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詳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趙普是活躍于趙宋初期政治舞臺的顯著人物。他曾事太祖、太宗兩朝,太祖朝十七年,趙普位居中樞長達十四年,為宋朝樹立頗多功業;之后又事太宗朝,期間為太宗獻“金匱之盟”之策鞏固了太宗的皇權。兩朝中前后三次為相,被稱為趙宋統治集團的“智囊”。
趙普在后周顯德初年便結識了趙匡胤,因在滁州時悉心侍奉趙匡胤患病的父親,又在為趙匡胤處理政事時表現出了他的才干,成為趙匡胤的重要幕僚。在陳橋兵變中,趙普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推動趙匡胤黃袍加身登上皇位。
宋建國后,趙匡胤繼續謀劃統一大業,乾德二年(964)曾帶趙光義雪夜訪趙普,商討攻取太原之策,趙普說“太原當西北二面,太原既下,則我獨當之,不如姑俟削平諸國,則彈丸黑子之地,將安逃乎?”為宋朝制定了“先南后北”的戰略,有助于宋完成統一。為防止分裂割據和政變頻繁的局面再現。軍事上,趙普提出解除禁軍宿將的兵權,集中軍權;政治上,趙普主張收兵權,節制地方,又注重法制,強調并堅持按制度辦事,加強對官吏的選擇、監察和懲治。通過這一系列措施,宋朝有效地加強了中央集權,安史之亂以來的藩鎮割據問題得到了妥善解決,這有助于國家的穩定統一,對于宋朝的統治和社會發展產生了積極影響。為此,趙普受到了高度贊揚。
宋太宗雍熙四年(987),趙普第三次被罷相,改任山南道節度,從梁國公改封為許國公,陳王元僖曾上書:“伏見山南東道節度使趙普,開國元老,參謀締構,厚重有識,不妄希求恩顧以全祿位,不私徇人情以邀名望,此真圣朝之良臣也”。將趙普比之唐朝賢相魏玄成、房玄齡、杜如晦、姚崇等人。趙普年老致仕,太宗皇帝賜予手詔:“開國舊勛,惟卿一人,不同他等,無至固讓,俟首涂有日,當就第與卿為別”。趙普去世后,宋太宗親自為趙普撰《太師魏國公尚書令真定王神道碑》,在神道碑中對趙普贊到:“常懷啟沃之心,竭輸忠忱,以待公家之事。有萬石君之周慎,孔光之謹命,管、葛之智略,房、杜之經綸。舉而兼之,斯謂全德”。皇帝親自為故去大臣御制神道碑,對大臣來說本就是最高的贊揚。終宋一朝,目前已發現的官員神道碑共有209篇,其中由皇帝親自撰寫神道碑的官員僅有兩個。有皇帝的重視和贊揚為宋朝對趙普的評價定下了基調,趙普開國功勛以及忠君賢臣的形象也不斷被強調。
真宗咸平初年(998),追封趙普為韓王,詔曰:“故太師贈尚書令、追封韓王趙普,識冠人彝,才高王佐,翊戴興運,光啟鴻圖,雖呂望肆伐之勛,蕭何指縱之效,殆無以過也。自輔弼兩朝,周旋三紀,茂巖廊之碩望,分屏翰之劇權,正直不回,始終無玷,謀猷可復,風烈如生。宜預享于大丞,永同休于宗祏,茲為茂典,以答舊勛,其以普配饗太祖廟庭”。趙普以功臣形象配饗太廟。
除了皇帝的褒獎,宋朝臣員對趙普也是頗為尊崇。宋神宗時,王安石與司馬光辯論財政開支問題,“安石曰:‘太祖時趙普等為相,賞赍或以為萬數。今郊赍匹兩不過三千,豈足為多?’光曰:‘普等運籌帷幄,平定諸國,賞以萬數,不亦宜乎’”司馬光對趙普的言論不難看出對趙普的贊揚之情。南宋史嵩之的子侄更是將趙普作為模范來勸諫史嵩之,以書諫曰:“異日國史載之,不得齒于趙普開國勛臣之列,而乃廁于蔡京誤國亂臣之后,遺臭萬年,果何面目見我祖于地下乎?”告誡史嵩之要為政建功,不能負于國家。
