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華
摘 要:清末民初,一批蘇州籍、常州籍報人作家會聚上海,引發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大潮,由此形成“蘇州至上海”的發生路徑,成為學界的普遍共識。結合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與城市現代主體生成的關系,可以發現,“漢口至上海”構成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另一條發生路徑。吳趼人、李涵秋等漢口作家,是滬漢兩地通俗文學場域的溝通者和建構者;其作品反映的漢口“在地性”經驗,也是漢口對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生產性激活”;近代漢口內含的現代城市母本文化元素,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在漢口的發生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和條件。“漢口至上海”的“路徑發現”,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問題的一次突破,對于研究地方路徑如何通達現代中國具有啟示意義。
關鍵詞:漢口;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地方路徑
中圖分類號:I206.5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1)05-0160-07
一般認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是一批由蘇州進入上海的作家構成,卻忽略了“漢口至上海”這一路徑。已有學者關注到漢口等口岸城市之于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研究的意義,提出“要關注口岸城市,特別是上海之外的口岸城市,如廣州、天津、漢口、青島、廈門、寧波等,研究這些口岸城市近代小說的編撰、出版及流通情況,并進行彼此的比較研究,考察其中的歷史共性與區域差異”①。目前學界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地方路徑”②問題的討論激發筆者對漢口之于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的關注與思考。本文嘗試以清末民初漢口作家群為闡釋對象,以近代漢口通俗文學語境為歷史背景,詮釋近代漢口怎樣建構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源頭與場域,以期推動學界關于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地方路徑”問題的再發現與再認識。
一、“游幕漢上”:漢口作家群的近現代通俗文學場域建構
就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而言,上海無疑是其“發源地”③,晚清以來,一批蘇州籍、揚州籍、浙江籍作家會聚上海,掀起近現代通俗文學熱潮,由此輻射到天津、北京等地。這種傳播路徑與認知理念幾乎成為學界關于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的共識。④和熱鬧喧囂的上海文壇相比,漢口文壇要冷靜低調得多,但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起步很早,有研究者指出,同治、光緒年間(1862—1908),活躍于上海等地的小說作者,“有些人常往來于滬漢之間,與武漢有較多聯系”⑤。清末民初,“武漢擁有一批知名作家,擅長報刊連載小說,在全國具有影響”⑥,其中較具代表性的作家有吳趼人、李涵秋、胡石庵、何海鳴、喻血輪、貢少芹等。正是這批作家建立起漢口文壇與上海文壇的聯系,為詮釋漢口作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源頭提供了確鑿的證據與有效的視域。
1.吳趼人:漢口成長的近代最早職業小說家
吳趼人與漢口有過兩次際遇,第一次發生在1902年4月至1903年6月間,吳趼人應邀由滬赴漢,參加《漢口日報》的籌組工作,并擔任該報的主筆;第二次發生在1905年4月至7月間,吳趼人擔任英文《楚報》中文附張主筆,7月,為了配合當時的抵制美貨運動,他“辭漢口《楚報》之席以歸”⑦。吳趼人在上海的一二十年間并沒有創作長篇小說、選擇職業作家的道路,直到與漢口交集后,他才開始大量創作長篇小說。“吳趼人走上小說創作的道路,是由多種因素促成的,但契機則是他在《漢口日報》的這段遭遇。”⑧他在《漢口日報》主持筆政期間,武昌知府梁鼎芬的倒行逆施招致他的口誅筆伐。正是由于在漢口遭遇“言論之自由”“不見容”,吳趼人才“落拓極而牢騷起,抑郁發而叱咤生”,“始學為嬉笑怒罵之文”⑨。從此,吳趼人由報人轉向職業小說家,并開啟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由政治小說轉向寫情小說,由屬意啟蒙轉向追求娛樂的創作轉型。
