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熙
中國哲學的出現與發展,離不開對根源性問題的思考,這是中國古代哲學的理論根基。在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發展歷程中,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都對根源性問題做出了深層次的研究?!爸袊糯袥]有哲學”,這不僅是對中國哲學發展的靈魂式拷問,更是儒家哲學研究亟待解決的問題。
在“中國古代有沒有哲學”這一問題的討論背景下,鄭熊教授所著新書《〈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由人民出版社于2021年6月出版發行。該書通過耙梳《中庸》與儒家形而上學之間的互動關系,勾勒出儒學本體論的建構歷程,進一步為中國儒家哲學進行正名,推動了儒家哲學的深入研究。
在《〈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一書中,作者尤其注重全書的邏輯結構和論證方式,因此該書在研究方法上呈現出三個明顯的特點:
一是邏輯清晰。該書由兩條明線,一條暗線(主線)貫穿起來。該書圍繞著《中庸》與儒家形而上學的互動關系展開,“既要考察《中庸》學是如何帶動儒家形而上學的發展,同時也考察儒家形而上學的發展反過來又是如何推動《中庸》學的發展”(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6月,第10頁),這是該書的兩條明線。無論是《中庸》帶動了古代形而上學思想的發展,還是形而上學思想對《中庸》研究深入的推動作用,本體建構一直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核心線索(主線)。這也是該書最大的亮點所在。該書以儒家經典《中庸》為研究中心,向前追溯《詩經》、《易經》、《尚書》、《論語》和郭店楚簡等對形而上學思想的思考對《中庸》形而上學體系構建做出的推動作用,向后由孟荀經漢唐、兩宋一直延伸至明清的儒家思想家們圍繞《中庸》而不斷發展和深化形而上學思想。由此,該書分為先秦、漢唐、北宋理學、南宋理學和明清五個章節,層層推進儒家形而上學思想的發展,清晰地展示出中國古代儒學建構本體論的發展歷程。
二是注重概念界定。該書在緒論中對“形而上學”、“本體論”、“儒家形而上學”、“儒家本體論”、“《中庸》學”等涉及的相關概念都進行了界定和辨析。在具體研究各家思想的時候,也注重對各個思想家的核心觀念進行界定,如對“中”、“庸”、“道”等進行辨析,顯示出嚴密的思維和論證。就“本體”一詞而言,中外差異極大,含義較多。因此,要想探究儒學在本體論上的建構,就必須對“本體”一詞做出辨析。作者在緒論部分對“本體”進行了界定,即“本書所討論的本體論是圍繞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據、本原而說的。”(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10頁)這把握住了中國古代哲學的關鍵問題,亦是儒家對根源性問題思考的出發點。
三是資料翔實,注重考證。這是該書在寫作上給人的深刻印象。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尤為重視學界的研究動態。作者在緒論部分與每一章節前,都引用了大量的資料,注重對每一思想和觀點進行考證,力求回應學術界的問題。在回顧學術史和掌握學界研究動態的基礎上,得出自己的看法與結論。由博而約,資料翔實,論證合理,具有極強的說服力。
總而言之,該書抓住儒學的核心問題,以點窺面,由小見大,并選取了各個時代在本體論建構歷程中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勾勒出了儒學本體論建構的歷程。
《〈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一書以考察儒家形而上學的發展為線索,其實質即在于考察儒學本體論建構的歷程。作者指出:“儒家形而上學的核心是儒家本體論。”(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355頁)儒學本體論是在儒家形而上學思想發展過程中建立起來的。據此,作者將儒家形而上學劃分為兩個時期六個階段:
第一個時期是儒學本體論建立前的形而上學發展,即第一章至第二章。在這一時期,具體分為三個階段:前《中庸》時代是儒家形而上學思想體系的準備階段,即初步的儒家形而上學;《中庸》建立起完整的儒家形而上學;后經孟子、荀子、《易傳》以及漢唐時期董仲舒、韓愈、李翱等人,進一步推動了形而上學的發展。
第二個時期是在儒家形而上學發展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儒學本體論,即第三章至第五章。在這一時期,具體也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北宋理學初步建立起儒學本體論;南宋理學進一步深化儒學本體論;明清時期儒家學者推動了儒學本體論向縱深發展,最終使儒家形而上學發展到頂峰。
可以說,從儒學本體論的建構歷程來看,第一時期又是第二時期的準備階段,即儒學形而上學思想的發展就在于建立起儒學的本體論。正如作者所言:“本書所講的形而上學就是指研究抽象的‘道的學問。”(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7頁)儒家學者圍繞著對“道”的理解構建了多種本體論。
儒學本體論的建構以理學為分界點,理學前的形而上學思想發展奠定了儒學本體論發展的基礎。直到理學家們,為面對當時佛老的挑戰,從而回到儒家經典《中庸》的思想中,建立起儒家哲學自身的本體論體系。就儒家本體論的建構歷程而言,作者選取了周敦頤“誠”本體,張載的“太虛”本體,二程“理”本體,呂大臨“中”本體,游酢“道”本體,朱熹“天理”本體,張軾“性”本體,陸九淵、湛甘泉、王陽明的“心”本體、劉宗周“獨”本體以及王夫之的“實有論”(“氣”本體),將儒學的本體論發展歷程清晰地展示出來,彰顯了理學家對儒家哲學發展的重大貢獻。
