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朝的青詞與道教

桑龍震

（鄭州大學,河南鄭州 450001）

一、明代前期的青詞與道教

“凡太清宮道觀薦告詞文用青藤紙，朱字，謂之青詞。”青詞是道教文學中最重要的一種體裁，它產生于唐代。唐代，道教獲得了封建統治者的高度重視。唐玄宗就曾親自發布過一道敕令，要求把太清宮齋醮的奏文祝版改為青詞。當時，撰寫青詞的人是由朝廷中的官員組成的，這些官員主要是翰林學士。隨著齋醮活動的盛行，青詞的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到民間以及道觀。長于撰寫青詞的杜光庭曾對青詞的書寫格式進行了一次專門的改動，這次改動為青詞的發展以及青詞在宋代能夠大幅度走向民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宋代的統治者對道教的推崇程度比唐更高，最著名的就是“道君皇帝”宋徽宗。“科醮之說，始自杜光庭，宋世尤重其教，朝廷尤重其教，朝廷以至閭巷，所在盛行。”齋醮活動的頻繁化，帶動了青詞創作數量的增長。宋人青詞“組織之工、引用之巧；令人擊節起舞。”沈德符之語足以說明宋代的青詞創作水準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宋代，青詞創作已經從上層社會來到民間，內容上也有了更多包含民間瑣事的內容。

明代的道教主要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全真道主張自守內練，正一道則行齋醮祈禳。明太祖揚正一道而抑全真道。洪武五年，明太祖任命正一道最高首領第四十二代天師張正常“掌天下道教事”。明成祖奪嫡成功后，加封北方的真武大帝為“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把真武大帝視為護國大神，在京師建了很多真武廟。其后的仁宗孝宗等皇帝也基本上維持著同樣的宗教政策，尊崇道教。

隨著道教的世俗化和民間化，人們不再注意虛無的神仙體系，而是重視解決自身問題，統治者同樣越來越重視道教的社會教化作用。因此當明世宗上位時，青詞與道教的發展在歷史潮流的發展趨勢中又滾滾向前了。

二、嘉靖崇道與“青詞宰相”

1.嘉靖繼位時面臨的形勢

明朝正德十六年，嘉靖帝繼位大統。即位之初，嘉靖帝就面臨著國內危難的形勢。“明自正統以來，國勢寖弱。……然耽樂嬉游，暱近群小，至自署官號，冠履之分蕩然矣。……是以朝綱紊亂，而不底于危亡。”可以說，正德帝留給嘉靖的是一個爛攤子，如果不能早加預防，對朝廷官員多加體恤的話，整個明朝的處境就會非常危險。在這種局勢下，嘉靖帝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他處死惡貫滿盈的江彬等人；對軍隊和匠役等大加整頓，裁撤了十四余萬人；經過“大禮議”事件和朝中大臣的斗爭，嘉靖帝最終確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威。嘉靖帝由此認為自己“富貴吾所已極，所不知者壽耳。以故因壽考而慕長生。”

2.嘉靖帝重用道士

嘉靖帝專以道教為尊，“帝好長生術，內殿設齋醮。”他不管朝中大臣的勸諫，頻設齋醮，“給事中顧存仁、高金、王納言皆以直諫得罪”。特別是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的發生，明世宗認為是得到了玉帝天尊的護佑，對道教方術更加信賴，“移居西內，日求長生。”篤信方術，必然恩寵道士。“世廟時，邵元節、陶典真突起，壓張真人之上。”除了這兩人之外，段朝用、藍道行等道人也得到世宗的寵幸。

邵元節自嘉靖三年入京開始，就被嘉靖皇帝大加寵信，令他專司禱祀，統轄朝天、顯靈、零濟三宮，總領道教。他被封為清微妙濟守靜修真凝玄衍范志默秉誠致一真人，受賜紫衣玉帶。隨著嘉靖帝的不斷寵信，嘉靖帝“數加恩元節，拜禮部尚書，賜一品服。”嘉靖十八年，邵元節死，贈少師，用伯爵禮，嘉靖皇帝甚至為他流下了眼淚，謚曰文康榮靖。邵元節死后，與邵元節相熟的陶仲文代為統領道教事。壬寅宮變發生之后，嘉靖帝移居西內，“君臣不相接，獨仲文得時見。”這樣的待遇和寵幸是其他朝中大臣所沒有的。后來被封為秉一真人，加少師、少傅、少保，他一個人就領全了三孤之銜，這樣的殊榮，在整個明代也只有陶仲文一個人，由此可見嘉靖帝尊崇陶仲文，尊崇道教到了何等深入和瘋狂的地步。