吳趼人與漢口的相遇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路向、創作類型甚至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格局。吳趼人“游幕漢上”在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上具有典型“事件”性質和標志性意義,它直接觸發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由報章向小說的位移,表征了何海鳴、貢少芹、喻血輪等中國近現代通俗作家一脈因政治失意而轉向通俗小說創作的現象,從而開創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從漢口至上海的生成路徑。
2.胡石庵:能與上海文壇媲美的通俗作家
“鄂中奇才”胡石庵“世業儒,博學能文,兼工書畫,性孤僻,居恒寡言笑,不樂征逐”⑩,清末民初,在漢口辦新報、著新文、興革命。胡石庵的生平經歷、個人才能、文學實績等與滬上通俗作家群類似,他與蘇州作家群、上海報人幫,形成近現代通俗文學的三角同構關系。胡石庵開始小說創作的時間較早,1906年《公論新報》創刊之初,他就開始在其文藝副刊上刊載小說,廣受讀者歡迎。清末光宣之交,在小說界革命成為文界乃至社會主題時,身處漢口、身為革命者、身兼文人與報人的胡石庵“應思潮之趨勢,專攻小說”B11,創作各類小說共計40余種,“其描人群之心理,紀社會之狀況,罔不繪影繪聲,惟妙惟肖,而行文布局,悉自舊時名說部脫胎而來,宜乎一紙飛行,萬家傳誦也”B12,是漢口文壇能與上海文壇媲美的通俗作家。
除此之外,胡石庵還在漢口創辦《揚子江小說報》,該刊是湖北武漢出現的第一份近現代小說專刊,也是當時除上海之外不可多得的小說期刊。《揚子江小說報》不是簡單地跟隨和模仿上海,而具有創新和開拓性質,在欄目設置上有精心策劃和風格定位。《揚子江小說報》創辦不到1年,共出版5期,從發表的作品來看,以小說成就最大。共刊出小說15部,類型包括愛國小說、政治寓言小說、哀情小說、偵探小說、傳奇小說、短篇小說、武漢時事短篇,幾乎囊括中國近現代通俗小說的全部類型。當眾多通俗文學期刊在上海停刊,中國現代通俗文學發展進入低潮之時,《揚子江小說報》主動匯入商業化大潮,順應文學閱讀休閑化的趨勢,繼承小說“啟蒙”功能,并拓展小說“娛樂”的功能,為中國現代通俗文學期刊的空檔期做了重要補白。
3.何海鳴:滬漢通俗文壇的“橋梁”與中介
何海鳴是溝通漢口文壇與上海文壇的重要“橋梁”與中介。他早年在漢口入新學、投新軍、著新文,后入上海,專事小說,進入包天笑、周瘦鵑、李涵秋等組成的上海文化圈。何海鳴的文學起步于漢口,1907年在就讀兩湖師范期間,“開始學習寫作,向漢口各報投稿”,其后在參加湖北新軍期間,更是節省餉銀購買報紙和新小說,同時也向漢口的報紙以及上海的《中外日報》《時事報》等投稿。何海鳴在漢口發展文學興趣,擴大文壇交往,鍛煉寫作能力,為進入上海文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何海鳴說:“那時候,漢口報界最出名的詩人,有李涵秋、胡石庵諸位。我在這一幫詩人和文友的隊里,年齡最幼,倒很承他們的獎掖。”B13正是由于漢口的文學積淀與報壇人脈拓展,何海鳴進入上海后,可以依靠“賣小說度日子”B14。何海鳴“工于娼門小說”B15,“于社會小說上多費氣力,兼及于軍事、言情、偵探諸作”B16。
由此看來,“漢口”擔當了何海鳴“空間詩學”的主角——構成其小說世界的一個界標,文學活動的一個節點,小說書寫的重要對象,小說取材的珍貴資源,文本渲染的一抹底色。漢口既是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何海鳴打開生路、訴諸理想的福地,又是其進入文壇、“開辟新路徑”的福地,是我們統攬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的有效坐標。
4.李涵秋:漢口走出的“第一小說名家”
李涵秋是近現代通俗文學界公認的“小說界第一把交椅”,他從無名小輩,到報界名人、“第一小說名家”B17,與其在漢口文壇的發展密切相關。從1905年北上武漢擔任西席,到1910年返回揚州,李涵秋在武漢整整五年。漢口的文苑交往,激發了李涵秋的創作沖動。1905年,他創作處女作《雙花記》。1906年,他發表第一部小說《雌蝶影》,該作的發表激發了他的自信,于是將處女作《雙花記》投給漢口的《公論新報》。《雙花記》引起武漢人士的高度評價:“如是作品,不但《公論新報》自出版以來,無斯佳構,即與漢皋各報紙所載之小說比較,洵為絕無而僅有。”B18《雙花記》載完后,李涵秋聲名鵲起,求稿者絡繹不絕。漢口各大報紙爭相刊載李涵秋的作品,他的創作因此蔚為大觀。
真正讓李涵秋在上海文壇走紅的是《廣陵潮》,這是公認的現代通俗小說名著。該作最初由漢口的《公論新報》《趣報》刊載,后來改名為《廣陵潮》,在上海《大共和日報》副刊專欄《報余》上逐日連載,大受讀者歡迎。新文學的權威人士胡適認為,“這時代的小說只有李涵秋的《廣陵潮》還可讀”B19。