通過元朝編修的《宋史》也能從中看出趙普在元人心中的形象。在《趙普傳》中,有論曰:“普為謀國元臣,乃能矜式往哲,蓍龜圣模,宋之為治,氣象醇正,茲豈無助乎”,元朝的士大夫階層還是很認可趙普開國元勛的忠君賢臣形象。同時修史者還為宋太宗時期宗室多獄而后人多以此非議趙普而感到不公與惋惜,“晚年廷美、多遜之獄,大為太宗盛德之累,而普與有力焉。豈其學力之有限而猶有患失之心歟?君子惜之”。
另一方面,宋元時期也對趙普的忌克專權的形象有一定描寫。由于宋太祖的眷顧以及趙普自身的才能,趙普在宋初的地位不斷提升,其權力欲也逐漸膨脹,為政不免有專權的之嫌?!笆菚r趙普為相,四方奏疏不可其意者悉投二甕中,甕滿輒出而焚之,未嘗有所肯可?!?/p>
而“初,太祖側微,普從之游,既有天下,普屢以微時所不足者言之”將趙普性情忌刻的形象敘述得更加生動。
正如《宋史》所說“普性深沈有岸谷,雖多忌克,而能以天下事為己任”,雖然趙普存在缺點,但瑕不掩瑜,通過宋人與元人的書寫,趙普在宋元時期主要還是一個開國功臣的形象。
明清時期,趙普忠君賢臣的開國功臣形象逐漸坍塌。首先是忠君形象,明朝初期,趙普便被明太祖朱元璋打上了“不忠”的標簽。洪武六年(1373),朱元璋為確立自身的正統地位,建立了歷代帝王廟予以祭祀,以此顯示自己是得先王正統之傳。洪武二十一年(1388),朱元璋又詔令在帝王廟中配以歷代名臣從祀。禮部官員擬定了三十六位歷代名臣上奏,其中擬定的宋朝名臣有趙普、曹彬、韓世忠、岳飛、張浚,“帝以宋趙普負太祖不忠,不可從祀”。趙普在明太祖心中并不是一開始便是不忠的形象。乙巳年(1365),朱元璋讀《宋史》時看到描述趙普多忌刻,曾說:“普誠賢相,使諸將不早解兵權,則宋之天下未必不五代若也。史稱普多忌刻,只此一事,功施社稷,澤被生民,豈可以忌刻少之!”
從當年的“賢相”“功施社稷,澤被生民”到“不忠”,可以從中分析出明太祖政治要求的變化。趙普還被朱元璋稱為“賢相”的乙巳年(1365),朱元璋勢力正盛,各路軍事進展順利,已能夠與元形成對立之勢,一個新王朝正在醞釀。朱元璋面臨一個以征戰定天下的新王朝,首先要考慮的便是建國后收兵權問題,而趙普幫助宋太宗進行軍隊改革,收整兵權,加強中央集權的建策也正滿足了朱元璋當時的需要。因此稱朱元璋贊趙普為“功施社稷,澤被生民”的賢相。
而洪武二十一年(1388),趙普從“賢相”急轉而下落為“不忠”,也是與朱元璋的政治要求不無關聯。朱元璋評價趙普“不忠”,與趙普在宋初皇位傳承中的作為有關。宋初為避免“主少國疑”,昭憲太后定下“金匱之盟”,先將皇位傳于年長的趙光義,待太祖之子長大后再將皇位傳回。而太宗未繼位時與趙普素有矛盾,趙普為了在太宗朝立足,進言勸阻太宗傳位回太祖一脈。趙普這種逢迎太宗而絕太祖子孫嗣統的行為是關乎忠義的問題,因此明太祖斥趙普“負太祖不忠”。而明太祖在這一時期不將趙普列入從祀,表達了其對官員忠君的強烈意愿。此時正當政治形勢嚴峻,胡惟庸案還未完結,大批官員紛紛牽連入獄,再加上之前的空印案、郭桓案,無論奸黨還是貪員,在朱元璋看來都是不忠。因而在明朝洪武年間還產生了具有特色的訓誡文,如《精誠錄》《志戒錄》都在勸導忠君。因此在這一時期將趙普以不忠從名臣從祀中黜除,也是其教化勸忠的一個手段。
