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琦
文史類電視節目承載著傳遞人文歷史知識的重要作用,有利于中華優秀歷史文化和人文精神傳承,是電視節目構成體系中重要組成部分。但歷史年代久遠易與觀眾產生“時空隔閡”,文化抽象宏觀易與觀眾產生“心理距離”,如何打破時空隔閡,拉近心理距離,產生情感共鳴是文史類電視節目長足發展的關鍵。在電視節目娛樂化背景下,文史類節目從敘事風格和呈現形式上做了大膽嘗試和變革,一改往日專家說教和枯燥史料堆砌的節目元素。從《上新了·故宮》到《國家寶藏》,文史類綜藝節目嘗試結合真人秀和“小劇場”還原的方式讓文史“活”起來,這類變革深受觀眾好評。作為央視扛鼎之作《典籍里的中國》更是深挖“小劇場”,通過明星演繹還原歷史,講述典籍背后的歷史人文故事。
沉浸(Immersion)概念源自于美國心理學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MihalyCsikszentmihalyi)。沉浸與其提出的另一概念“心流”(Flow)相互承接,都是專注某事之后,過濾周邊不相關信息,全身心投入達到完全沉浸的狀態。“沉浸”的這種“忘我”狀態為文史類電視節目消除觀眾與歷史的時空隔閡,拉近觀眾與文化的心理距離提供了可行性方案。一旦觀眾沉浸節目中就會忽略現實時空信息,完全與節目敘事融入,忘乎其我。
大眾傳播中,沉浸式傳播之所以能夠實現,源于媒介建構的“媒介空間”。法國社會學家昂希·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將空間分為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物理空間即身體所居的物理世界;精神空間是精神思想活動的意識世界;社會空間是人的社會活動產生的“人造”世界。媒介空間屬于第三空間,即社會空間,但其建構的基礎源于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媒體通過再現物理空間,共享精神空間,打造媒介空間。
物理空間沉浸。物理空間具有時間性,即此刻真實。穿越的藝術手法能打破時空壁壘,通過情景再現還原歷史片段,讓觀眾置身其中,再塑物理空間。穿越是文學和藝術常見的表現手法,通過時空切換讓敘事主體穿行于不同歷史時空。影視藝術中穿越既備受青睞又頗具爭議,爭議源于一些影視劇架空歷史、篡改歷史,強行“穿越”吸引流量。《典籍里的中國》尊重歷史,可考可證,不杜撰不臆想,節目中穿越線條清晰明確,以史為線,以實為據,讓觀眾既知來路又明去路。節目中當代讀書人撒貝寧作為穿越主體,帶領觀眾穿行于典籍背后以歷史人物為敘事主體的宏偉史詩之中。舞臺戲劇再現中,一個個真實的歷史人物成為當下時空的敘事主體,成為現實存在。臺前幕后、專家演創、主持觀眾……多元物理空間交錯中,為觀眾建構起真實的空間沉浸感。
精神空間沉浸。人類精神空間雖無拘無束,但精神空間的真實性卻建立在人類客觀認知基礎之上。歷史作為人類歷經的客觀存在,能迅速喚起人們的精神情感共鳴,不解構、不戲說的歷史觀使《典籍里的中國》自然融入觀眾的精神空間。如果說“穿越”是節目突破時空壁壘的表現手法,那么“歷史”則是節目對話古今的精神支柱。每一期節目的每一部典籍,都由多位歷史人物為敘事主體,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讓觀眾自我代入,歷史真實同時也得以再現。“護書人”伏生將觀眾帶進了《尚書》的精神空間,“禾下乘涼”宋應星將觀眾帶入了《天工開物》的精神世界;“史家絕唱”司馬遷帶著觀眾沉浸于《史記》的精神脊梁。歷史真實、家國情懷、集體記憶……信息和情感交織中,節目建構起共享的精神沉浸。