李涵秋自1905年在漢口開始創作,到1923年去世,筆耕不輟18年,發表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23部,中長篇小說36部,另有詩集5卷,雜著3篇,筆記2篇,字數共計千萬余言,可謂“通俗社會小說現代化之傳人”B20。這些作品大部分在漢口創作并首先發表,其后幾乎都在上海再版發行,并在上海文壇走紅。這五年的經歷不僅成為其創作的重要素材,也為他進入上海通俗文學界奠定了堅實基礎。李涵秋通俗小說創作起步于漢口,獨步于揚州,“躍然”于上海,聞名于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界,為確立漢口是近現代通俗文學的另一源頭提供了力證。
5.喻血輪:言情小說的先驅與典范
出自黃梅、來自漢口、游走于漢口和上海之間的喻血輪,也是漢口文壇與上海文壇的溝通者和建構者。他在漢口創作了大量言情小說,成為言情小說的先驅與典范。他在1915年至1916年期間創作的《悲紅悼翠錄》《情戰》《名花劫》《菊兒慘史》《生死情魔》等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上最早的言情小說,最初都由上海進步書局出版。他的自傳體小說《苦海鴛》在上海《小說海》雜志上發表,由此“與上海文藝作家結文字緣”B21。1917年,喻血輪自漢口赴蘇州,從事專業寫作,廣交蘇滬文友,創作多部言情小說,建立起與上海通俗文學界的直接聯系。他在此期間創作的《蕓蘭日記》《林黛玉筆記》《蕙芳秘密日記》,“一年中皆銷至二十余版,其他各書,亦風行一時”B22。這些作品是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日記體小說,也是鴛鴦蝴蝶派言情小說的典范。他在1918年出版的《蕓蘭淚史》是能與《玉梨魂》《斷鴻零雁記》媲美的言情小說代表作。
1921年,喻血輪來到上海,任《四民報》總編輯,再次融入上海文化圈。民初漢口一批報人(如何海鳴、貢少芹、王文儒、喻血輪等)進入上海,漢口通俗文壇與上海通俗文壇聯系更加密切,生成了一條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由漢口到上海的發展路徑。
以胡石庵、喻血輪為代表的漢口作家,是漢口文壇活躍一時的通俗文學作家,他們立足于漢口而走紅于通俗文學最發達的上海。以吳趼人、李涵秋、鳳竹蓀、何海鳴、貢少芹為代表的蘇籍、滬籍作家,曾因“游幕漢上”而在全國獲得聲譽。他們由蘇、滬入鄂開辟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第一現場,又由漢赴滬匯入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中心。因此,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理應成為多元共生之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重要發生源頭和有機組成部分。
二、“抒寫物理”: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在地性”經驗生成
李涵秋曾經這樣自況在漢口的書寫心態與敘事經驗:“大化疊運,萬事遷變,獨風雅一道,所以搖蕩性情,抒寫物理,可以亙千古而不滅。”B23“抒寫物理”是中國近現代通俗作家書寫城市經驗的形象譬喻,內含著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生成與城市經驗的關系。中國通俗文學現代性的生成與都市空間緊密相關,都市空間的構成及其功能與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文本的形式與內容具有同構關系,有學者就指出,“空間與空間意識的變遷”推動了晚清小說轉型的“現代性之路”B24。通過細讀、闡釋近現代通俗文學文本內部的地方空間要素,不僅能發掘出漢口的“在地性”經驗,更能從直觀本質上發現漢口在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中的源頭作用和發展軌跡。
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因作家親臨聚焦漢口空間,感知想象地方風景,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建構漢口“在地性”經驗的一篇力作。胡適將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與李伯元的《文明小史》等作品視為“在這五十年之中”“勢力最大,流行最廣的文學”,“中國文學的最高作品,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B25。這充分說明這些作品不僅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代表作,而且蘊含著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母本文化元素。這部小說注重漢口“地方經驗”和地方風景的發現與塑造,按照主人公主要旅行地點,全書提到廣東164次,上海453次,湖北100余次(湖北20次、漢口50次、武昌8次、宜昌23次),南京172次,蘇州94次。從主人公旅行地點統計分析,湖北是僅次于上海、江蘇的書寫重點,這深刻地反映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以上海為中心,以漢口等口岸城市為次中心的發生特征。