到了明末清初,王夫之筆下的趙普,忠君賢臣形象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禍國殃民的佞臣形象。在王夫之看來,一則趙普是失德偽善者,趙普為人稱贊的“半部論語治天下”的事跡,只是其謀求功利的偽裝?!白詽h之興,天子之教,人士之習,亦既知尊孔子而師六經矣,然薄取其形跡之言,而忘其所本,則雖取法以為言行,而正以成乎鄉原,若蘇威、趙普之流是已。蘇威曰:‘讀孝經一卷,足以立身治世?!w普曰:‘臣以半部論語佐太祖取天下?!嵋詥使?,普之險以斁偷,不自知也,不自媿也。……挾圣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閹然求媚于亂賊而取容,導其君以欺孤寡、戕骨肉而無忌”。趙普假借圣人言論標榜自身德行,而其實際作為,則是為了“閹然求媚”于太宗而使太祖子嗣被迫害。
二則趙普是不忠不義者,“若夫舉宗祊民社委之以身后長久之圖,則往往任之不仁者而不疑;于是而楊素、徐世績、趙普之奸售焉。此三人者,謀焉而當,決焉而斷,與之言而不泄,處危疑而不移者也。……夫普則誠所謂鄙夫者耳?!找阅豢椭郏聊缬戎?,而機械愈深,雖見疑于英察之主,而終受王封,與馮道等”。不似宋朝總將趙普比之唐朝房玄齡、杜如晦等賢相,王夫之將趙普與馮道等同,而馮道先后事四姓十位皇帝被宋代儒家斥為“不知廉恥”“奸臣之尤”,趙普的形象可見一斑。
三則趙普是遺禍害國者,趙普在宋建國初期獻策的猜防之謀,使得宋朝“立國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為苞桑之上術。則分閫臨戎者,固以容身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禍”,最終造成宋朝軍事力量衰弱,而北宋滅亡。另一方面由于宋初趙普反對武力收復幽燕地區,使得宋朝失去了收復北方失地的最佳時機,為后世帶來災禍,“于是舉中原以授蒙古,猶掇之矣。豈真天驕之不可向邇哉?有可藉之屏藩,高宗猶足嗣唐肅之平安、史;無猜忌之家法,高宗猶足似唐德之任李晟。故壞千萬世中夏之大閑者,趙普也”。
王夫之如此貶斥趙普,與其所處的歷史環境有關。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宋論》都是寫于明朝滅亡之后,面對復國無望,王夫之便隱居專心于學問。把宋、明兩朝歷史勾連相參,不難發現兩個朝代有很大相似性。都是漢人王朝,之后又都被少數民族政權取代。明末抗金時君臣猜忌使得明朝節節敗退,明朝滅亡后大批尊崇圣人信義的道學家投靠清廷,使王夫之體會到猜防之敝,當他評價宋朝時自然對這一制度深惡痛絕,同時對趙普聲稱學習圣人但又不忠于太祖的行為而痛恨。因而王夫之筆下的趙普成了明末統治階層與背信棄義的道學家的映射,被斥為佞臣鄙夫。
趙普作為宋初的開國功勛,輔佐太祖太宗時所獻謀劃,無論達到了怎樣的效果都影響了宋朝百年的發展。他的歷史形象也隨著后世不同解讀有了許多變化,從宋元時期的忠君賢臣到明清時期不忠佞臣,趙普歷史形象的變化也是體現政治要求的變化,宋元時期忠君賢臣的形象是突出其身上的功勛而將其成為模范,明清時期的不忠佞臣形象則是放大其身上的錯誤將其作為警示。不同的政治訴求造成了趙普歷史形象在宋明時期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