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夢穎
網絡民粹主義實質是一種“平民主義”,它以代表“人民”的平民為本位,包含了對平民地位、處境、利益、話語權的終極關懷。西方語境下的民粹主義的鮮明特色是其政治性,表現為動員平民參與政治,并給現實政治帶來風險。與西方社會民粹主義主要表現為頻發的民粹主義政治運動并產生較高的政治風險不同,由于制度優勢以及實踐中嚴格依法治理,國內民粹主義的政治運動特征并不明顯,主要表現為網絡民粹主義言論對特定群體和事件的影響,具有底層社會抗爭的性質,當然也具有一定的現實破壞性,不可忽視。因此,加強網絡民粹主義治理已成為必要而緊迫的問題。
借助公共事件進行聯想和“加工”,勾連社會問題,表達民粹觀念。大量案例表明:網絡輿情熱點聯想疊加的素材往往圍繞敏感詞和情感動員展開,是網民借勢造勢的一種手段,目的是進行特殊的利益表達、社會監督甚至政治抗議。也就是說,雖然網民勾連的話題具有隨機性,但是勾連的卻是我國社會轉型期存在的比較普遍的社會不公、官員腐敗等社會現象,本質上是網民的利益表達。而網民往往停留在對社會問題的刻板印象之上,或對個別或少數比較嚴重的社會問題加以放大,不去全面看待社會問題治理成效及其發展趨勢,如腐敗治理;也忽視對事件本身真實性的探究,而是對事件的所謂“真相”進行“加工”“放大”,以悲情、嘲諷、謾罵、戲謔、攻擊的話語方式表達民粹化的觀念,誤導公眾,甚至動員網民參與。
網絡民粹主義具有明顯的底層抗爭的特征,影響社會穩定。中國的網絡民粹主義主要不是為了滿足政治訴求,而是要求解決社會性的公共議題,如反對具體政策,反對以權謀私、權力濫用,仇官,仇富,仇專家等。網絡民粹主義的重要議題,有的反映網民自身與公共事件存在的直接利益關聯,有的則沒有明確的利益主張,只是為了聲援弱者、宣泄情緒。需要特別引起注意的是,網絡民粹主義輿論已經不再滿足于網絡空間的表達和抗爭,而是借助網絡組織、動員,引發現實中的群體性事件,影響社會穩定,破壞社會秩序。如四川大竹縣萊仕德酒店女員工楊代莉案、廈門“PX”項目事件、貴州“甕安”事件、湖北“石首”事件以及與“網絡民粹主義”言論密切相關的廣東茂名反PX項目游行,都是從網上蔓延至網下,進而演變成大規模群體性事件。
打著代表“人民”的幌子,以底層民眾的負面情緒為動員策略,施壓政府。網絡共識的邏輯轉換如下:中介性社會事務——個體網絡意見——網絡意見集合(共識)——民主觀念——民主結果。網絡共識雖然使意見聚合上升為民主形式,但是以底層民眾的負面情緒為動員策略,導致引導公眾所做出的價值選擇產生偏差。在諸多網絡公共事件中,網絡民粹主義者號稱自己代表人民,并把“人民”具體指向“農民工”“小市民”“低收入群眾”等底層社會群體,堅持認為這些群體的所有訴求都是合理的,都應得到滿足。之所以如此,就是旨在打著人民的旗號占領道德高地,形成話語權力,煽動社會情緒,給政府施壓。根據相關研究,夾雜負面情緒的網絡民粹主義信息影響力極強,最為突出的是憤怒仇恨,其次是悲傷同情。這些包含負面情緒的網絡民粹言論與行為結果之間緊密聯系,如事件中的激發憤怒情緒的輿論與事件產生“輿論審判”的結果之間關聯度較高;催生質疑情緒的輿論與政府政策執行難度存在相關性。網絡民粹主義輿論激化網民情緒,借助道德優勢和話語權力對抗政府政策,要挾政府滿足所謂的“人民”訴求。從這個意義上看,網絡輿論并沒有促進政府管理能力的提升,而是借助網絡民粹主義輿論激化網民情緒,對政府公共事物管理權構成干擾。