作為“功能性場所”的地方空間,漢口不僅形塑作家的生命體驗、讀者的接受經驗、社會歷史現實圖景等文學外部經驗,也形構地方故事、地方經驗、地方風景等文學內部要素。《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一、五十二回寫上海一輪船公司督辦到漢口商談貿易,從而引發的一系列事件,是近代漢口作為全國工業中心,適合生產商業故事的表征。該地分公司總理為巴結他,欲將一個標致的姑娘送他做小。不料消息泄露,傳到督辦夫人耳中,她迅速從上海乘坐快船僅用兩天半就趕到漢口,致使一場投懷送抱的獻媚計劃流產。這是近代漢口交通技術領先于全國這一地方經驗的形象化表達。督辦夫人棲居漢口花園洋房,里面的西式陳設樣樣俱全,這讓她轉怒為喜。作者通過她的眼睛,描繪出一幅具有“漢派”底蘊的都市景觀。近代漢口作為僅次于上海開埠的城市,得西方現代文明風氣之先,率先形成現代性地方風景。吳趼人在作品中著力塑造漢口現代風景,一方面反映出漢口風景具有與上海媲美的現代感,另一方面也說明漢口在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中具有生產現代景觀的獨特功能。從這個意義而言,漢口城市現代化推動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誕生。
漢口位于九省通衢之處,交通極為便利,同時又擁有發達的水運碼頭,各色人等會聚于此,各界事件通達于此,因而往往成為近代通俗作家塑造社會故事、關聯跨地情節、反映時代風氣的首選空間。吳趼人的《糊涂世界》可視為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在地性”經驗生成的樣本。小說中,吳趼人將湖北漢口繪制成文學地圖的中心,伍瓊芳將兩個孩子送往湖北,為幫伊大人化解參奏風波,又取道漢口,南下上海,經由天津,奔赴京城;指省貴州的曹來蘇到長江中下游考察,最先也是來到漢口紡紗織布局;佘念祖本湖北武昌府人,指省福建,因回家探親,來到武昌,后又從武昌取道上海,返回福建。這些人物本來分散在全國各地,而作者通過各種事宜將其會聚到漢口。這種設置,表面上看是作者漢口經歷的擬像呈現,實則是作者在借助漢口交通中心、工業重鎮等“在地性”經驗,塑造故事情節,反映時代氣息。
近代漢口以九省通衢的地理格局、傳輸貿易的經濟格局和官營機器的工業格局,形成異于傳統城市的文化景觀。這些新生的文化景觀必然會重構“游幕漢上”通俗作家們的認知結構,從而形成經驗、感知、觀念與技巧的會通融合。《糊涂世界》中作者展開了對漢口特殊都市經驗的發現與審美。文本中曹來蘇由黔入漢路途中,作者安排了一系列奇聞軼事,若就通俗小說追求情節的曲折而言,創作目的已經達到,但作者卻將這一人物串聯的情節延伸至考察漢口紡紗織布局。這種設計安排是為了體現近代漢口在交通、貿易、工業等方面的領先優勢,成為作者以內地發現現代中國不可或缺的部分。作者借由漢口“中介”達到對現代風景的發現與描繪,不僅說明漢口是他生命中的重要存在,也折射出作者“文學反映生活”離不開漢口的潛意識。在這個意義上看,漢口對近現代通俗文學是一種“生產性激活”,彰顯出建構擴大通俗文學場域的功能與意義。
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源頭之作,對于觀照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在地性”經驗生成具有典范意義。這部小說共提到上海198次,湖北50次(湖北12次,漢口9次,武昌29次),湖南36次(湖南25次,長沙11次),廣東23次,直隸5次,蘇州21次,南京48次。從這些地點出現的次數不難發現,上海、蘇州等地乃中國近現代通俗作家書寫的中心,但湖湘一帶的漢口、武昌也是中國近現代通俗作家描述的重鎮。
李歐梵說,“晚清的通俗小說,只要牽涉到維新和現代的問題,幾乎每本小說的背景中都有上海”,“最后在30年代的上海集其大成,形成了中國通俗文化中的現代性”。B26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并非只有上海參與“空間生產”,漢口也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空間詩學”的主角。漢口的維新、現代是《文明小史》這部小說的重要背景。開篇故事發生在湖南永順,“在北京足足住了二十年”的柳知府,外放湖南,他帶了家眷,星夜兼程,乘坐輪船,“由天津、上海、漢口一路行來”。北京、天津至上海、漢口、湖南的旅行路徑,表面來看不過是人物的行走軌跡,但從深層內涵來說,這蘊含著中國通俗文學現代性發生的地方路徑。阿英指出:“李伯元寫《文明小史》,所以要從湖南開場,很明白的是要先寫一個守舊的地方,以與維新的湖北、上海各處相對照。”B27緊接著,作者詳敘了柳知府在湖北總督派來的意大利礦師等人的幫助下,在永順輕八股、重策論、習洋文、興實務,鬧出一番風波。作者在守舊的地方標舉湖北的維新,從側面說明中國近現代通俗作家要彰顯維新的現代主題,離不開湖北漢口。正如李歐梵所指出的,晚清通俗文學的現代就是指新政、維新等,該小說故事發生的地點都與晚清新政有關,“從湖北、廣東到直隸、上海,全書的重心放在上海,因為上海是當時現代文化最眼花繚亂的所在”B28。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正是依靠漢口等新政、新知、新民色彩異常強烈的地域空間,而獲得最初的現代性。