3.嘉靖朝的“青詞宰相”

嘉靖帝除了寵信邵元節、陶仲文等道士，還一手造成了嘉靖朝著名的“青詞宰相”現象。自太仆卿楊最被杖死之后，廷臣震懾。每逢嘉靖行齋醮之事，就是大臣們撰寫青詞來向嘉靖帝獻媚邀寵的最好機會。通過撰寫青詞來達到官至宰相的目的，成為大臣們為之奮斗的終極目標。袁煒、嚴訥、李春芳、郭樸等人能夠進入內閣參預機要就是憑借所撰寫的能夠深得嘉靖帝喜愛的青詞，時人也稱他們為“青詞宰相”。“青詞宰相”一詞雖語含譏諷，但是這正反映出青詞以及青詞背后的道教對嘉靖皇帝以及整個朝廷的深刻影響。

“詞臣以青詞結主知，由鼎臣倡也。”顧鼎臣是嘉靖朝的禮部右侍郎，他曾進獻給嘉靖帝七章步虛詞，這雖受到了嘉靖的褒獎，但是他還沒能進一步達到宰相位極人臣的地步。此時正處于嘉靖皇帝崇奉道教的初期，嘉靖帝主要的心思還在于通過“大禮議”來達到自己對皇權的絕對掌握，還沒有以青詞的優劣來決定大臣們的升遷。在張璁和桂萼之后，夏言與嚴嵩兩位首輔的政治斗爭中，很清楚地展現了青詞在嘉靖朝起到的那微妙而重要的作用。一開始，夏言與嚴嵩二人都是因為青詞寫的比較好，得到了嘉靖的寵幸。在嘉靖十五年時，夏言先于嚴嵩得以入閣參預機務。八年之后，嚴嵩取代翟蠻任首輔。到了嘉靖二十四年，夏言被重新起用，這是他第二次成為內閣首輔。僅僅過了三年，夏言在嚴嵩的斗爭中徹底失敗，被剝奪一切官階。在嚴嵩和夏言爭奪內閣最高領導權的政治斗爭中，青詞成為他們獲取嘉靖帝好感度最便捷快速的手段。嘉靖常常會派人在夜間去觀察嚴嵩和夏言在青詞創作時的神態。夏言經常處于睡熟的狀態，而嚴嵩往往能夠謹小慎微，甚至徹夜不眠認真揣摩青詞如何寫作。在二人政治斗爭還沒進入白熱化的階段，夏言寫出來的青詞“最當帝意”，然而隨著嚴嵩的構陷和一系列的政治事件，“言進青詞往往失帝意”，嚴嵩就更加勤勉撰寫青詞，由此嚴嵩被嘉靖寵幸的程度不斷加深。

嘉靖穩定自己統治之后，幾乎每天都會行齋設醮。上到內閣的輔政大臣，下到朝廷九卿，包括一眾的翰林學士，每天忙碌的都是撰寫玄文青詞，他們把向嘉靖帝進獻青詞作為他們的日常工作內容。嘉靖還親自任命了幾位朝廷高官進入無逸殿專門負責寫青詞，而且要不分晝夜在西苑當值，不經允許不能回家。《萬歷野獲編》卷二《嘉靖青詞》也稱，世廟居西內事齋醮，一時詞臣以青詞得寵眷者甚眾，“而最工巧、最稱上意者，無如袁文榮煒、董尚書份。”嘉靖中夜出片紙，命撰青詞，袁煒“舉筆立成”；李春芳入西苑撰青詞，“大被帝眷”；嚴訥入直西苑，“所撰青詞皆稱旨”。隨著嘉靖崇道的加深，“詞臣率供奉青詞。工者立超擢，卒至入閣”。

三、嘉靖崇道的影響

1.對個人和經濟的影響

明世宗嘉靖皇帝作為朱氏子孫，因正德皇帝沒有子嗣而從藩國入京，繼承皇帝之位。當他掌握了朝廷權力時，他自認為國家一片太平祥和，沒有大規模的戰亂，他已經到了人間所能達到的極端富貴的狀態。他唯一不了解的就是壽命幾何，因此他越來越追求長生的境界，開始通過種種舉措來向上蒼祈禱，致力于方外之術。

