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韓
[摘? 要]阿爾都塞認為,在資本主義機器生產條件下,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包括技術能力資格和對資本主義主流意識形態的臣服意識兩個方面。依據技術能力所做出的看似價值中立的勞動分工,實則是一種帶有鮮明階級傾向性的意識形態操作。為構建并維護勞動技術分工的意識形態,資產階級啟用了以學校系統為代表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在將工人階級馴化成“順民”的同時,也締造了一批從被雇傭者階層升遷上來的意識形態的“衛道士”。正是在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的高效運作中,資本主義再生產得以順利開展。
[關鍵詞]阿爾都塞;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勞動力再生產;非物質條件
[中圖分類號]B151;B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21)06-0015-06
路易斯·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法國著名哲學家、“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奠基人)為了回應對其在“紅色五月風暴”中“不上街”的諸多非議和責難,試圖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重構與重釋以重振理論雄威。他于1969年開始創作《論再生產》一書,從對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的考察入手,以學校系統為重點考察對象,闡發了一個別具特色的意識形態理論。
一、技術和順從: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
馬克思認為,人們為了能夠生活進而“創造歷史”,“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從而,“生產物質生活本身”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個歷史活動”。[1]158事實上,馬克思不僅注重生產的必要性與首要性,而且還強調其持續性,他指出:“任何一個民族,如果停止勞動,不用說一年,就是幾個星期,也要滅亡,……”[2]473在這里,馬克思通常將這種持續的、不斷重復進行的生產稱作“再生產”。正是出于對再生產的強調,他又將其指認為“生產”之后的“第二個事實”[3]251。其后,在《資本論》中,他進一步強調再生產的重要性:“生產的條件同時也就是再生產的條件。任何一個社會,如果不是不斷地把它的一部分產品再轉化為生產資料或新生產的要素,就不能不斷地生產,即再生產。”[4]254
阿爾都塞十分認同馬克思的上述觀點與做法,并對他在《資本論》中關于生產與再生產之間關系的表述進行了重釋與轉譯:“一種社會賦型(formations sociales)如果在進行生產的同時不對生產的條件進行再生產,它連一年也維持不下去?!盵5]126同時,與馬克思的觀點相一致,阿爾都塞還將生產的條件主要歸結于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兩個方面。值得強調的是,他認為馬克思將生產的條件“主要歸結于”而不是“僅僅歸結于”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兩個方面。他反對這樣一種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曲解和誤讀: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關于勞動過程的三個方面抽象為勞動者、勞動對象和生產工具三個實體性要素。在他看來,若將勞動工具和勞動對象都歸于生產資料,就會得出這樣一個等式:“生產力=生產資料(統一)+勞動力”[5]88。他斷然拒斥這一簡單化理論操作,堅稱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力概念絕非是三種實體性要素的“隨意的疊加,而是一種特定的組合”[5]90;在這種特定組合中,這三種實體要素是構序(order rigoureusement)生產力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在他看來,生產力據以構序的實體性要素遠不止這三個;而且,生產越發展,生產過程所必需的實體性要素就會越多,同時也會有更多的非實體性或非物質性要素涉入其中。
在阿爾都塞看來,受歷史條件所限,馬克思在其關于生產條件再生產的相關論述中,主要集中于對實體性要素——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肉體層面——再生產問題的考察與分析,而對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性層面卻鮮有涉獵。在他看來,人不僅是一種自然存在物,而且還是一種意識性或精神性存在物;因而,其肉體生存固然重要,但要使其作為勞動力被再生產出來,“僅僅保障其再生產的物質條件還不夠”[5]126,同時還必須保障其精神性的非物質條件。鑒于此,他著重于將其理論分析聚焦于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問題。