漢口的維新、現代不僅構成小說的重要內容,而且在流動中生成中國通俗文學的現代性。小說中劉伯驥等有志之士來到漢口,看到一派欣欣向榮的現代圖景:漢口開埠,萬國通商,商賈云集,九省通衢,火輪行駛于漢口、上海之間,各國領事駐扎于此,總督大人講新法、創實業、辦學堂,企業勃興,報館林立……這些場景集中鮮明地展現出近代漢口在商業、交通、工業、教育等方面有別于上海的新變,成為中國近代通俗作家借助小說發現地方風景,推動城市氣質與居民行為同構的現代性、“在場性”寫作。小說從第十六回開始,書寫空間逐漸從內地漢口位移到都市上海。如果說作者鐘情漢口,是因漢口新政文明而具有現代性,那么作者移情上海,則是因上海發達的商業文明而富有現代性。從漢口到上海的空間位移,一方面反映出漢口與上海一樣,是清末民初最具現代性之所,另一方面則體現出晚清通俗文學經由漢口至上海而生成了一路“流動的現代性”。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發現,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與上海近現代通俗文學不是支配關系,更不是屈從關系,而是結構上的對應關系。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與上海近現代通俗文學都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漢口與上海都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源頭,“漢口至上海”路徑與“蘇州至上海”路徑都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生成路徑。
三、城市作用:漢口近現代通俗文學母本文化探源
范伯群先生對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母本文化要素這樣界定:“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是指以清末民初大都市工商經濟發展為基礎得以繁榮滋長的,在內容上以傳統心理機制為核心的,在形式上繼承中國古代小說傳統為模式的文人創作或經文人加工再創造的作品;在功能上側重趣味性、娛樂性、知識性與可讀性,但也顧及‘寓教于樂的懲惡勸善效應;基于符合民族欣賞習慣的優勢,形成了以廣大市民層為主的讀者群,是一種被他們視為精神消費品的,也必然會反映他們的社會價值觀的商品性文學。”B29從這幾個母本文化要素來看,漢口具備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的歷史條件。
首先,漢口率先形成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賴以存在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20世紀初漢口初步形成現代意義上的市民社會,成為全國的先鋒和典范。
近代漢口市民社會的生成,可以從社會實體和精神層面判斷:其一,近代漢口工商業經濟的發展,引起社會結構的轉型,現代市民階層出現,逐漸成為都市社會的主體。武漢城市人口急劇增長,1911年武漢三鎮城市總人口已達83.247萬B30(農業人口除外),同時期上海的人口也才128.9萬B31。這些人員主要為職員、商人、個體勞動者、官員,他們在漢口完成身份的轉變,成為現代市民的主體。其二,商會、商幫等社會組織的出現,促進了公共機構、公用事業的發展。其三,新知群體的出現,提高了民眾通過報刊媒介參與公共事務、發表公眾意見的積極性,推動了“公共領域”的形成。其四,消費社會的出現,培植了市民休閑、消遣的意識,市民階層出現以娛樂、趣味為指向的精神文化需求。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是市民社會的產物,“小說在近現代文學中主體地位的形成是與市民社會的產生密切相關的”B32。漢口市民社會在全國率先形成,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在漢口的發生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和條件。
城市中公共領域的發達,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培育出滿足市民休閑需要的通俗文學。近代以來,漢口的公共基礎設施取得長足發展,走在全國前列,出現自來水、路燈、電報、電話、公園、圖書館、電影院、豪華餐廳、公廁、馬路、火車等現代設施。這些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促使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轉變。漢口市民由傳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轉變為定時上下班,由此出現可供閱讀的剩余時間。現代市民由于職場競爭壓力,需要通過讀報、讀小說等方式緩解壓力、放松心情。市民社會的形成和公共領域的發展,賦予市民日常閱讀的經濟能力,培養了市民“消遣式”閱讀觀念,催生了滿足市民休閑需要的通俗文學。
