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穎
吉本芭娜娜是日本現代作家,以“治愈系”寫作和對現代都市年輕人內心世界的纖細描寫而受到海內外大量讀者的歡迎,憑借獨特的個人魅力在日本掀起一股“吉本芭娜娜熱潮”。由于受到濃厚的外來文化影響加上特有的女性主義視角,吉本芭娜娜的寫作透露出強烈的后現代主義意味,從其筆下描繪的家庭模式可見一斑。吉本芭娜娜解構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傳統家庭模式,提出“非血緣家庭”理念,這實際上是打破了傳統家庭中“男權中心”的文本召喚,另外“治愈系”寫作目的也進一步促成了這種后現代意味的家庭觀,因此本文圍繞《甘露》對吉本芭娜娜所塑造的新型家庭進行剖析。
一、家庭的解體與重建
在時代潮流裹挾下成長起來的吉本芭娜娜,其書寫中也相應沾染上了時代氣息,對家庭問題作出了自己的獨特思考。首先,芭娜娜筆下幾乎無傳統血緣家庭的蹤影,其所描繪的家庭基本都是破碎的,而“死亡”是造成家庭解體的主要原因。其次,脫離了父權制中心結構,刻畫了“父親”的不在場情景。最后便是組建了“非血緣家庭”的新形式,家庭不再以血緣作為紐帶而是形成一種開放式家庭,家庭成員通過情感共鳴來達到心靈契合,變成一種相對自由公平的關系。
(一)傳統家庭的解體
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后,日本的家庭關系由“父子軸心”演變為“夫妻核心”,也就是“家庭核心化”,以夫妻關系為前提的家庭逐漸被建立起來,因此,當時的人們一般認為圓滿家庭的破裂是由于夫妻之間的情感不和引起的,芭娜娜筆下也存在著“不倫之戀”,但芭娜娜筆下的家庭形式多樣,并不拘泥于一種形式,“不倫”只是一個誘因,主要原因是“死亡”。在《甘露》中體現為“在母親生下我和妹妹真由以后,父親因腦溢血猝然死去”。而妹妹真由也因酒駕撞在電線桿上去世了,死亡打破了原本家庭的美滿。古清的家人除了他也全部離世,花娘的母親去世后,父親將她送到孤兒院令她作為孤兒長大。親人的離世不僅使得家庭在結構上有了殘缺,還給繼續活在世上的親人帶來極大的痛苦,精神世界受到重大打擊,所以《甘露》中“我”活在由失憶帶來的混亂和妹妹真由的死亡陰影中,弟弟阿由精神失常,僅靠母親在努力維持家庭關系,人物的死亡使讀者在閱讀中感受不到圓滿家庭的存在。
受到中國儒家倫理思想的影響,日本傳統家庭模式同樣表現為“男主外女主內”的模式,在家庭中婦女處于從屬地位,被要求遵從“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的三從四德封建婦道倫理,但在芭娜娜筆下這種倫理被解體,主要體現為父親角色的缺席以及模糊的性別界限。《甘露》中朔美家幾乎沒有男性,只有一個還小的弟弟,但“弟弟還年幼,簡直是個寵物”,不具備真正的男性身份。母親先后經歷了兩次婚姻,第一任丈夫朔美的父親因病去世,與第二任阿由的父親因性格不合而分開,同母異父的三個小孩都失去了父親。古清的家人在其長大獨立后都以各種意外形式去世,花娘甚至在母親去世后被父親拋棄,在無愛的環境中長大。總之“父親”一角在《甘露》中并不真實存在。實際上作家本人并無家庭破碎的體驗,因此“有人認為這是芭娜娜長期以來試圖超越父親的潛意識在無形之中造成的”。也許這是受到時代的感召,在強烈女性意識引領下對壓在頭上的父權進行反抗的體現。
除了通過“父親缺席”來消解傳統家庭核心,作品中還模糊了性別界限來表達對封建家庭制的反抗,作品中存在著中性角色,《甘露》中性人物代表是古清。“我”以為住在塞班島的他皮膚漆黑,性情開朗,但“不要說他漆黑,簡直是沒有色素,透明的棕色眼眸和頭發”。這與以往固有的男性形象不同。在酒吧時花娘被醉鬼糾纏,古清吃味與花娘爭吵起來,“丟臉的總是我。我是一個心胸狹隘的男人吧!”這樣斤斤計較的性格似乎并不常在男性身上看到。芭娜娜極力撇開性別,強調同為人的身份,通過張揚人物個性來勾勒人物輪廓,從女性角度出發來審視男性,一反文學傳統中男性作家塑造女性形象的做法。
(二)新式家庭的重組
