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楓
“道”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核心概念,歷代思想家對其論述極多。而《老子》中對“道”的討論,可以說是首開先河。陳鼓應認為:“老子之前的思想家關注的問題多停留在人倫物理的層面上,到老聃的出現才將思想視野從‘物的世界提升到‘道的領域”(陳鼓應:《論道與物關系問題(上)————中國哲學史上的一條主線》,載《哲學動態》2005年第7期)。但正如《老子》書中所言:道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十四章),(本書所引用《老子》原文均以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為準。),人們對于道既看不見、聽不見又摸不著。由此看來,只依靠人類感官的認識能力,我們對道是不能有任何直接認識的。然而事實上,老子不但確信道的實在性,而且把道的概念傳遞給了世人,讓人從中受到啟發以指導生活實踐。那么,老子是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和途徑來認識道的呢?通讀《老子》書,我們不難發現,老子總是在道與物的關系中來談論道。離開了物來談論道,就成了“道可道,非常道”(一章)、“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三十五章)等不可言說的境地。林光華認為:“老子之‘道的含義很大程度上寄寓在道與物的關系中,或者說,在道物關系中,道的含義得以更清楚地顯現。”(林光華:《道在物中:再論〈老子〉的道物關系》,載《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因此,本文著力于思考《老子》作者是如何通過對“物”的觀察而獲得對“道”的認識的。
老子認為,道不僅化生萬物,而且道存在于物中以養育、維持萬物的運行。關于道化生萬物這一點,《老子》二十一章中講:“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從這一句的“道之為物,惟恍惟惚”中可以看出,老子認為道在初化為物時,它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王弼注:“恍惚,無形不系之嘆。”(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第52頁)。此時的道雖然作為物,但是還沒有具體的形狀,是似有若無的狀態,也就是說,此時的物還沒有具體的規定性,而是擁有化生萬物的可能性。所以,此時的道并不是完全的“無”,而此時的物并不是完全的“有”,此處的道即是物,物即是道,是有與無的統一體。這便是“道生一”的過程。再看“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此時,在一片恍惚的混沌之中出現了幽微的形象以及實物,這便是“一生二”的過程。此后,恍惚中的形象與實物相結合,便生成了“甚真”、“有信”的“精”,這個“精”可以理解為構成具體可以感知的物的最小單位,這就是“二生三”的過程。“精”又可以組合形成萬物,完成“三生萬物”的過程。這便是道化生萬物的具體過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道生萬物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道可以處于完全無的狀態,也可以處于有無相生的狀態,物可以處于完全有的狀態,也可以處于有無相生的狀態。道在生物的過程中,以有無相生的“一”作為過渡,以完成無中生有的過程。
《老子》二十五章中又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二十五章)對于這一句的理解,歷代思想家并無確定、統一的看法。裘錫圭和丁原植在對郭店楚簡《老子》的研究中都認為這句中的“物”字應改為“狀(象)”(《老子今注今譯》,第169頁),劉笑敢在他的《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一書中也對這種修改持肯定態度,認為“狀”字可以體現“道”似有非有、似無非無、亦有亦無的特點(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85頁),這種看法準確地描述出了作為形而上的“道”的特點。但我認為“混成”中的“混”字已經可以達到此種目的,沒有必要把“物”字改作“狀”字。而且王弼注本、河上公注本、帛書本、傅奕本此處都取“物”字,再結合王弼注“混然不可得而知,而萬物由之以成,故曰‘混成也。不知其誰之子,故先天地生”和河上公注“謂道無形,混沌而成萬物,乃在天地之前”。由此可以看出此處取“物”字,不但可以表達出“道”兼具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兩種特性,而且將形而上的“道”與現實中的萬物自然地建立起了聯系。此處的“物”就是對“道”的指代。由此可見,“道”與“物”在老子眼中并不只是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兩端,而是在一定條件下具有同一性的。這種同一性正是指上文已經提到的“有無相生”的狀態。
“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是在描述“道”自身的性質,靜而無聲,動而無形,“獨立”是說沒有可以與“道”相對的其他物,“道”具有絕對性,不需要依賴任何外在的力量而存在。這里需要注意的是道的“不改”,并不是永不改變,而是處于一種永不停止的運動中的“周行而不殆”,“道”的這種運動狀態是“不改”的。“周”在這里有兩種解釋,一是王弼注:“周行,無所不至”(《老子道德經注校釋》,第63頁),即普遍的意思;二是循環運行的意思;在此處兩種解釋可以兼取。“可以為天下母”,帛書本作“可以為天地母”。我認為這兩種版本雖然表述略有不同,但都能表達出“道”是天地萬物根源的意思。“可以為天下母”,既寫出來“道”能生萬物的性質,又與上句“先天地生”相呼應,此句在“周行而不殆”之后,可以看出“道”自身運動的過程就是“道”化生萬物的過程。
綜合二十一章與二十五章的內容分析來看,道生萬物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但這個過程是在道自身中完成的,物的生成并沒有脫離道,而是可以看作道的具化的一種形態。所以,我們可以感知到物的存在,也就可以確定無法直接感知的道的存在。
我們既然可以通過物的存在來認識道的存在,我們同樣可以通過對物的內在規律的把握來認識道的規律。因為,道生萬物,萬物的共同之處便來源于道,因此萬物都具備的規律必然就可以視為道的運行規律。
陳鼓應總結說:老子認為自然界中事物的運動和變化所依循的總規律就是“反”:事物總是向相反的方向運動發展;同時,事物的運動發展總要返回到原來基始的狀態。(《老子今注今譯》,第28頁)那么這種規律在《老子》一書中是如何得以體現的呢?