公共領域的發展帶來文學觀念的變革,催生了以啟蒙為主旨的現代小說。近代漢口工商業經濟的發展,培育出文學公共空間。在這一空間中,知識分子通過報刊媒介,發表言論,參與公共權力的批判。這導致文學觀念發生根本變革,文學由載君王之道轉向載新民之道。漢口小說創作界和出版界,都注重小說“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價值取向。與此相呼應,吳趼人、李涵秋、胡石庵、喻血輪等人創作的小說中有相當一部分帶有譴責諷刺、新知新民的意味。由此可見,清末民初,漢口公共領域的發展,為市民參與公共事務提供了平臺和機會,也孕育了以啟蒙為主導的“新小說”的誕生。
其次,市民階層的出現和知識水平的提高,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提供了讀者群體。晚清以來,武漢出現大量移民和流動人口。其中有士紳,有職業文人,還有教師、醫生等專業人員。他們具備一定的知識,具有相當的閱讀能力。這些移民來到武漢后,改變了原來的生活方式,轉變了既往的思想觀念,轉化為現代市民,成為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第一批讀者。據《漢口小志·戶口志》提供的1915年漢口市民結構的數據,“漢口政界135人、軍界196人、警界224人、法界97人,學界2025人,律師20人,館幕60人,司事572人,礦師28人,儒士571人,美術737人,地理、星卜177人,術士47人,教士101人,機匠640人,土泥工1914人,窯工44人,各實業工人2221人,小貿9464人,小藝4625人,報界122人,紳界293人,商界30990人,水手324人,劃夫1479人,車夫2157人,轎夫671人,碼頭夫7914人,醫士401人……”1915年前后,漢口中產及以上階層在市民總人口中已經占據相當大的比例。據《武漢市志·教育志》統計:“1910年,公立在校學生在每萬人口中有121.7人,大學生17.2人,中學生(含各類中學,下同)37.4人,小學生67.1人。公立在校學生數占三鎮總人口數的1.9%。”B33從漢口市民知識構成可以看出,清末民初,漢口有知市民已占很大比重。像學界、報界、教士、儒士、紳界、優伶等有閱讀文學作品的必要,像占比較重的政界、商界有閱讀文學作品的可能,像水手、劃夫以及乘船的旅客也有閱讀文學作品的需要。因此,近代漢口已經具備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得以產生的讀者條件。
最后,漢口近代報刊的發達,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作品的發表提供了平臺。曹聚仁認為,“中國的文壇和報壇是表姊妹,血緣是很密切的”B34,“一部近代文化史,從側面看去,正是一部印刷機器發達史;而一部近代中國文學史,從側面看去,又正是一部新聞事業發展史”B35。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產生與民辦小報關系密切,小報不僅是近現代通俗小說的刊載基地,也是讀者接受的平臺,甚至是近現代通俗小說主題宗旨的風向標。1903年到1911年,武漢出現民辦報紙熱潮,“達到近數十種”B36。清末民初,漢口有各種小報、花報30余種B37。“這是一類以‘消閑為主要目的,以市民和有產有閑階級為主要對象的報紙,品類繁多。”B38各大報紙也大登廣告和言情小說,并發行文藝副刊。同一時期,在漢口創辦的小說專刊,數量也居全國前列。據統計,自1872年到1919年,中國創辦的以刊載文藝作品為主的報刊近100種,“集中于上海、杭州、漢口、北京等地出版”B39。1902年至1917年,我國以“小說”命名的專刊有29種,其中上海23種,漢口2種,香港2種,廣州2種。B40
近代漢口報刊媒介的發達,促進了通俗文學創作的繁榮。僅就言情小說而言,這一時期,漢口創刊發行的報紙基本都刊載該類小說,作為湖北軍政府機關報的《中華民國公報》曾連載過哀情小說《英雄淚》。1906年,吳趼人的《恨海》由上海廣智書局出版,拉開“寫情小說”的帷幕。該小說迅速在武漢文壇引起關注和反應,漢口的通俗文學創作也出現向“寫情小說”靠攏的傾向。這一時期的漢口作家李涵秋、胡石庵、高楚觀等都發表過言情小說。1912年到1917年,漢口通俗文壇言情小說創作又一次出現熱潮,以喻血輪為代表的漢口通俗作家推出了一批言情小說。1917年,隨著武漢第二本專門刊發小說的刊物《漢口小說日報》的創辦,漢口言情小說創作再次出現繁榮的局面,出現李涵秋的《雙美奪夫記》、何鋪山的《恨海波》等。從民辦小報、小說專刊創辦的歷史進程與文學實績來看,漢口自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誕生以來,就作為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生產的主力,參與著中國文學的現代進程。