儒學本體論的建構,并不是無本之末,它始終緊緊圍繞著古代儒家學者對《中庸》的詮釋和研究而展開。因此,儒學的本體論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中庸》而建立起來的。這一思想,符合宋明理學發展的特色,即重視《中庸》在儒家經典中的地位和作用。
理學家對本體論的發展基于對《中庸》的研究之上,更基于前人對形而上學思想的探索。最終,儒學本體論發展的歷程形成螺旋式的上升,構成了理學“氣—理—心—氣”的邏輯閉環。周敦頤由《易》的宇宙論轉向《中庸》的心性論,由此開始產生了儒家本體論,后經張載、二程直到朱熹等進一步將理學發展深化;后經張九成,由陸九淵、湛甘泉、王陽明、劉宗周等將心學發揚光大;最后由王夫之“通過《中庸》的研究,在對理氣觀探討的過程中實現了本體論從理本論向氣本論的轉變”(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351頁),回歸到氣學之中,重視“實有”與現實世界。
盡管作者沒有將理學的演變過程展現在此書中,但是從作者對理學家本體論建構的歷程中可以發現這樣的思路。這是作者長期耕耘在儒學研究之中,尤其是在理學研究領域中展現出來的豐碩成果。
儒學本體論產生于北宋,一方面,《中庸》成為了儒家本體論建構的理論來源之一;另一方面,《中庸》又不斷促進儒學本體論的深化與發展,到南宋以后,儒家本體論的深化發展更加成熟,“儒家本體論的深化,指的是儒家本體論與心性論結合”(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196頁)。
作者指出本體論的建構有兩條路徑:“天道倫理化為人性、人性本體化為天道,而且前者體現為下行路線,后者體現為上行路線,最終目的都是實現天道與人性的同一。”(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55頁)無論是下行路線還是上行路線,本體論的建構目的最終都趨向合一。這種合一不僅僅體現在天道與人性的同一上,它還體現在儒學的諸多方面上。具體而言,這種合一的趨勢主要體現在天人合一、內外合一、本體與工夫的合一三個方面:
首先是天與人的合一。這是中國古代哲學對“天人合一”的追求,在儒家形而上學思想以及本體論建構中突出表現為天道與人性的合一。作者認為周敦頤的“誠”本論、二程一本論等都強調打通性與天道,以此來構建本體論。作者指出:“張載儒學思想的構建,就必須改變漢唐儒學‘知人不知天的現狀,最終實現天人合一,實現性與天道的真正合一,構建起本體?!保ㄠ嵭埽骸丁粗杏埂祵W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340頁)在本體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將致知論、修養論、工夫論等統合起來,實現天道與人道真正的合一。最后,在心學家那里,這種合一的趨勢得到加強,明代的“湛甘泉、王陽明等致力于構建合一的思維模式,這種合一的思維模式體現在理氣關系、心事關系、動靜關系、知行關系等上”(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294頁),從而使天人合一在各個方面都得到體現。
其次是內與外的合一。作者認為,內外合一一方面體現在本體論與心性論的合一;另一方面,體現在形而上學與現實的結合。前者是孟子開創的道路,后者是荀子開創的路徑,他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推動儒學形而上學的發展。在儒學本體論的建構過程中,本體論與心性論的合一成為了主流。作者認為,從韓愈、李翱開始,儒學轉向了內在之學,而后,張載、二程、朱熹等人不斷加深本體論與心性論的合一,最終促進了王陽明、劉宗周等心學的發展壯大,將本體論與心性論的結合發展到頂峰。最后,王夫之提出“實有論”,再次接續了形而上學與現實的結合,完善了儒學的內外合一之路。
最后是本體與工夫的合一。理學家在儒學本體論的建構過程中,尤為強調本體與工夫的合一,這種合一自周敦頤始,周敦頤的“誠”,既有本體的地位,又含有主誠的工夫在其中。后經過程顥“一本”,陸王“心體”,劉宗周直接將作為工夫的“慎獨”確立為“獨”體,以“獨”直作本體。作者認為:“通過比較,劉宗周認為‘敬工夫是‘死工夫且很難落實,而包含工夫在內的‘主靜立極之說則規避了以上缺點,它是最為完美的。”(鄭熊:《〈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第310頁)最終,劉宗周建立起工夫本體,使本體與工夫得以完全統一。
綜上所述,儒學本體論的發展呈現出逐漸合一的趨勢,這種合一的程度是不斷加深的,合一的趨勢是不斷推進的。值得指出的是,這種合一的趨勢,離不開《中庸》的推動作用,《中庸》自身便強調從“天命—性”中溝通天人,有著趨向合一的特色。后來的理學家又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本體論與心性論相結合、本體與工夫相統一,構建起儒學哲學完善的理論體系。
《〈中庸〉學與儒家形而上學關系研究》一書邏輯縝密、資料翔實,不僅展現了儒家經典《中庸》與儒家形而上學的互動關系,而且還展示了儒學本體論建構的發展歷程和趨勢。這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古代儒家哲學的思想要義和精髓,推動當下儒家思想、儒家哲學研究不斷向深發展、向外延伸。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郵編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