以一系列二元劃分制造社會對立,誤導網絡輿論走向。社會轉型期,社會不公、貧富差距等社會問題一定程度的存在,助長了網民的社會焦慮情緒。但是,網絡民粹主義不是對網民焦慮情緒進行撫慰,更不是提供建設性改進意見,而是刻意對社會群體進行一系列二元劃分,人為制造社會對立,甚至挑動社會仇恨。如制造“官員—百姓”“富人—窮人”“城管——攤販”等二元化的社會群體對立,并把前者統統視為人民的對立面。
當下,超級互聯網平臺已成為數字社會的基礎設施,其中不少平臺具有很強的信息傳播和媒體屬性。由此可見,網絡民粹主義輿論治理的重要主體主要涉及政府和互聯網平臺。然而,在網絡民粹主義輿論協同治理過程中,一方面市場理性的網絡平臺助推非理性的網絡民粹主義輿論泛濫,另一方面政府網絡輿情管理的理念、方式不當,弱化了多元主體治理功效的發揮。
市場理性的網絡平臺治理能動性不足。大數據、算法等智能傳播技術快速迭代,重構了中國的輿論生態,一方面網絡傳播技術使用的低門檻以及個性化算法的精準化信息推薦方式使網民參與更加便捷,獲取信息服務的適配度提升,網絡公共領域的活力被更加有效地激活;另一方面以算法智能推薦為特色的平臺通過影響新聞信息內容的分發,在公共輿論的引導中扮演重要作用。比如有研究通過分析平臺話語,指出平臺話語具有“作為技術的平臺”“作為機會的平臺”和“作為言說的平臺”三種面相,這三種面相在滿足用戶民粹主義訴求與進行市場推廣中得到了應用,并產生出一種值得警惕的后果:互聯網平臺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公共話語的策展人,它支配了公共話語的流向與呈現。然而,雖然平臺算法推薦滿足了用戶獲取信息個性化、多元化的需求,但是加快了網絡社群的發展,形成了圈層化、部落化的傳播環境,而新的傳播環境可能提升誘發網絡民粹主義的風險。凱斯·桑斯坦提出,圈內協商是導致極化的機制之一,圈層化輿論表達現象導致信息未被選擇,信息窄化,產生回音壁,加劇群體極化效應,社會共識更加難以達成。
加之,市場理性的網絡社交平臺,主動利用算法分發,加劇網絡民粹主義輿論泛濫。所謂市場理性,就是市場在運行實踐中所遵循的規律,政府和經營者必須遵守這一規律,否則企業或產業難以生存與發展。實踐中,平臺算法池中的數據往往是以依據用戶點擊量標注的樣本數據為基礎的,平臺編輯推送信息的來源考慮的亦并非基于新聞價值標準,而優先考慮的是與自身績效掛鉤的信息的點擊量和閱讀量。一些編輯甚至為獲取用戶流量,以“標題黨”方式推薦信息,通過虛擬化、煽情性手段迎合一些社會不良情緒,甚至渲染社會沖突,煽動網民的非理性情緒,對公眾產生誤導。平臺生態下,新聞公共性弱化,充斥偏向性甚至錯誤、虛假的信息內容,無形中對用戶的價值觀產生影響,限制用戶的理性判斷,致使具有相同立場和情緒傾向的網民的聚集,放大了網絡用戶的負面情緒,產生群體極化效應,加劇社會撕裂,甚至誘發現實社會中的集體行動,對社會秩序的穩定構成威脅。從這個角度上,互聯網平臺作為新時期協同治理網絡輿論的重要主體,不僅無法承擔治理主體的責任,而且平臺算法推薦助推了民粹主義網絡輿論的進一步傳播。
政府網絡輿情治理理念、方式無法適應智能時代治理需要。一直以來,我國政府對網絡輿情的管理重點具有鮮明的言論管控特色,個別地方政府延續傳統管控思維目標設定上具有短視性,以維穩和平息輿論為主,方式策略不當,限制了輿論引導的效果。政府對網絡輿論的回應能力亟待提升。智能傳播時代,對政府輿情回應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僅亟待政府更加主動、快速的回應,而且要求政府提高對復雜輿情生態環境的判斷力,增強風險控制意識。當前,政府網絡輿情治理不足表現在:第一,以簡單的方式(如刪、堵、封)治理網絡輿論,“對不當言論的刪除主要采用的是自動化的技術手段”,對一極觀點的剛性管控雖然可以在短期內降低極化信息的可見度,但卻可能形成“沉默火山”效應,導致輿情極化程度進一步加深。