以上我們從場域建構、“在地性”經驗、母本文化三個方面,對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發生路徑進行梳理,表現的是從漢口地方出發,對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路徑的結構性把握,揭示了漢口對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場域建構的價值與意義,即漢口是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發生的主要源頭和重要組成部分,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生成除了“蘇州至上海”的路徑外,還有一條“漢口至上海”的路徑。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的發生問題是一個歷史的“復數”,作為地方代表的漢口如何參與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場域建構需要“深描”,在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視域下,地方路徑如何通達現代中國更需要充分研究。
注釋
①潘建國:《近代小說的研究現狀與學術空間》,《文學遺產》2006年第1期。
②李怡、李永東、張光芒等學者在2020年《當代文壇》雜志中,持續探討“地方路徑與文學中國”問題,提出把“地方路徑”作為推動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重寫文學史”的思路方法和結構性視野。李怡、高露洋、徐亮紅、妥佳寧等學者在同期雜志上分別詮釋成都、京津冀、安徽等“地方路徑”如何參與推動中國現代文學發生。
③范伯群:《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緒論第10頁。
④魏紹昌認為,上海是鴛鴦蝴蝶派的大本營,人員以江蘇省內兩州、兩常居多,他們在上海有“蘇幫”“揚幫”之稱,鴛鴦蝴蝶派起源于上海。參見魏紹昌:《我看鴛鴦蝴蝶派》,上海書店,2015年,第20—21頁。范伯群也認為上海是鴛鴦蝴蝶派的中心,它為蘇州籍、揚州籍和浙江籍作者提供了故事材料和出版便利。參見范伯群:《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緒論第13頁。湯哲聲認為“鴛鴦蝴蝶派是活躍于清末民初以上海為中心的文學流派,主要作家大多是接受中國傳統文化教育而活動于開埠以后的上海的蘇州人,如包天笑、周瘦鵑、徐枕亞等人。因此,鴛鴦蝴蝶派就是吳地文學在新時期的延續”。參見湯哲聲:《鴛鴦蝴蝶派:吳地文學的一次現代化集體轉身》,《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⑤《武漢市志·文化志》,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6頁。
⑥B36唐惠虎、朱英:《武漢近代新聞史》(上卷),武漢出版社,2012年,第21、12頁。
⑦裴效維編:《吳趼人研究資料匯編》,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80頁。
⑧王立興:《吳趼人與〈漢口日報〉——對新發現的一組吳趼人材料的探討》,《明清小說研究》1989年第3期。
⑨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59頁。
⑩B11B12陶報癖:《小說家天門胡石庵小史》,《心聲》第三卷第一號,1923年。
B13求幸福齋主:《民元報壇識小錄》,《越風》半月刊第7期,1936年。
B14何海鳴:《我的報人史》,《中央導報》(南京)第1卷第4期,1940年。
B15何海鳴:《介紹〈海鳴詩存〉出版》,《家庭》第八期,1922年。
B16B18貢少芹:《李涵秋》,上海震亞書局,1928年第1編,第1、20頁。
B17劉明坤、武和興:《簡論李涵秋小說對現代文學的貢獻》,《當代文壇》2009年第2期。
B19B25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3),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50、202頁。
B20范伯群:《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插圖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0頁。
B21《喻血輪小傳》,《喻血輪集》(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61頁。
B22喻血輪著,眉睫整理:《綺情樓雜記》(足本),九州出版社,2017年,第329頁。
B23李涵秋:《白桃花詩分詠有序》,《沁香閣詩集》卷五,上海震亞圖書局,1927年,第2頁。
B24耿傳明:《空間意識變遷與晚清小說的現代性》,《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