阿爾都塞在其分析框架中,厘定了勞動力再生產的兩個非物質條件:一是“能干”的素質,意即具備其所從事工作所要求的知識和技術條件;二是“想干”的意識,就是指自覺順從主流意識形態的意識條件。對于知識和技術條件問題,他強調,再生產出來的勞動力必須是“有能力的”,能夠“在限定的勞動崗位和合作形式下從事工作”[5]126。在他看來,生產力發展到特定歷史階段,都會造成與之相適應的一種結果:“勞動力必須(在不同的方面)是有資格的,并因此要以這種要求(勝任特定崗位所需的技術要求——作者注)得到再生產”[5]126。在這里,他所謂“不同的方面”,就是指不同“職業”和“崗位”對所需技藝和技術有不同的要求,或者說其在勞動的社會—技術分工中所處位置不同。這樣,他就引入了一個核心觀點:勞動力與作為一種非實體性或非物質要素技術或知識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且這種關系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而愈加密切。事實也的確如此。在傳統社會中的物質生產中,勞動過程科技含量相對低下,對勞動者的體力要求遠勝于知識與技術要求;到了馬克思的時代,資本主義正處于上升時期,生產技術有所發展但并未得到充分發展,因而對工人的體力要求和技術要求兼而有之,相對均衡;而到了阿爾都塞所生活的年代,正處于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階段,生產過程中曾一度需要耗費大量體力的生產工序或環節為大機器體系的機械力所取代,工人的工作任務從以往繁重的體力勞動轉變到精巧的機器操作,因而掌握更多機器操作知識和技術成為必需。
同時,阿爾都塞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勞動力,僅僅具備操作大生產據以開展的機器體系的知識和技術“資格”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同時具備另一種非物質性條件或要素——對資產階級主流意識形態以及與自己所居工作崗位乃至社會地位相對應規范的順從和遵守。這一點并不難理解。資本主義制度終歸是一種剝削制度,意欲在其中實現高效率社會生產進而創造更多剩余價值,對作為被剝削階級的工人進行意識形態蒙蔽是必要且必需的。在這里,阿爾都塞自認為已進入一個重要的思想關口,已深入到馬克思未曾充分討論過的領域,即勞動力再生產非物質條件的第二個層面:“生產出勞動力對遵守既定秩序的各種規范的服從”,或者說“為工人們再生產出對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服從”。[5]128-129
公正地講,阿爾都塞在這里對自己創新之處的認識不免有失偏頗。事實上,縱觀馬克思的再生產理論,并沒有發現他對資本主義再生產的階級傾向性和意識形態性曾有過忽視甚至輕視。如果非要在其理論中找一點創新之處的話,也許對勞動力再生產條件非物質性層面的重視本身勉強能算一條,盡管闡述得不是特別完備與精到。
二、勞動的技術分工:貌似價值中立的意識形態操作
根據阿爾都塞的理論邏輯,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勞動力再生產,同時也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因而是一種具有鮮明意識形態性的再生產。在這種再生產過程中,他所提出的第二種非物質性條件——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自覺遵從——的再生產的意識形態性是顯而易見且毫無爭議的;但對于第一種非物質性條件——勝任特定勞動崗位所必需的知識和技術——的再生產的意識形態性則并非總是特別令人信服。然而,他卻確定無疑地指認了勞動的技術分工的意識形態性。
當然,阿爾都塞并不是主張知識和技術本身具有意識形態性。作為標識著人類認識自然進而改變自然能力及水平的知識和技術,在其獲得或運作中所牽涉的是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與自然界之間的關系,無關人類內部不同群體,因而并不具有意識形態因素。關鍵是,當具體到什么人、以何種方式運用這些知識和技術時,則勢必牽涉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而不可避免地滲入一定程度的意識形態因素。在阿爾都塞看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正是由于資產階級根據握有知識和技術量的多寡和種類的差異,在不同的階層中做出相應的勞動分工,使得意識形態因素向曾一度價值中立的知識和技術領域滲透。
