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笑然 周 婷
(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攝影術最早宣布誕生是1839年8月19日路易·雅克·曼德·達蓋爾(Louis-Jacques-Mandé Daguerre)向世界公布了他的發明“達蓋爾銅板攝影術”(daguerreotype),這種攝影術由水銀蒸汽來給影像顯影,從而在金屬板上留下銳利且細膩的影像。這種攝影術的特點是成像為反向鏡像且不可復制,因此得到的獨版照片更加珍貴,但不利于圖像的傳播。攝影術的發明并非一蹴而就之舉,而是一個攝影愛好者們經過不同的嘗試和改進的過程。1841年威廉·亨利·福克斯·塔爾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申請了“卡羅法”(calotype)攝影術的專利,該方法用氯化銀溶液進行曝光,可以得到一張負像照片即底片,再通過接觸式印象可以得到正像照片。卡羅法是一種由負轉正的攝影工藝,實現了照片的量產可能。但這種工藝以紙為媒介,成像不如達蓋爾法清晰。
1851年英國雕塑家弗雷德里克·斯科特·阿切爾(frederick scott archer)發明了火棉膠法,這種拍攝方法是以玻璃或金屬為底板,在上面均勻地涂布加入了碘化物的火棉膠溶液,將底板浸泡在硝酸銀溶液中進行銀浴,從而形成具有感光性的碘化銀再進行拍攝。由于必須在涂料干透前完成曝光,所以這種方法也被稱為“濕版法”(Wet plate processing)。盡管當時達蓋爾法和卡羅法已經十分流行,但實際操作中仍存在因感光度較低導致的顯影時間過長以及制作過程煩瑣復雜等問題。同時塔爾博特對那些未購買許可就商業化使用卡羅法的人提起訴訟,限制了人們對這項技術的使用。與塔爾博特相反,阿切爾沒有申請專利,而是于1851年三月在《化學家》上發表了《關于攝影術中火棉膠的使用》一文,并于次年編寫并發行了《攝影工藝手冊》一書,在書中詳細地記錄了火棉膠法的制作過程,把這項技術無償貢獻給大家。這項技術面世后立即受到廣泛推崇,將攝影帶入了濕版的時代,直到19世紀80年代更加便攜的玻璃干板出現后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濕版法受到推崇的原因有三,其一是它的曝光時間大大縮短。尼埃普斯的陽光攝影術在自然光下的曝光時間約8個小時,達蓋爾銀版法雖然將曝光時間縮短,但仍然需要30分鐘左右才能獲得正確的曝光。卡羅法經過塔爾博特的技術改進,在天氣好的時候曝光時間可以縮短到30秒。火棉膠濕版的感光度約為1度左右,自然光下曝光時間僅僅約5-10秒。其二是它的影像清晰銳利,與曝光時間同樣較短的卡羅法攝影術相比濕版法有著可以同達蓋爾銀版法相媲美的清晰度。卡羅法成像朦朧柔和,而在攝影還是藝術還是技術的歸屬問題尚且模糊的當時,人們更青睞于細節豐富、成像細膩銳利的濕版法。其三是它的造價相對低廉,它的成本不到達蓋爾銀版法的十分之一。濕版法同時擁有不亞于達蓋爾銀版法的細膩畫質和比卡羅法更短的曝光時間,集兩家之長而無兩家之短,在19世紀攝影技術發展史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濕版法有三種工藝:安布羅工藝(Awbrotype)、錫板工藝(Tintype)和玻璃負片工藝(Glass Negative)。安布羅工藝是在深色玻璃板上呈現的正像。玻璃板在濕版法最初發明的時候流行過一段時間,定影后在玻璃板上形成的影像在白色背景下觀看為負像,黑色背景下觀看為正像。波士頓人詹姆斯·安布羅斯·卡廷1854年對該項技術申請了專利,這便是“安布羅式攝影法”的由來。使用黑色玻璃、將透明玻璃背面涂成黑色或是在透明的玻璃后面添加黑色背景,這些都屬于安布羅工藝。玻璃底板的優點在于保存時間久,不會被腐蝕或者氧化,成像細膩、銳度高,沒有明顯的顆粒感。缺點在于厚重易碎,不適合長途或批量攜帶,難以郵寄。于是在19世紀60年代左右,錫板工藝成為主流。錫板工藝是將火棉膠涂布在金屬板上拍攝正片的工藝,常見的金屬板有錫板、鐵板和鋁板。其制作和拍攝過程與安布羅工藝類似。錫板工藝和安布羅工藝都是曝光不足的負像,在深色背景下呈現為正像,不可復制。玻璃負片工藝是在玻璃板上形成一個負像,配合蛋白印相工藝可以得到正片并且實現濕版照片的可復制。玻璃負片工藝與安布羅工藝和錫板工藝在制作過程中的區別在于曝光時間長短不同,安布羅工藝和錫板工藝的曝光時間為15-20秒,玻璃負片工藝的曝光顯影時間則需要長達50秒。