B26B28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性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6—17、16頁。
B27阿英:《晚清小說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5頁。
B29范伯群:《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頁。
B30皮明庥:《近代武漢城市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659頁。
B31鄒依仁:《上海歷年人口統計(1852—1950)》,上海人民出版社,,《舊上海人口變遷的研究》,1980年,第90頁。
B32李俊國:《都市審美:海派文學敘事方式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84頁。
B33B37《武漢市志·教育志》,武漢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1、22—23頁。
B34B35曹聚仁:《文壇五十年》,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8、83頁。
B38湖北日報新聞研究室、湖北省志新聞編輯室:《湖北新聞史料匯編》第1輯,1986年,第41頁。
B39袁寶華、翟泰豐:《中國改革大辭典》(中篇),海南出版社,1992年,第2787頁。
B40陳平原:《陳平原小說史論集》(中),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57—658頁。
責任編輯:采 薇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a group of Suzhou and Changzhou newspaper writers gathered in Shanghai and triggered the tide of modern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The occurrence path of Suzhou to Shanghai formed by it became the general consensus of the academic circle. If we combin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rn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and the generation of modern urban subjects, we can find that ‘Hankou to Shanghai constitutes another occurrence path of modern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The writers in Hankou such as Wu Jianren and Li Hanqiu are the communicators and constructors of the popular literature fields in Shanghai and Hankou.The experience of Hankou′s locality reflected in the works is also the ‘productive activation of Hankou to modern popular literature.The cultural elements of modern city matrix contained in modern Hankou provided the necessary prerequisites and conditions for the occurrence of modern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in Hankou.The path discovery of Hankou to Shanghai is a breakthrough in the occurrence issues of modern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and has a certain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for the study of how local path approaches to modern China.
Key words:Hankou; modern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local p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