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
(云南大學,云南昆明 650091)
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以下簡稱《名畫記》)被稱之為歷史上第一部繪畫通史著作,其中不僅收錄了大量的繪畫名家及作品,同時闡述了當時的繪畫理論及觀點,對于研究唐及以前的畫史具有重要的意義。但對于其中所收錄的“名畫”觀念的認知卻各執其詞。不僅僅過分夸大德的存在價值,將從藝的門檻擴大至藝術的表現,認為繪畫創作中無處不有德;同時認為所收錄畫家均具備藝術研究價值,認為均受張氏所贊賞更是荒謬;而在此基礎上,真正影響繪畫品評高低的,卻是書法表現的水平。
出子《禮記·樂記》的一句“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成為張氏主要的藝術主張。《名畫記》卷八《后魏》載“彥遠以德成而上,藝成而下,鄙亡德而有藝也。君子依仁游藝,周公多才多藝,貴德藝兼也。茍亡德而有藝,雖執廝役之勞,又何興嘆乎”。“依仁游藝”亦出自《論語·述而》的“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一說,那到底何為德何為藝?既是出子《禮記》及《論語》,當然首推儒家學說所推崇的德與藝的觀點。從這一點來看,所謂“游藝”的藝,指的是六藝,是奉行儒家推崇的德的必須手段,是為禮教的一部分,意在教化之用。從這里出發,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名畫記》卷一開篇《敘畫之源流》的第一句強調畫作的功用為“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自此教化的作用也就順勢推論出了“故鼎鐘刻,則識魑魅而知神奸;旗章明,則昭軌度而備國制”,從而具有“見善足以戒惡,見惡足以思賢。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的見賢思齊之效。
既然藝是“德成而上”,那么德又如何成?德是否成的關鍵又在哪里?同樣,即是依與儒家的仁禮之說,那么修養德性的方法便只在于學習四書五經,而后即使不考取功名利祿也是逸士高人,自此德成便可作畫。不可忽視的是,張氏作為三代相門之后,又經歷了韓愈“古文運動”,奉行養氣之說,普遍認為人的修養高低決定藝術形式及藝術成就高低的觀點,“德成而上”也就更合時宜。同時受詬病較多的一句話為卷一《論畫六法》中的:“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不少人認為張氏此話是為遠離群眾之說,將繪畫視為階級美術。而藝事本不同于繪事,藝事本身即為受儒學思想洗禮過后的人從事的養氣活動,與當今時代的藝術并非同一事物,這些人自然至仕了便是衣冠貴胄,不至仕便是逸士高人,該話只是陳述了一個現實,雖有抬高畫作地位之嫌,卻也無可厚非。
自此“德成而上”變成了張氏進行藝術創作的必備前提,“無德”之人自然就不在《名畫記》所列范圍之內。但“德”似乎只是一個門檻,至卷四開始論說“能畫人”開始,并未強調畫家的德行教化如何,而是強調畫作的氣韻及骨氣。所以“德成而上”在《名畫記》當中,只是作為一個篩選的前提,即德成者方可游藝,卻也不等于藝就是德,就是為教化之功。在對顧愷之的評價之中,謝赫單論他的畫技評為“跡不迨意,聲過其實”而遭到李嗣真從“才學”角度的批評,認為謝評“甚不當也”,張氏在批評李嗣真時則提道“本評繪畫豈問才流”,認為李嗣真對謝赫的批評有失偏頗,更可見“德”是張氏進行品評的門檻,卻不是高低的依據。
《名畫記》自卷四開始所載自軒轅至晚唐時期名畫家共計三百七十二名,而其中畫家雖然大多具有真才實學,卻也有部分畫家是由不見作品的非畫論文章和時人多有稱贊而慕名收錄其中的,并不具備史料價值及過高的藝術稱贊。
在卷二的《論名價品第》一文中,張氏的劃分時代原文并未將后漢三國以前的時代納入分類視野,所作分類的第一個時代即從“以漢魏三國為上古”開始。正如《論名價品第》一文所言,“上古質略,徒有其名,畫之蹤跡,不可具見”,即使是上古年代的“名畫家”也依舊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作的狀態,更不論更早的年代,能夠記載的“能畫人”便是較為稀缺。這意味著《名畫記》所載的三百七十余人并非完全得到確認,不少人是張氏從其他典籍的記載中轉錄以及風評名聲較大便收錄其中的慕名畫家。而不論張氏到底是出于補缺前朝的“文人精神”還是為了記載得更為全面,這些所記載的上古以前的“傳聞畫家”也并不具有除了證明其本身曾經存在以外的價值。
在卷一的《敘畫之興廢》文末:“圣唐至今二百三十年,奇藝者駢羅,耳目相接,開元天寶,其人最多。何必六法俱全,但取一技可采。自史皇至今大唐會昌元年,凡三百七十余人,編次無差,銓量頗定”也明確指出,“可采”入《名畫記》的標準是為“一技可采”而并非全是如顧陸等人的“六法兼備”方可。這就說明張氏本身在進行畫史著作時,并非如少數學者所言,所收錄畫家為其本身的利益及興趣偏好,在依靠本身的見識之外,亦有很多傳說及先文記錄之人。更何況先有“編次無差”再進行“銓量頗定”,張氏是以相對客觀公正的角度來選人收錄的,所載畫家并非都受其偏好。因此,并不能將《名畫記》所記載的畫家等同于張氏的認可,兩者之間并不存在邏輯關系。