近代攝影術傳入中國后,從業人員主要為照相館和民間攝影藝術家。照相機作為照相館的生產工具,需要最先進的技術和設備作為宣傳來增加競爭力,同時也需要更加方便快捷的拍攝過程來提高生產效率。新聞攝影、藝術攝影皆需外出拍攝,需要小型便攜的設備。濕版攝影工藝煩瑣復雜,成了被科技淘汰的技術。盡管如此,濕版攝影并沒有消失,而是成了一個小眾群體的愛好。
2010年攝影家劉錚組織并成立了中國當代濕版攝影之家,往越來越多的人接觸和參與到濕版攝影的創作中來。劉錚用濕版拍攝軍裝收藏者穿上他們收藏的軍裝,命名為《穿軍裝的肖像》。濕版負片工藝較低的造價和幾乎沒有雜質的成像效果是他選擇濕版作為拍攝手法的最大原因。
為了擺脫工業文明的影響,攝影師駱丹2010年來到怒江大峽谷,開著一輛由面包車改成的移動暗房,花了數月的時間用濕版法為當地人拍攝肖像。《素歌》的拍攝是表達一種信仰,濕版的特殊形式使它成為一次反現代性的創作。駱丹用這種與當地人原始的耕種方式同樣原始的攝影術去記錄信仰基督教的當地人,去尋找他們身上的神明的光,獲得超越時間的價值。“素歌”是指在樂器還沒有被發明出來的時候,人們用最原始的發聲方式——歌喉去唱誦贊美上帝的歌,素歌是一種渾樸的信仰,也如同銀鹽顆粒在玻璃底板上慢慢堆積成像的濕版攝影。
新京報記者邸晉軍也是在2010年前后開始自己的創作,最早的一組作品是《青年》,他用濕版法拍攝家附近同齡的青年,拍攝的想法起源于他對百年前老人像照片的感觸,老照片中人物堅毅的眼神打動了他,于是他決定用濕版這種傳統的拍攝工藝與青年對話,用老方法拍攝新事物以形成一個對比。拍攝《濕海》是一種本能的向往以及對自然的敬畏。報道攝影作品《戲班》同樣選取濕版作為形式,沒有去記錄戲曲演員臺前的表演,而是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幕后視角,記錄演員臺下的樣子,以表達行業中默默無聞的奉獻精神。
濕版法在今天仍然像是一個“新鮮”的技術為愛好者所學習,它令人著迷的原因一方面是工藝的復雜性能夠使創作主體強化參與感和創作意識,在復雜的過程中體驗化學反應帶來的最原始的成像過程,在嘗試中獲得新鮮感;另一方面是它細膩的成像質量和復古的色調,能夠帶來數碼攝影無法媲美的審美感受,古老的創作形式與當下新發生的事物結合在一起能夠碰撞出獨特的火花。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濕版法只是一種傳統手工影像工藝,是創作中可選擇的一種形式,對傳統手工影像的技術研究并不能夠成為創作的唯一追求,否則就會變成純粹的化學實驗或是傳統手工影像的技術復興。當代的濕版創作中,仍然存在大量的紀實照片,或者說是以類似紀實的形式存在的作品。雖然這些照片的創作訴求不是為了客觀記錄現實生活,但其在畫面表達上并未將濕版這種特殊的照片風格與作品思想較好地融合在一起——濕板攝影的這種風格是可以被其他風格替代的。因此倘若這些作品的拍攝手段換為數碼攝影,其作品呈現與紀實攝影并無二致。這類濕版作品的畫面表達相對于作品主題闡釋來說顯得尤為薄弱。
藝術作品是形式與內容的和諧統一,替換其中任何一者都會破壞這種和諧,在藝術濕版照片中,濕版應該成為畫面表達的不可替代的元素。盡管濕版攝影創作過程中的儀式感和實驗感趣味十足,但在創作過程上投入的思考相比圖像表達來說應當退居次位,因為照片最終被接受和欣賞是通過畫面而非介紹創作背景的文字。濕版攝影的創作還是要回到表達上去,結合濕版的影像特質,創作藝術性和技術性俱佳的作品。