家庭模式和家庭核心的解體使得新家庭重組成為可能,吉本芭娜娜站在崩塌的家庭廢墟上重構起屬于她的“家”,主要從兩個方面建立,即以情感作為家庭紐帶以及家庭成員間的身份轉換。新家庭并非僅靠血緣支撐,而是自由選擇的結果,而這種選擇以情感作為支撐點。《甘露》中朔美的家就是典型的新家庭,家庭成員是“我”、母親、同母異父的弟弟、母親的朋友純子和表妹干子。“大家生活在一起,卻毫無干系,沒有血緣之類的關聯”。不再以血緣為必要前提之后的家庭開始對外人打開,排他性和封閉性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對他者容納性的提高。看似沒有核心凝聚力,實際上成員之間不乏親和力,這種親和力來自相互間的感同身受。朔美一家自不必說,純子由于婚外情結束了上一段婚姻,成為從傳統家庭中出逃并帶有心靈創傷的人,所以相互間的慰藉使他們相處融洽,這似乎比只靠“血緣”來勉強維持家庭關系的情況穩固得多,正如書中所說“如果不能在同一個屋檐下長久生活,即使有血緣上的關聯,那個人也會像令人懷念的風景那樣漸漸遠去”。
開放型的家庭模式推翻了無法選擇出身的說法,在芭娜娜筆下可以選擇符合自身愿望的身份來構建新家庭。彼此之間相互吸引靠的是相似的情感體驗,《甘露》中的純子可以看作母親另一部分的化身,她“是母親的老朋友,但性格與母親截然相反。她溫文爾雅,悠閑自得,從容不迫”。與母親有著互補的性格,平時給大家做飯菜,關心“家人們”的起居,這個時候純子擁有著“母親的朋友”和家庭形式上的“母親”雙重身份。身份的隨意變換意味著隨時可以從家庭中脫離,所以純子在最后選擇離開去找回自己血緣上的女兒,舍棄了在組合家庭中的母親身份。這種身份的隨意轉換能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個性,使自我得到最大肯定。對舊家庭的解體和新家庭的重建的書寫是吉本芭娜娜強調女性地位的平等和關注個體的生存境遇所作出的嘗試。
二、新家庭書寫的原因
吉本芭娜娜的新家庭書寫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其現實背景。首先芭娜娜認為人與人之間必然有一種共通的東西,那就是“情感”,且受到商業大潮的沖擊,芭娜娜非常考慮讀者市場的需求,導致文學直觀性變強,這種直觀就是“通俗性”,她認為渲染情緒是達到通俗性的重要手段。為了達到“治愈”效果,吉本芭娜娜的小說通常喜歡制造極端事件,將人物置于極端困境中,然后細致刻畫人物從頹靡絕望到奮起的心理變化,通過人物的情感宣泄來引起讀者共鳴。而長久以來,親情是作為支撐我們生活的強大情感后盾,是古老而深沉的人類情感,與至親的分離、失去溫暖的家庭環境更能使讀者心理破防。
傳統社會的“男尊女卑”思想延伸出“三從四德”的觀念使得婦女長時間被困于家庭之中,淪為父權中心的附屬品,走出家門是沖破男權建立的壁壘、以女性視角來審視世界的第一步,因此受到西方后現代主義和女性主義社會思潮影響的女作家們,其筆下不乏對傳統家庭解體的書寫以及對新家庭模式的探索。“始于戰后而至今的日本當代女性文學經歷了社會的急劇變革,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女作家們以獨特的視角、縝密的觀察、細膩的筆觸組成了女性作家創作群體活躍于日本文壇,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吉本芭娜娜作為具有高度主體意識的女性肩負起了那個時代的責任,她所提出的“非血緣家庭”理念建立了平等、共生的人際關系,是對自我境遇關注的體現。
面臨經濟轉型的國內環境使得產業結構發生改變,勞動力需求相應增加,“單身赴任”者增多,使得丈夫長期在外工作無法和妻兒團聚,削減了家庭凝聚力。商品化社會使婦女就業率提高,家庭內部被快消費文化充斥,家庭離心率變強。且寬松的社會環境也使得婦女思想發生很大轉變,自我意識逐漸增強。由于極端地追求“在外非常優秀的能賺錢的丈夫,在內能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條的妻子”的家庭模式,夫妻之間缺乏應有的交流和溝通,雙方的精神得不到解脫,家庭成為令人苦不堪言的場所。另外,社會中有關家庭的問題日益加劇,對理想家庭圖式的憧憬幻滅更加沖擊了搖搖欲墜的傳統家庭制度,在此種時代氛圍的感召下,芭娜娜的新家庭書寫相應地反映了時代的聲音。
三、結語
吉本芭娜娜是有著高度現代意識和女性獨立意識的女作家,從《甘露》的家庭書寫主題可見一斑,她打破了傳統家庭帶來的桎梏,吶喊出屬于自己的時代聲音,對舊家庭的解體和新家庭的重建的書寫是吉本芭娜娜強調女性地位的平等和關注個體生存境遇所作出的嘗試。總體而言,吉本芭娜娜的家庭觀一方面體現了對女性身份價值的肯定,另一方面表達了對性別秩序與道德原則的質疑,這是對道德失范的現代家庭的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