分工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是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考察時的一個重點關注對象。他認為,“生產工具的積聚和分工是彼此不可分割的”[1]246。這就是說,分工是表現為“生產工具的積聚”的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產物。阿爾都塞甚至走得更遠,強調“一切生產方式都將勞動過程進行了組合(combinaison)”[5]102,無疑主張任何生產方式下的生產都存在分工現象。在這里,阿爾都塞似乎說得有點太絕對了。在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的自然經濟中,特定的勞動過程在很多時候是由某一自然人獨自完成的,因而他所確認的這種勞動“組合”鮮有發生。應該看到,透過他的相關闡述,他所使用的分工概念與馬克思的定義并非完全等同。他所謂的作為“勞動組合”的分工,“要求某些規定的操作要由合格的當事人通過嚴格的構序,在嚴格規定了的形式下去完成”[5]102。可見,阿爾都塞的“勞動組合”主要是指在同一生產過程中基于不同的技術要求而做出的技術分工;與之不同,馬克思意義上的勞動分工,更主要是指不同部類或同一部類不同生產部門之間的社會分工。
在很大程度上,由于阿爾都塞與馬克思對分工界定存在差異之故,他們對分工后果和性質的解讀也不盡相同。在不同的背景下,馬克思對分工作出了消極和積極兩重效應的解讀。在《1844年哲學經濟學手稿》中,他從分工對人發展所發揮影響的視角,認為“分工使工人越來越片面化和越來越有依賴性”[6]121,從而具有一定的消極性;而在后來的《哲學的貧困》中,他明確指出:“……機械方面的每一次重大發展都使分工加劇,而每一次分工的加劇也同樣引起機械方面的新發明。”[1]246他據此斷言:“工具積聚發展了,分工也隨之發展,并且反過來也一樣。”[1]246在這里,他從分工與生產力發展的關系的視角,從正面的意義上解讀了分工對生產力發展所具有的積極作用??梢姡瑢τ诜止栴},馬克思主要是從其后果或效應的角度進行考察與分析的,而很少從生產過程的視角進行深入思考與探查,乃至沒有慮及存在于其中的階級關系。與馬克思不同,阿爾都塞從勞動的技術分工過程及后果的全方位視角,作出了全然負面的、消極的解讀。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的技術分工作為特定勞動中的不同工序之間或特定生產部門的不同工種之間的分工,看起來似乎僅僅關乎特定生產過程中勞動的“組合”問題,僅限于作為生產關系之特定方面的技術關系層面,至多關涉生產力之特定構成層面;實則不然,這種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所堅稱的“純技術現象”,其在實質上不過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欺騙,其本質在于資產階級試圖遮蔽起來的存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剝削關系。對此他斷言,表面上看起來“純粹”的技術分工、技術組織以及技術管理,實質上不過是一種純粹的幻象,甚至可以稱之為一種純粹的欺騙;從生產關系的視角觀之,它“完全是資本家的階級斗爭用來反對工人的階級斗爭的手段,目的在于讓工人繼續留在自己的被剝削狀態中”[5]103。
阿爾都塞在這里之所以言之鑿鑿,是因為他很篤定地認為,在這種看似“純技術的”資本主義勞動分工背后,暗含著本質對立的階級歸屬。在特定生產過程中,資本家首先根據技術分工劃分出三個階層:一是掌握一定勞動技術并處于技術鏈低端的工人,始終居于需要較大體力付出的崗位,至多升遷至最低層級的管理崗位;二是掌握一定管理知識并居于技術鏈中段的工程師和技術管理人員,他們占據著層級相對較高的管理崗位;三是處于技術鏈最頂端的,則是握有最高控制權的資本家代理人。他認為,這些人被安置到不同的崗位,并非是由于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的純粹的技術原因,而是“根據其階級歸屬……被分派了不同的崗位”;他進而斷言:“社會階級的劃分出現在生產過程的分工、組織和管理中”[5]105。
上述分屬于不同崗位的個人,無論是工人、工程師和技術管理人員,還是資本家的代理人,在傳統理論框架下無一不是靠領取資本家給予的工資以維持生計的人,因而都屬于馬克思所說的被雇傭者。然而,阿爾都塞卻據其獲得和掌握的知識和技術的量的多寡或種類差異,在他們之間畫出了一道鴻溝,將他們歸屬于兩個相互對立的陣營。對立陣營的一方是上述三個階層中的第一階層,處于技術鏈最底層的非技術工人、特種工和專業工人,由于知識匱乏而不得不投入更多體力從而終日勞作的“勞力者”。在這里,阿爾都塞還將居于最低端的技術人員也歸屬了這一陣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他看來,這些低端技術工人盡管占據著技術崗位,但至多算作真正技術人員的附庸或補充,仍“被圈定在另一些形式和內容當中”[5]107,因而仍屬于被雇傭者進而被剝削者。對立陣營的另一方是上述三個階層中的第二、三階層,即居于技術鏈中高端的工程師、高級技術人員、管理人員、經理及其助手,因具備較多知識并從事知識運作而成為“勞心者”。盡管這些人與工人階層同樣依靠領取資本家給予的工資而過活,但由于“在事實上壟斷了知識以及‘本領的某些內容和形式”[5]107,并“通過對剩余價值的投機獲得的再分配,參與了資本主義的剝削”[5]105,因而被視作與資本家有著共同利益追求的剝削者。