政府信息回應能力欠缺,缺乏快速、準確、直接、明確的回應,或對不實謠言引發的輿論未能及時澄清,尤其針對當前官員腐敗、社會不公等觸發的網絡熱點事件,缺乏必要的信息公開;或是以就事論事的回應方式,缺乏精細化輿情治理方式的跟進。第二,地方政府出于維護社會穩定或為“保烏紗”的需要,害怕事件“鬧大”,疲于應付,或是誤將代表底層人民利益相關者的網絡非理性言論當成整體的公眾偏好基礎上形成的真正民意,誤導政策制定,或是因“民意”壓力而扭曲政策的制定和執行。第三,政府對網絡輿論的監管和處置方式有待完善,亟待規范網民權利行使,防范非法輿情信息內容產生的風險。監管部門對網絡事件可能產生的破壞社會穩定的話語暴力和極端煽動性言論缺乏有效的預警、風險評估、監控、阻斷的機制,網民權利行使并非沒有邊界,對濫用網民權利,生產、傳播違法違規輿情信息內容的行為缺乏有效規制,致使社會秩序面臨受到沖擊的風險。
構建細分化的網絡輿情信息內容治理機制。網絡輿情治理應當“在控制社會風險和激發網絡活力之間保持平衡”。國內外政府對網絡輿情的管理已達成共識,政府不是不干預,而是如何干預網絡輿情。因此,應該在網絡輿情治理過程中把握好“過”與“不及”的管制尺度:既在動員和情緒兩個維度控制網絡輿情活動的上限,警惕輿情主體過于活躍以及負面情緒表達比例過高。同時也要控制下限,避免輿情主體過于沉寂以及負面情緒表達比例過低。首先,監管部門應加強對公共事件中涉事主體信息,尤其是涉及網絡非法聚集信息的監測和限制,屏蔽關鍵詞、封鎖反動網站、刪除熱門網帖。對于關系到意識形態等具有明顯政治性傾向的言論,可能產生較大社會效果,關系社會穩定的則應當謹慎處置。建立聯合快速處置的制度,如加強公眾號舉報制度,以方便快速處置。對于一些明顯夾雜網絡企業經濟利益的信息則需要專業研判,與行業組織聯合完善處置機制,在此基礎上,尊重網絡環境輿情生成和傳播的規律,鼓勵多元化的利益表達,建立包容、多樣的互聯網內容生態,對于不同類型的網絡輿情采取細分化、差異化的治理方式。一般性、普遍性的社會問題如教育問題、醫療問題等圍繞公共資源分配不均產生的議題,應當給予網民發泄負面情緒的空間,尤其“盡力拓寬或供給中下層民眾發聲空間,以建構其利益表達機制”。一時難以達成共識的問題,政府應當扮演網絡共識達成的積極引導者和促進者,主動設置解釋性輿論框架,準確判斷政策中存在的問題,對網民質疑的政策漏洞及時給予解釋和回應。
健全政民溝通協調機制。輿論背后實質上反映的是民意,應當防止政府部門的強制刪帖,最大程度地保護網民表達權,建立跨越政府不同層級、不同部門的信息共享平臺。尤其促進基層政府的信息公開工作并加強政府回應能力建設,要求政府部門積極利用現代智能傳播技術,對網民要求公開的信息及時、連續地予以回復,滿足網民的知情權,比如對公眾關心的政府官員財產、蘿卜招聘等問題,公眾具有強烈的需求愿望,有權獲知事情真相及其相關法律政策依據。同時,地方政府應建立與新媒體經營人員和網絡“意見人士”常態化交流機制,積極發揮政府平臺和主流媒體平臺的溝通作用,建構良好的公眾參與機制,以介入議題建構,爭奪話語權。政府單向度的網絡輿論引導策略難以避免地導致引導失范,“政府將因自說自話式的公共政策宣示而失去公眾支持”,在公共事件中,政府相關部門應當及時邀請社會各界精英、相關研究領域的權威專家等有社會感召力的網絡“意見人士”,充分利用網絡輿論場內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微信號、微博號、頭條號等渠道,采取通俗易懂的解釋和專業說理的方法,增強與網民的交流,糾正網民錯誤甚至極端想法,推動相互理解,形成共識,培養理性精神的現代公民。
