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若凡
20世紀初,魯迅在其有關兒童的文學創作、兒童文學翻譯、兒童文學評論等兒童文學實踐活動中對兒童問題做了許多論述,現當代的學者們關注到了魯迅的兒童觀,并從微觀和宏觀層面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取得了諸多研究成果。目前研究者們對魯迅的兒童觀主要有幾種不同的看法,姜彩燕指出:魯迅是“兒童本位”論的支持者,他對兒童問題的思考與其“立人”和“改造國民性”的思想緊密結合,其兒童觀主要以“為人生、重教育性”為特征。朱自強指出了魯迅對兒童的思考涉及了一些現代性的問題,體現了魯迅深刻的人生哲學;李瑋則于《在東/西之間“發明兒童”—論民族政治與魯迅的兒童觀》一文中強調了魯迅的兒童觀與其進化觀緊密結合,魯迅遠非發現了兒童,而是強調其對傳統文化和秩序的反抗。筆者認為:魯迅對兒童問題有著辯證的思考,他從本質上和整體上認識了兒童,把兒童的特殊性和社會歷史性聯系在一起,在其兒童文學實踐中強調了要以尊重兒童的自然屬性為前提,完成對他們社會屬性的教育。魯迅的兒童觀兼具理想色彩和現實精神,而在偏重娛樂性和功利性的兒童文學作品層出不窮的當下,重新溫習魯迅的兒童觀無疑能為當代的兒童文學創作提供正面引導,起到糾偏作用。
一、尊重兒童的自然屬性
五四時期,中國傳統社會的各種封建思想受到現代化思想的沖擊和挑戰,在中國存在已久的“以長者為尊,忽視幼者”的社會現象被許多有識之士反思和批評,美國實用主義教育家杜威于1919年在中國訪學宣講的“兒童中心主義”也給了當時的思想界和教育界新的啟示。具有懷疑精神,敢于質疑和發問的魯迅這時候也發表了許多自己對兒童問題的看法,為兒童文學的理論建設和創作做了不少貢獻,從魯迅的部分雜文、散文、短篇小說的創作中可以看到他對兒童自然屬性的理解和尊重。
1919年魯迅于《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就指出“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魯迅批駁了把兒童作為“縮小的成人”的思想,從理論上肯定了兒童的特殊性,由此提出父母對子女的教育要從愛的天性出發,使子女“健全地產生,盡力地教育,完全地解放” 。如果不是站在兒童的立場,尊重兒童的自然屬性的人,是不會也不能做出這些論述的。魯迅在其晚年發表的雜文《看圖識字》里仍在強調兒童具有特殊的心理特征,批評了當時在中國發行的內容和形式十分粗劣的兒童刊物,指出當時的中國還十分缺少接近兒童心靈,啟迪兒童成長的圖書。他于這篇雜文的開頭就提出,兒童會“想到月亮怎么會跟人走,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天空中”,指明了兒童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對世間萬物的好奇心,也講到了成人接近并理解孩子思想的難度,把兒童置于一個“可敬服”的位置上,努力設身處地為兒童著想。由此可以看出魯迅發自內心地認同兒童的特殊性,對兒童的自然屬性十分尊重,也希望社會上更多的人重視兒童,了解并配合兒童的天性對兒童進行適當的教育,而不是把兒童看作蠢材隨意忽視甚至愚弄。
魯迅在其散文集《朝花夕拾》里的許多篇目中都表達了自己對兒童自然屬性的尊重和對束縛和扭曲兒童天性的行為的反感。他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指出兒童的樂趣在于對大自然的探索,對人和事天然的好奇心,而不在于書本上了無生氣的死文字,并對孩子的游戲心理表示了理解與支持。而在《五猖會》一文中魯迅又塑造了一位典型的中國父親的形象,這位父親仿佛“看不慣”孩子愛玩的天性,在小孩子正應當快樂玩耍的年紀硬要教小孩子修習克制與忍耐這種成人社會的道理,從魯迅后文表達的對于父親的不理解,也可以看出他對這個形象是持批判態度的,他不能從情理上認同和理解這位父親對孩子游戲天性的不合理束縛。魯迅不僅看到了兒童的游戲天性需要得到尊重,還指出兒童需要以興趣啟發和適當引導為特點的教育,而當時社會上常見的以規訓和奴化為特點的教育對兒童是有害的。他于《〈二十四孝圖〉》中表達了自己對于“郭巨埋兒”“老萊娛親”這一類故事的不解和反感,指出《二十四孝圖》只是在宣傳畸形的道德,表明自己堅決抵制給兒童看《二十四孝圖》這樣有悖于自然人性的封建糟粕的立場。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一文中則寫了尊重兒童自然屬性的正面例子,他寫到自己幼時對教他諸多麻煩禮節的保姆長媽媽有過諸多不耐煩,也在一系列事件后對她基本不抱有任何敬意。但是,長媽媽竟留心給少年魯迅買到了他極珍愛和稀罕的《山海經》,少年魯迅因自己的愿望被滿足、自己的喜好被尊重而感到喜悅,由此對長媽媽生出了新的敬意,多年之后仍帶著感恩的心情去懷念她。長大成人并沒有讓魯迅失去對孩子的同理心,因此他沒有像一般的大人那樣不把小孩當回事,他懂得尊重孩子的心理感受,以“立人”之心觀照兒童。
魯迅1921年發表的小說《故鄉》和1922年發表的小說《社戲》中都有許多對兒童的描寫,這些描寫充分展現了魯迅對少年兒童心理的理解,對兒童自然天性的珍重以及對這種天性受到成人社會壓制的痛惜。小說《故鄉》刻畫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很經典的兒童形象—少年閏土,少年閏土和迅哥兒有著超越階級的友誼,他和迅哥兒分享雪地捕鳥、月夜刺猹、海邊撿拾貝殼的經歷,帶給迅哥兒很多單純的快樂,可以說,少年閏土是魯迅童年回憶里真正的亮色。然而魯迅在成年后返鄉見到的中年閏土卻已然是被成人社會壓垮以后的樣子,身體和精神雙重萎縮的中年閏土的一聲“老爺”讓魯迅結實地打了個寒噤,使魯迅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悲哀,而自己的侄子宏兒和閏土孩子水生的友誼又給了魯迅新的希望。這無不說明魯迅發自內心地珍視兒童未經成人社會規訓的童心,并殷切希望兒童天真美好的自然屬性可以有廣闊的發展空間,不至于被社會傷害和扭曲。小說《社戲》里則有對兒童心理的真實且到位的刻畫,《社戲》里寫到十一二歲的魯迅把臨河的平橋村當成自己的“樂土”,只因為那里有許多好玩的事物,且在那里可以不必背誦對于孩子來說晦澀難懂的詩文。文中還寫到少年魯迅因為一開始錯失看社戲的機會非常失落,急得要哭卻也沒辦法,就連平時愛玩的項目也不能讓他提起興致,而后來當他又得以和十幾個伙伴坐船去看社戲之后,他就一下子丟掉了先前所有的煩惱,快活了起來,凡是還對自己的童年時代有記憶的人大抵都能對少年魯迅的這種心情變化產生共鳴。魯迅以其自身的童年經驗出發,指出兒童有特殊的心理需求,游戲盡管在一些大人看來是“不務正業”“耽誤時間”,但對于孩子來說,卻是必要的,家庭和社會對兒童自然天性的過分壓制是不對的,兒童的自然屬性需要被尊重和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