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齡月
父母分開了,那年她5歲。
自從她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就沒聽過關于父親的任何好話。離婚一定是這個男人的責任,她始終這樣認為。
“可憐蟲,可憐蟲,沒爹的孩子是可憐蟲……”社區里的孩子們手拉著手把她圍在中間,繞著她轉。自始至終,她神情淡漠,一聲不吭,直到那些孩子覺得無趣走開后,她才皺了皺眉頭。
后來她上大學了,18歲。
到學校報到的那天,她一個人坐上了火車。推開宿舍門時,本應是四個人的房間擠滿了人,哥哥姐姐、爺爺奶奶……還有,爸爸媽媽。她站在原地,看著“爸爸”們修理器具,“媽媽”們鋪床疊被。一位“爸爸”堆著滿臉的笑容對她說:“同學,我女兒沒住過校,你們要互相幫助,好好相處呀!”她也堆著滿臉的笑容點了點頭,穿過他們,開始整理衣物。
幾年后,她去參加朋友的婚禮,24歲。
音樂響起,新娘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女孩和平時完全不一樣:化著精致的妝,穿著拖地白色婚紗,手捧鮮花,淺淺笑著。女孩的父親握著這對新人的手,對新郎說:“我女兒從小就沒吃過苦,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后來,她也結婚了,28歲。
她一個人走在紅地毯上,走向對面那個滿眼都是她的男孩。這時,酒店門口,一個陌生男子被拒之門外,凝視著門口擺放的婚紗照,悄悄地、輕輕地、遲疑地撫摸著婚紗照上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走在巷子里,突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轉角處,她心里一驚,但恐懼逐漸被震驚代替,那張臉是記憶中父親的臉,只不過蒼老一些,不,蒼老很多。
“我可以去你那邊抽個煙嗎?”
“看到那邊那堵墻了嗎?我不歡迎你?!?/p>
“……”
結婚沒多久,她懷了孕,生了一個女孩,十分可愛。女兒很懂事,從上小學三年級起,就自己乘公交車去學校,按時去,按時回來,不讓她操心。
可是現在,已經比平時晚了半個小時,女兒還是沒有到家。她心急如焚,打了若干個電話,正準備打110時,手機響了,警察打來的。她什么東西也沒拿,跌跌撞撞地打車去了醫院。
警察說,“公交車上,有人持刀傷人,多人身負重傷,但是……”沒等警察說完,她就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滯,一陣陣發抖,“但是您女兒沒事,剛剛被帶去休息了,只是……”她抬起頭,“只是那個護著您女兒的人情況不太好,被歹徒……”她又低下頭,嘴唇微微動了動,“是一位中年男子,您女兒說他每天都乘坐這輛車,偶爾會和她說說話……”她緩緩用手捂住眼睛,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是他。
她想,如果他可以醒過來,她會邀請他到家里坐坐,那堵墻對面的家。她可能會允許他抱抱女兒,或許。如果是晚上,她也可以為他做一頓晚餐,和他一起看一會兒電視,再聊聊天。若一切都順利的話,就問問他當年的事……
沒過幾天,醫生讓她節哀順變,而那個傷人的歹徒被查出來患有精神病。
出了醫院的門,她感受不到初夏的風,聞不到雨后淡淡的草葉香,甚至連餓不餓、累不累、想不想哭都不知道了。身體里面仿佛有一個無底深淵,無限回蕩著她崩潰的聲音。
經過幾番波折,她找到了他的住處。走進臥室,打開抽屜,看見一沓相似的本子,竟是他的日記?!?990年:我收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禮物—一個女兒……”“1994年:她變了,變得疑神疑鬼、尖酸刻薄了……”“1995年:她把女兒帶走了,讓我永遠也別想見到,我不會放棄的……”“2000年:今天是女兒的生日,我買了一個蛋糕……”
處理好所有的事情,她去學校接女兒回家?!皨寢屇憧?!”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她緩緩抬起頭,一個鮮紅的“拆”字,寫在那堵墻上。
聽說主管部門給的理由是:阻礙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