完善網絡社交平臺信息審查機制。網絡平臺雖然不直接參與新聞生產,但是掌握著新聞信息發布的渠道,應當積極承擔網絡信息內容“在線看門人”的角色。借助法治手段,合理設定社交平臺的法律責任,優化信息推送機制。一方面網絡傳播速度的實時性,傳播范圍的廣泛性顯著增強了平臺上謠言傳播產生的危害性,平臺應當加強重大突發性事件網絡輿情的應急處置能力,完善平臺危機處置制度,重點建立與自身管控能力相適應的“通知——刪除”程序履行的標準以及指導規則。另一方面對平臺在重點環節呈現正面信息設置合理的法律標準,增強網絡空間正向信息的供給。《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第11條要求彈窗、榜單等產品醒目位置供給正向信息。主流意識形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正向信息內容的供給對規范、引導網絡輿論的走向非常關鍵。然而,正向信息的內容涵蓋面很廣很寬泛,執法權、具體執法標準亟待進一步明確,以提升法律的執行力。與此同時,建立和地方政府機構的聯動機制,完善多元化的追責體系,以強化、落實平臺的主體責任。另一方面基于技術巨頭借助算法掌握內容分發渠道,警惕當前新聞算法分發蘊藏著流量偏向、信息操控、平臺利益優先等價值傾向,加快立法,加強對一些蘊含較大技術風險的網絡商業模式的監管;調整監管思維,預防算法風險,“在規制思維方面,我們必須重視一個根本性的差異:算法風險與傳統互聯網風險在來源和特征方面已有顯著區別,不能將互聯網規制的思維簡單地套用于算法規制,尤其是僅憑備案審查、平臺責任、安全性認證等手段應對算法風險”;制定精細化管理措施,完善算法監管體系,一些采用問題算法的平臺,如觸犯法律,則要進行必要的法律處罰。我國應當加強對域外先進立法經驗的借鑒和吸收,以增強法律的適應性。尤其是對輿論導向能夠產生重要影響的算法推薦機制加強倫理方面的考量。在全面認識算法推薦技術的基礎上,厘清其在新聞傳播領域引發的倫理問題,尋找效率導向的“算法”與公平導向的“新聞”二者間的平衡點,并在此基礎上建構算法推薦新聞的倫理規范原則及應用細則。
建立線上線下銜接輿情治理機制。網絡涉及的不僅是網上的問題,實質上反映的是網下的問題,因此不僅應當做好線上的網絡輿情治理,而且應探尋線下針對性的治理策略,“應立足于系統的視角,著眼于輿情生成的來源,追溯到問題的本源,從輿情的內外部結構關系著手,牢牢掌握輿情形成和發展的各個條件、各個環節,逐一剖析,發掘民眾觀點背后的深層次問題并有針對性地加以應對,這是走出輿情治理之困的根本之道”。促成非理性網絡輿情生成的公共事件往往都涉及公眾直接或間接利益,各級黨委、政府應以網絡公共事件為抓手,一方面對網絡輿論的局限性、危害性有清醒認知,警惕因社會轉型期“被剝奪”心態易產生網絡民粹言論的群體,正確評估其所反映的訴求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準確把握網民放大的情感訴求背后絕大多數人民群眾的真正訴求,逐步并積極解決社會轉型期關系人民利益的民生、民權問題,從源頭上遏制非理性網絡輿論的生成與發展。為民眾的合理訴求提供渠道,構建民意收集機制,比如上訪、信訪渠道、人大代表、市長熱線以及群眾座談會等,以增強普通民眾政治參與的可能,及時查處違法亂紀行為,以實際行動堅定包括廣大網民在內的人民群眾對黨和政府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