從前濕版只被攝影愛好者和攝影專業的學生所了解,了解的途徑為與攝影相關的報刊、文獻、書籍。濕版這種古老的傳統影像工藝已經隨著科技發展被“淘汰”,大多數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沒有發現和了解濕版攝影存在的契機。濕版攝影照相館一直都存在,但顧客范圍相對局限于對濕版工藝有一定了解的人。近年來隨著互聯網和大數據技術的發展,數據和流量可以成為網絡社會的指路牌,數據的目標性投放使越來越多人了解到濕版攝影。濕版攝影照相館大多更名為濕版攝影工作室,宣傳方式上也向著一般商家靠近。在美團、大眾點評等團購網站開設團購套餐,在抖音、小紅書等熱門社交平臺購買廣告進行內容推廣。在抖音、小紅書等軟件搜索過攝影或者古典工藝內容的用戶有一定概率被推送有關濕版人像攝影的視頻或廣告。再根據廣告內容去美團、大眾點評等團購網站搜索店鋪名或“濕板攝影”,便可搜索到按距離排序的濕版攝影照相館。濕版技術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大眾視野之中,吸引更多消費者前去進行拍攝體驗和濕版技術學習。
濕版人像重新具備商業化可能的原因一方面在于其拍攝技術難度不高,另一方面是成本低。濕版攝影的制作工藝特殊,但拍攝人像需要的器材和道具與數碼人像棚拍相似。只需要一塊背景布、一臺裝有濕版后背的大畫幅相機、三腳架、一組閃光燈就能實現室內最基本的人像拍攝。但是由于濕版照片的感光度較低,室內環境光和燈光都比較暗,所以需要大功率的閃光燈。濕版攝影所使用的閃光燈功率基本上在2500w-3000w左右。大功率的閃光燈市面上在售的數量很少且價格高昂,閃光燈是濕板攝影照相館比較大的一筆成本。由于沒有煩瑣的后期工作,濕版攝影的拍攝流程相比數碼人像攝影省去了修圖耗費的大量時間成本。
目前在經濟較為發達的省會城市如北京、上海、合肥、重慶等都有濕版人像攝影工作室,這些工作室以安布羅工藝的濕版人像拍攝為主,同時也開展濕版攝影技法教學、濕版拍攝體驗課程,有不少顧客會從外地專門前往拍攝學習。濕版攝影作為一種風格獨特的人像寫真攝影,有著古老的技術和歷史文化背景,正在逐漸成為一種復古攝影風格的潮流。人們由濕版人像了解到濕版攝影的歷史與技術,對其產生興趣,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到濕版攝影的學習與創作中。濕版被當今大眾的了解和嘗試并不會導致濕版影像如數字影像泛濫成災,而是一種影像文化的跨越時空的傳承與創新。濕版工藝的重新興起也必然會帶動人們對其他傳統手工影像的了解與嘗試,或許能夠在數字技術發達的今天,提供另一種攝影的可能。
自1839年攝影術發明以來,至今歷經了曝光時間由長至短、器材由大變小、拍攝由繁至簡的過程。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是一個圖像爆炸的時代,數字技術下獲取照片的時間和金錢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照片的可復制性以及零空間的存儲方式賦予了照片近乎瘋狂的繁衍能力。隨手拿起相機按下快門便可得到一張照片,拍照猶如數字時代的快餐,失去了儀式感同時也產生了大量的電子垃圾。濕版攝影在當代逐漸被人們重新認知、重新審視,在重拾傳統技術的同時,也注入了新的觀看方式和思考。相比數碼攝影的異彩紛呈,黑白的濕版攝影以傳統的手工藝技法與當代的審美構架結合,產生一種新的腔調。處于數碼時代的濕版攝影,如同鬧市中的禪寺,質樸且純凈。
注釋:
①鐘建明.銀版與濕版攝影工藝[M]中國攝影出版社,2019.第59頁.
②內奧米·羅森布拉姆,羅森布拉姆,包甦等.世界攝影史[M].中國攝影出版社,2012.第193頁.
③內奧米·羅森布拉姆,羅森布拉姆,包甦等.世界攝影史[M].中國攝影出版社,2012.第1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