個行為體通過相互影響和作用發生了不同的解域和逃逸。白人露茜已經從大民族解域,實現了“生成-非洲人”,在屠狗現場立刻死亡的狗,或許可以看作是她的分身,而垂死掙扎的狗正是盧里的暗喻。盧里對露茜選擇的逃逸路線并不贊同。他“不愿意讓死去的狗的肉身遭受凌辱”,親自操作焚尸爐,以免焚化場的工人把狗的尸體打平處理,其真實目的“就是為了他自己……為他自己理想中的世界”。狗的尸身在此發揮出重要的施事能力,盧里借之表達出無奈、憤懣之情或許還有對建構真正平等的未來南非的期待。
在危機頻發的“人類紀”的當代歷史語境中,班尼特的生態哲學秉承西方政治科學新唯物主義轉向,沒有單從人的向度來關注政治,而是將人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生態和社會結構都納入考察之中。從這個角度分析,《恥》中的“影子”“浪漫詩”和“狗”等諸多行為體,與人類同處一個共同的“組合體”,發揮著重要的物質施事能力。可見,庫切小說與班尼特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1987年,庫切在獲獎感言中曾說,“南非那些代代傳承的主人之所以不自由,核心就在于愛的失敗……他們不停談論自己如何愛南非,但一直以來這種愛所指向的……是那些最不可能對愛做出回應的對象:山巒和荒漠,鳥、動物和花朵。”這也說明:在這個日益緊密相連卻又日益分崩離析的世界里,在共同危機面前,我們迫切需要從一個“共同體”的視角構建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