這樣,阿爾都塞就從資產階級所宣稱的“純粹的”技術分工的幻象中,解蔽了被隱藏起來的抽象勞動分工的真相:傳統意義上雇傭者中的一部分人因僅握有必要勞動技能而被歸于無知,從而被置于終生勞作的最底層;而另一部分人則依憑對高貴知識——尤指管理知識——的官方壟斷而脫胎換骨,一躍而成中上階層的管理者。由此,阿爾都塞自信滿滿地認為,他從此揭示出了馬克思未曾碰觸的資產階級剝削的深一層秘密:勞動的技術分工的意識形態蒙蔽。
在這里,阿爾都塞將管理者指認為雇傭者甚至剝削者的觀點,與馬克思的相關觀點有較大的出入。在馬克思那里,作為生產過程中某種特定勞動,“只要資本家的勞動不是由單純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那種生產過程引起,因而這種勞動并不隨著資本的消失而自行消失;只要這種勞動不只限于剝削他人勞動這個職能;從而,只要這種勞動是由作為社會勞動的勞動的形式引起,由許多人為達到共同結果而形成的結合和協作引起,它就同資本完全無關”[4]561。簡言之,某種特定勞動只要不是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引發的,或是為所有勞動形態所共同必需的,即便是由資本家來實施的,也不能稱之為剝削,進而不具有階級或意識形態屬性。顯然,阿爾都塞在這里將之升任為“資本家助手”的技術管理,正是這樣一種無關資本的勞動者,他卻賦予其以階級意識形態性屬性,這與其說是發展了歷史唯物主義,毋寧說是對它的誤讀甚至背離。
同時,阿爾都塞對被雇傭者的界定與馬克思的相關理論無疑有著顯著的差異。在馬克思那里,被雇傭者之所以被雇傭,是因為他們沒有生產資料,為了維持自身的肉體生存以及生物性種的延續,就必須通過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來換取必要物質生活資料,這樣就會產生“勞動者和生產資料結合起來”的客觀效果,從而達到了馬克思所認定的生產得以進行的必要條件。根據這一界定,阿爾都塞所認定的后兩種——工程師和技術管理人員以及資本家的代理人——由于沒有物質生產資料,亦或沒有向其所參與的生產過程投入物質生產資料,因而不屬于被雇傭者。然而,阿爾都塞卻沒有將之歸于被雇傭者。之所以如此,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因于他對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性條件的強調。在他看來,生產資料并不都是物質的,非物質性生產資料——尤其是特定管理知識——對生產過程的順利開展同樣不可或缺。后兩者正是擁有了非物質性生產資料并投入到特定生產過程中,才得以從被雇傭者群體中“脫穎而出”,躍升為資本家的“合伙人”。
三、學校系統:浸染著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
如上所述,阿爾都塞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條件下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至關重要,那么這種非物質條件是如何獲得的呢?他認為,與以往社會賦型中的勞動力資格獲取方式迥然有別,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勞動力資格的再生產傾向于不再通過在勞動現場以言傳身教的方式而獲得,而是傾向于越來越依賴外在于生產的空間和場域,“通過資本主義的教育系統以及其他層級和機構來完成”[5]126。
在阿爾都塞看來,勞動力資格問題是資本主義社會所獨有的一個問題。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過程中,由于經濟發展更多地傾向于自然經濟,勞動大多局限于農業、漁業等初級水平的勞動,勞動的技術含量相對不高,因而勞動力生產資格更多地體現于體力方面,而對非物質條件的要求則相對較少。當歷史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后,資本主義生產已不再是傳統的自然經濟,而是以機器體系為主要而且是核心工具的大工業生產。機器體系的廣泛應用,不僅借其機械力替代了大量的體力勞動,而且還因其操作與運行的復雜性而提高了勞動力非物質性的技術資格門檻。非僅如此,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力技術資格獲取的方式與以往也有所不同。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下,勞動力技術資格的獲取大多采取在勞動現場通過言傳身教的方式,比如,木工技藝的習得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論宣教和傳輸,更多的是靠木匠師傅手把手地教徒弟該如何吊線、刨平、打卯等基本的木工操作。然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既有的勞動力技術資格的獲得方式卻不再適用,而是更多地交由學校系統通過專門培訓來完成。我們不妨這樣理解: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相比,資本主義分工高度發達,而將勞動技藝的傳授交由外在于勞動領域的學校系統,可被視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分工細化的表現之一:理論教學和實踐教育的分工。應當看到,阿爾都塞在這里所描述的僅僅是資本主義發展后期機器化大生產階段的勞動力技術資格獲取的情形,并不適用于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時期。正如斯密在《國富論》中所闡明的,在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時期,勞動技能的傳授與獲得所采取的仍然是阿爾都塞所確認的前資本主義時期所慣常采取的方式。就此而言,阿爾都塞的描述存在一定的缺憾和不足。但瑕不掩瑜,他在此處的洞察與厘定自有其深刻與可取之處。