媒介空間沉浸。加拿大傳播學者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提出“內爆”的概念,技術內爆之下時空概念逐漸消失。視覺傳播時代,擬像技術重構媒介真實,影像文本用互文敘事消解了時空壁壘。以歷史事實為元文本建構當下敘事的超文本,互文影像敘事淡化了時空維度,消除了歷史隔閡。《典籍里的中國》采用穿越的戲劇影像化敘事手法再現歷史空間,演繹可視化的典籍故事。節目雖然尊重歷史線性敘事,但在故事演繹中又呈現出非線性交互敘事特點。當代讀書人撒貝寧與古代歷史人物進行跨時空互動,古代歷史人物跨越時空與當代人物進行互動,如《天工開物》中明代科學家宋應星與現代科學家袁隆平跨越百年“握手”,通過影像交互敘事實現媒介空間沉浸。
有效傳播是傳者與受者共鳴共振的過程,穿越時空的戲劇化敘事是《典籍里的中國》打造沉浸傳播的手段,共同想象才是觀眾實現沉浸的必由之路。美國學者歐內斯特·博爾曼(Ernest Bormann)的符號聚合理論認為,“人們通過對共同想象的分享,烏合之眾可以轉變成為有凝聚力的群體”。媒體與社會群體成員分享想象性主題時,社會群體成員會形成共同想象。博爾曼將不斷強化和重復的同一類想象主題稱為修辭視野,《典籍里的中國》通過故事化的敘事策略,不斷積聚想象性主題,使觀眾形成共享的修辭性視野,促進社會群體認知。
想象性主題。想象性主題是建構公眾共同想象的“小單元”和“故事鏈”。想象性主題包括人物、情節線索、場景和公認的中介。人物是敘事的主體,《典籍里的中國》以當代讀書人撒貝寧作為主線人物,每一期節目又以每一部典籍相關的核心人物為敘事線索串聯起典籍背后的故事。以典籍靈魂人物人生經歷的時間順序為情節線索,多場景遞進故事發展。想象性主題中公認的中介是使整個敘事權威化和合法化的源泉,是提高故事可信度的關鍵。
《典籍里的中國》中公認的中介首先由當代讀書人撒貝寧充當,撒貝寧穿越古今充當歷史“見證者”角色。其次與撒貝寧的穿越視角不同的是舞臺現場觀眾、演播室專家、典讀會主創人員的現實視角,他們充當了歷史演繹的“目擊者”角色。“穿越”和“現實”的雙視角帶給觀眾更強的可信度。
修辭性視野。當同一類主題不斷重復時,想象性主題疊加成修辭性視野。修辭性視野通過媒介重復的信息形成并強化,建構起人們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認知。符號聚合理論認為,修辭性視角首先喚起群體中部分成員的意識,繼而通過想象性主題的不斷重復和傳播,獲得全體社會成員認同。

表1 《典籍里的中國》前3期想象性主題分析
《典籍里的中國》通過一個個想象性主題凝結成共同的群體意識。從《尚書》到《天工開物》,再到《史記》,一個個典籍故事都在重復“家國一體”的想象性主題。想象性主題的一次又一次疊加,建構了華夏一體的修辭性視野。典籍故事背后,節目敘事喚起的不再是單純的個體記憶,而是全民族的集體記憶。典籍見證歷史,典籍背后的故事敘事打開觀眾通往歷史的時空歷程,喚醒集體記憶,強化一體意識。在節目共享性修辭視野的價值引導下,華夏民族集體意識破圈而出,引發共鳴。
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R.Collins)提出“互動儀式鏈”(Interaction Ritual Chains)理論,認為互動儀式由四方面要素組成,即同時在場、限定局外人、共同關注的對象和共同的情感體驗。互動儀式的結果主要包括群體團結、個體情感能量、代表符號和道德感。互聯網時代,互動儀式鏈的產生雖然打破了必須同時在場的物理界限,但共同在場的互動會產生更高的情感能量。柯林斯特別強調情感能量,認為情感是互動儀式的關鍵。文史類電視節目如果能濃縮時空,對歷史進行“在場”呈現,必然能激發觀眾產生更高的情感能量。《典籍里的中國》通過沉浸式傳播打破時空壁壘讓古今共同在場,以典籍為共同關注的對象,帶給節目觀眾華夏一體的情感體驗。