老子觀察到對立的事物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比如《老子》二十二章中“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具體來看,委曲的事物反而能夠得以保全,屈就的反而可以得到伸展,低洼的能夠被充盈,破舊中可以產生出新,索取的少反而可以得到,想要的多反而會陷入迷惑,以至于一無所得。同時,《老子》中還提到:“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四十二章)對于事物而言,有時候減損它反而使它受益,有時候增加它反而使它受損。這是由于具有形質的萬物都是有其自身的規定性的,若不斷增益其質使得超出其自身的形的規定性,就會轉化成他物,從而喪失自身。因此,在適當的時候要學會減損自身,以達到保存自身的目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五十八章)所表達的也是同樣的道理,即對立的事物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相互轉化的。老子不但認識到萬物運行中的對立轉化規律,還將這個規律加以發揮應用,正如他在三十六章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從事物的反面入手,必定可以轉化到它的另一面。這一句中的四個“必”字,也顯示出了對立轉化規律在事物內部的必然性。由此可知,紛繁的萬物在本質上是有共同之處的,這個共同之處就是它們相互轉化的基礎,也就是道。所以,物的對立轉化實質上是道自身的對立與轉化。
道除了具有對立轉化的規律之外,老子還發現道的運行是循環往復的。如《老子》十六章中講“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老子通過觀察萬物生滅的過程,認識到了其中循環往復的規律。自然萬物即使現在處于生意盎然的狀態,但是最終都要消逝以回歸到它們所從來的本原中。“歸根曰靜,靜曰復命。”萬物所從來的本原的本性是虛靜的,這種虛靜的狀態才是萬物最初、也是最根本的形態。由此可知,作為萬物本原的道的本性也是虛靜的,或者可以講,雖然道具有有無兩種本性,但是道無的本性才是道最為本質的狀態,也正是老子所說的“有生于無”(四十章)。這也正是老子認為“柔弱勝剛強”的原因,柔弱勝剛強,并不是說柔弱相對于剛強更有力量,而是說與剛強相比柔弱更加接近道的虛靜的本質,所以是更為根本更為長久的狀態。剛強的方式可以取得一時的優勝,但是以柔弱的方式所取得的成就才是持久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具體事例來看,“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二十三章),狂風暴雨往往持續不了多久便會恢復平靜,剛強只能行一時,平靜才可以得長久。“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六十四章),在做事時,強作妄為最終總會失敗,執意把持最終必然會失去。所以,人們要效法道的虛靜無為,以求長久,如果恃力逞智,任意妄為,敗亡很快就會到來。
由于道體的虛無本性,我們無法直接認識,所以我們只能以物觀道,在道物關系中認識道。通過物的對立轉化以認識道于有無之間的對立轉化,通過認識萬物生而復滅,認識到虛靜才是道的根本,有生于無。而我們認識道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指導人們的生活,認識到道的存在,為人的存在找到了源頭和依據,給人以精神上的歸屬和依托。認識到道的規律,讓人們在生活中可以效法道的虛靜無為,清心寡欲,不貪求、不妄作,順其自然,以長久地保存自身。同時,認識到人與萬物同是道大化流行中的一個環節,有助于人們心胸的開闊,有益于人生境界的提升。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