一如卷四所載的秦代烈裔,能夠“口含丹墨,噴壁成龍獸”,并且可以“以指歷地,如繩界之;轉手方圓,皆如規矩”,便有部分著述以此為依據,以卷二部分《論顧陸張吳用筆》所寫的:“不滯于手,不凝于心”為綱領,再輔以“潛以足指畫獸”的后漢張衡和“醉后以頭髻取墨,抵于絹畫”的晚唐王默,便認為張氏充分肯定畫作不拘于筆,贊賞“口繪”“指繪”以及“腳繪”,卻是無中生有。這般著述皆是忽略了張氏注釋“烈裔”引自《王子年拾遺錄》,作者東晉王嘉,字子年,該文又稱《志怪小說集》,多記載荒誕不經的神仙方術;張衡足指所畫之獸“名駭神,豕身人首”本就是志怪傳說,張氏本人也注釋該事與《三齊記》所記載的“昔秦始皇見海神,使左右巧者以足畫之”相關,以兩篇志怪傳說作為史論分析的依據卻是荒誕至極,只可作為民俗來分析志怪傳說也利用繪事罷了。而王默,即王洽,善潑墨,也作王墨,好事人便將其稱為“潑墨之祖”,卻因《名畫記》中寫道“筆有奇趣”,而無視張氏對其“雖乏高奇,流俗亦好”以及“然余不甚覺默畫有奇”的評價,認為他充分肯定王默成就,稱贊潑墨,卻是毫無根據,不知有何意圖。
當然,張氏作為見證唐王朝最后滅亡的畫論大家,他的畫論作品幾乎涵蓋了整個唐代以前的名家大師。在歷時近三百年的唐王朝中,收錄畫家二百余人,這在不重藝事且信息閉塞的封建年代已是盡可能地豐富,不可能皆因喜好而收錄。
“書畫同源”的理論是中國畫論的基礎,《名畫記》通篇強調“書畫同體”的類似概念,如卷一《敘畫之源流》所說“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及“是故知書畫異名而同體也”。而該論通篇雖有意無意地將畫作與典籍并列,提升繪畫地位,實際上卻是依附于書法創作,品評亦依附于書法的品評標準。拋去“龍圖呈寶”等神話因素,張氏則主張書畫雖是同體而生,而畫的表現卻是依附于字的,即“在幡信上書端,象鳥頭者,則畫之流也”,認為畫是字的分支,并依附于字。
有多篇學術著作證實,《法書要錄》《書后品》等書論著作直接影響著《名畫記》的創作,且單純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唐以來的書法發展卻是快于繪畫,既然主張畫依附于字,那么字的創作手法自然也就直接觀照著畫的創作。在卷一《論畫六法》一文中論到“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其中的“氣韻”到底為何物并無準確的解釋,因為這是一種配合學識的主觀審美體驗。而“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骨氣的氣與氣韻實為一物,其表現形式則是用筆,意味著氣韻生動的表現如何,其實全在于骨法用筆,且中國古代的書畫所用各類媒材均是相同,這就是“工畫者多善書”的原因。當然從前文所述“名畫”的門檻為“德成而上”來看,習得經義,自然會書法寫作,《名畫記中》實際認為工畫者多半應是善書者發展而來。這造成了整本《名畫記》中,單“寫”一字即六十余處,外貌形似是“寫”出來的,不是“繪”出來的,畫作的造型活動就被形容成了字的寫作延伸。“然今之畫人,粗善寫貌,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如果沒有筆法的融匯,也就不算作畫了。在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一文中便直接列舉了諸類畫評中的上品大家用筆均源自書法:
昔張芝學崔瑗、杜度草書之法,因而變之,以成今草書之體勢。一筆而成,氣脈通連,隔行不斷。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繼其前行,世上謂之‘一筆書’。其后陸探?亦作‘一筆畫’,連綿不斷。故知書畫用筆同法。陸探微精利潤媚,新奇妙絕,名高宋代,時無等倫。張僧繇點曳研拂,依衛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授筆法于張旭,此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張既號‘書顛’,吳宜為‘畫圣’,神假天造,英靈不窮。
在卷二《論畫體工用搨寫》一文中,張氏提道“余謂曰:古人畫云,未為臻妙,若能沾濕綃素,點綴輕粉,縱口吹之,謂之吹云,此得天理,雖曰妙解,不見筆蹤,故不謂之畫。如山水家有潑墨,亦不謂之畫,不堪仿效”更是因為創作沒有脫胎于書法,沒有書法用筆的“筆蹤”,而將“口吐丹青”和“潑墨”兩個獨特的創作技法淪為不堪仿效,甚至不謂之畫的地步,今天看雖較為偏激,卻也是“德成而上”時代的必然,更是引領了整個文人畫系統的創作方向。
對于《名畫記》所持觀點及資料的合理認識,是進行畫論研究的基礎。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只有習得經義的“德成而上”的有學之士,依托于書法追求下而進行的情感表達才是真正有價值的畫作,并非單單是名聲大及噱頭響而已。雖是唐以前的畫論主張,卻也對當今社會具有教育意義。
注釋:
①[清]孫希旦撰.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369.
②[唐]張彥遠撰.歷代名畫記[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126.
③郭沂編撰.子曰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7:32.
④-(22)文獻來源均與②相同,所在頁碼分別為1、2、3、17、31、31、10、76、76、27、1、2、2、16、16、16、17、2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