時空沉浸與文化隱喻。時間易于流逝,空間卻可以定格。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s)認為,空間作為時間坐標的投影,固定了對歷史事件的記憶,讓過去的回憶在此得以印證。空間不僅是回憶的載體,更是作為回憶的主題,彰顯強大的歷史號召力。《典籍里的中國》將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時間濃縮到節目舞臺空間之中,在節目四個舞臺中演繹歷史,用甬道連接歷史,穿越時空。以第三期節目《史記》為例,節目開場就將黃帝、秦始皇、陳勝、吳廣、廉頗、藺相如、張騫等不同歷史時期的英雄人物匯聚到同一舞臺空間,進行歷史呈現。甬道在節目中是時空穿梭的重要鏈接,當代讀書人撒貝寧通過甬道穿越到歷史時空,歷史人物也以甬道相連穿越到當下時空。《天工開物》中300多年前的明代科學家宋應星通過甬道與當代科學家袁隆平握手,前世今生四目相對,空間的凝固讓觀眾心生漣漪。
時空沉浸背后映射出媒介的文化隱喻。歷史是現實的一面鏡子,過去是今天的一面鏡子,媒介是文化的一面鏡子。“鏡子”作為《典籍里的中國》中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折射出其特殊媒介隱喻和文化意義。節目每期典讀會都會對歷史人物的服飾進行細節展示,然后讓演員穿上歷史服飾走到鏡子前面。“照鏡子”是演員與角色的互動,是今人與古人的互動,也是現實與歷史的互動,更是媒介鏡像的再現。照鏡子的瞬間鏡頭定格,讓觀眾忘記現實與歷史的邊界,忘記演員與歷史人物的身份區隔,媒介鏡像還原了歷史真實。當演員飾演的歷史人物喊出“此書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時,文化早已由媒介潛移默化到觀眾內心深處。
情感能量與群體團結。互動儀式得以持續的根本是情感能量的獲取,喚起能量也是儀式互動的目的。《典籍里的中國》中情感能量的產生不僅來源于節目瞬時的文本敘事情境,更來源于文化腳本背后的歷史互動與文化共情。社會學研究中將情感分為暫時性的沖動情感和持續性的組織情感,前者持續時間較短,后者持續時間較長。柯林斯關注持續時間較長的情感能量(emotional energy),認為情感能量的形成和維持是跨情境的。《典籍里的中國》中短暫的文化腳本敘事情境為觀眾提供了沖動性心理能量,但節目腳本背后蘊藏的千年歷史文化則激發了全體社會成員持續性的社會能量。
情感是心理力量和社會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特別是離開文本的持續性社會能量。一旦個體獲取持續性社會能量,情感就不再單純與物理空間的共同在場必然關聯,只要某一瞬間能喚起這一情感能量就會成為永恒。儀式互動中共同的符號神圣物既能喚起更高程度的情感能量,還能增加群體成員的道德意義。“炎黃子孫”是《典籍里的中國》里《史記》這期節目中的共同符號,當撒貝寧對司馬遷行禮道“請受炎黃子孫一拜”時,“炎黃子孫”一詞升華了群體情感能量,增強了集體共情。
《典籍里的中國》用沉浸式傳播打破歷史與現實的邊界,節目空間聚集了中華上下五千年的典籍故事,一段段典籍故事勾連了封藏的歷史文化記憶,喚醒了觀眾的情感能量,增強了“華夏一體”的群體記憶,建構了民族文化共同體。
注釋:
①格里芬.初識傳播學[M].展江,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30-31.
②李安,戴夢嵐.符號聚合理論視野下《向往的生活》的價值取向建構研究[J],新媒體研究,2017,(08):131.
③蘭德爾·柯斯林.互動儀式鏈[M].林聚任,王鵬,宋麗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79-81.
④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M].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3.
⑤吳亭靜.文化類真人秀節目的懷舊敘事與文化意義探析[J],當代電視,2020,(01):51.
⑥喬納森·特納,簡·斯戴茲.情感社會學[M].孫俊才,文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