在阿爾都塞那里,勞動力資格的再生產過程,同時也是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的獲取過程;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不僅包括知識與技術,而且還包括對意識形態的心理認同和內在順從。因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條件下,旨在培養勞動者生產資格的學校系統,教學內容不僅包括旨在培養“能干”素質的技術和知識內容,而且還必須涵括用以塑造“想干”特質的意識形態內容。至此,阿爾都塞就引出了他的理論中最為核心的概念和觀點: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教育系統,是一種特殊的資產階級最為得心應手的意識形態規訓與宣教機器——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Appareils Idéologiques d'Etat)。在這里,我們主要聚焦于學校系統這一基本而重要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來展開討論。
學校系統作為一種教育裝置之所以是“意識形態性的”,不僅在于它們教授意識形態內容,而且尤其在于這種裝置并不是公平地施教于每一名受教者,而是帶著一定的階級或意識形態偏見推行差異化教育。對居于技術分工最低端的工人而言,與勞動力再生產非物質條件相對應,他們所受的教育主要可分為兩塊:一是在具體的生產過程中所必需的技能和知識,借以將其訓練為“有能力”的勞動者;二是有關于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合法性等意識形態內容,旨在將其馴化為對“技術分工”的順從者。在阿爾都塞看來,與第一項教育相比,第二項教育具有更大的必要性與緊迫性。通過第二項教育,使未來的工人學習良好的舉止“規范”,“也就是關于尊重勞動的社會—技術分工的規范,說到底就是由階級統治建立起來的秩序的規范”[5]128。通過這一學習,從而為資本主義奴役性生產關系再生產提供不可或缺的內在保證。這樣,由于工人缺乏足夠的意識形態運作的訓練,因而只能從事居于技術鏈最低端的體力勞動,至多升遷到與一線勞動者直接關聯的低端管理崗位,終究逃脫不了資本家乃至其代理人甚至“合伙人”的壓榨與盤剝。可見,對工人實施奴化教育的目的,在于真正意義上的勞動力再生產。
對于在勞動的技術分工中居于管理崗位的工程師、技術人員等,學校系統所實施的則是迥異于工人所接受的那種生產技能和規訓式奴化教育的另一套教育,使他們“受到一套意識形態訓練,而這種意識形態又碰巧在他們逐鹿的企業中占主導地位”[5]103。這里的意識形態訓練,不僅包括意識形態內容的學習,而且包括與意識形態運作相關的知識與技巧。通過這一針對性教育,他們重點學習并訓練如何正確并高效地管理工人,或更直白地講,作為未來資本家的奴仆“學習‘恰當地使喚(biencommander)他們”[5]128,從而將自己打造成技術人員、工程師和高級管理人員。這樣,他們依憑對管理知識的官方壟斷(monopole officiel),能夠向工人們發出“對同一‘知識的實踐上的禁令”,從而獲得了能夠行使于后者的無上“權威”。阿爾都塞特別強調這種“權威”的重要性,因為“如果沒有權威上的等級關系,就不會有勞動的分工、組織和管理”[5]108。其目的在于實現資產階級的新型奴仆——工程師、經理及其助手的再生產,并將他們訓練成能夠熟練地操作意識形態裝置的行家里手??梢姡@種教育目的與對工人所實施的教育目的迥然有別,旨在解決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曾一度重點研究過的資產階級接班人的再生產問題。
透過阿爾都塞的相關陳述,我們不難發現他所謂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的特異之處:一方面,不同于一般的意識形態機構,其宣教內容是隱晦的、含蓄的;同時,馴化方式卻是公開的、有形的。另一方面,不同于一般的“國家裝置”,其鎮壓功能的實現不是通過強制,而是借助“被鎮壓者”心理認同與內心臣服;而且,鎮壓功能的執行者并不一定是憲兵,也可能是高級技術人員、經理等資本家的助手或幫兇。正是借助“意識形態國家裝置”這一特異的概念,阿爾都塞的再生產理論得以構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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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姚黎君? 魏亞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