自嘉靖萌生這種想法并付諸實踐之后，他完全沉浸在對道教的信奉和追求之中。然而，作為后人，我們看到他崇道之路并不順利。對整個明朝來說，作為最高統治者，他粉飾太平，把道教的祥瑞之說施加到朝廷的政治統治上來，對政治運行產生毀滅性地打擊。對他個人來說，他一味信奉術士之言，濫用藥物追求長生，最終也使自己喪命于道教方術之下。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朝廷，嘉靖皇帝對道教的信奉似乎都沒有處于一種良性的生態中。

嘉靖崇道最直接的影響便是對其身體的影響，邵、陶用的紅鉛，顧、盛用的秋石，這些所謂的藥物，“名曰長生，不過供秘戲耳”，這些藥物不僅起不到增強體質的作用，反而日益損害嘉靖的身體，“致損圣體”。嘉靖帝晚年尋求長生之術益急，派遣使臣此書訪求仙人方士，真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隨著嘉靖身體的衰弱，他采取的一系列舉措不僅不能挽救他那僅存的生命力，反倒加速了他生命的流逝。最終在嘉靖四十五年，明世宗嘉靖皇帝因為服用過量的丹藥身亡，生前的一切都變為鏡花水月。

嘉靖崇道產生另外的一個重大影響就是耗費國財，使得國勢衰落。“時每一舉醮，無論他費，即赤金亦至數千兩”。崇奉道教，從相應的修建寺廟道觀、僧人和道士的牒度，再到舉行齋醮儀式、派人訪求仙藥等每一項都需要朝廷巨額的財政支出。《明史》認為嘉靖帝“崇尚道教，享祀弗經，營建繁興，府藏告匱，百余年富庶治平之業，因以漸替”。因此認為嘉靖帝是一個中材之主。這主要是批評嘉靖帝齋醮花費巨大，營建不止，耗費大量財力物力。盡管如此，但是有研究顯示，嘉靖朝對道教的尊崇給經濟方面帶來的長遠的影響更多地體現在手工業方面。

2.“青詞政治”

唐宋時期，道教事其歷史發展過程中的鼎盛時期。自此之后，道教開始走向衰弱，到了明代，道教更加衰弱。在道教發展不斷衰弱的過程中，道教的發展出現了兩極分化的現象。道教中的一部分上層道教徒試圖尋求皇權的庇護，要求把道教和皇權結合起來。他們主張用道教的神權服務皇權，換得皇權的庇佑，以此來吸引皇帝對道教的注意力和對道教徒的重視。而另一部分教徒則主張走向民間，深入到百姓中去。他們主張要反對統治者，不能和當權者同流合污。

道教上層教眾的需求正好和嘉靖帝的需要產生了重疊，他們的結合在某種程度上是歷史的必然。有明一代，在思想領域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宋明理學。在這種局勢下，嘉靖帝仍然對道教非常重視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利用道教對儒家思想的補充作用和統治者長生不老的需要。”嘉靖帝所寵幸的上文所述的袁煒、嚴訥、李春芳等人在進入內閣參與朝廷機密要務時，把青詞寫作作為日常的也是最重要的任務，一味地向嘉靖帝邀寵獻媚，對朝廷的治理和政治管理并無多大建樹。

因為嘉靖帝對道教青詞的喜好毫無節制，青詞撰寫的好壞成了世宗決定官員升遷的唯一條件，這形成了極差的政治生態。在楊最等敢于直言勸諫的大臣被貶黜甚至處死的情況下，嘉靖帝身邊的勸諫之言不復存在，剩下的幾乎全是手捧青詞求進的討好諂媚之徒。在這種政治生態下，朝廷大臣也會費盡心思去揣摩圣意。青詞在朝廷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那么官員的才干就會發揮越來越弱的作用。這樣嘉靖帝和官員之間通過青詞有機聯系起來，表面上整個統治集團內部一團和諧，實則矛盾不斷積累，終有一天會爆發。

四、結語

嘉靖從藩國繼位大統，上任之后采取的尊崇道教、以青詞好壞為依據升遷廢黜官員等行為不僅對自己產生了不良影響，而且為整個明朝埋了諸多潛在的矛盾。所有的矛盾在嘉靖去世之后爆發，自他去世后道教又從短暫的興盛走向衰落。后世皇帝鑒于嘉靖對道教的過度信奉，紛紛對道教采取了限制的措施。道教的發展受到限制，青詞也隨著道教的衰落而趨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