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蕙心
木心是近年來頗受文壇關注的當代作家,其文學高產時期正值晚年游歷海外的階段。這樣一位畫作被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畫家在本世紀之初以文學家的身份橫空出世,隨之受到許多“文藝青年”的追捧。他們將木心碎片式的具有敏感才思或人生智慧的話語奉為圭臬,引起了一陣帶有小眾色彩的熱潮。然而,放眼更為廣闊的社會各方,人們的評價卻莫衷一是。陳丹青力薦:“木心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作家邱華棟則表示:“這么一個小里小氣的老文人文字,頂多六七十字,但被陳丹青托成一百分,實在不理解。”兩種評價大相徑庭,孰是孰非如何評斷?評判一個人的作品不能脫離他的經歷,而木心堪稱傳奇的人生際遇與赤子之情正是其文學作品最厚重、最華麗的底色,或許當你了解了他的一生,就很難像之前那樣草率地發出近乎輕佻的言語。
一、借我平凡一生—“黑暗里大雪紛飛的人”
木心原名孫璞,1927年生于烏鎮。幼時涉獵中西文學,少時專攻繪畫,有過短暫的當兵經歷,家道中落后教書謀生,后成為上海工藝美術品廠設計師。在此期間,曾被扣上莫須有的“策劃偷渡”罪名,被捕前木心曾拼死跳入海中以求自我了結,正如后來他自己所說,“即使死,我也要跳入大海,死得體面”,“體面”對木心來說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入獄期間他獲悉母親去世的噩耗,木心回憶說,“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么不等我出去以后再告訴我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當時獄中的少年不會想到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精神打擊法”,他們想要摧毀木心的意志迫使他認罪,但未成功,兩年后木心因查無實據被釋放。1966年,陳伯達在會上嘲笑德國詩人海涅,忍無可忍的木心拍案而起,結果是長達十年的第二次牢獄之災。1978年,木心迎來人生的“轉機”,不僅擔任了上海工藝美術品廠總設計師,還兼任交通大學理論教授,同時也是人民大會堂的十大設計師之一。1982年,別人看來“功成名就”的木心毅然放棄眼前的一切,懷揣40美元只身前往紐約,靠給別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對于此舉,木心說了這樣一句話算是解釋:“我要在我身上克服整個時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廢在俗套的生活里。”1988年,他偶然結識陳丹青,陰差陽錯地開始了口授“文學回憶錄”的沙龍式課堂。2006年,木心回到烏鎮隱居終了。
《借我》
借我一個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與顧后,借我執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長成的先天,借我變如不曾改變,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預知的險,借我悲愴的磊落,借我溫軟的魯莽和玩笑的莊嚴,
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
對于這首詩,共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木心遺作,另一種說法是文學愛好者樊小純在2014年前往烏鎮探望木心后所作,其中“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一句,據說是由木心給樊小純落款時將“秋”寫作了“冬”所引發,于是有了這首詩。但我傾向于相信后一種說法。在我看來,木心的骨子里是有一股傲氣的,所帶來的教養與行為準則是不允許自己表達“借我”這樣一個主題的,他的克制與隱忍不同于周夢蝶那種生性靦腆,而是“不愿給這世界添麻煩”。哪怕心中有多么深重的不平與不甘,呈現給世人的永遠是堅定凜冽的臉,在木心的眼中看不到絲毫認為命運不公的戾氣,他至死都是一個純真的少年。
二、隱忍下的多情—舊時光里的桀驁“少年”
《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從前慢》可以說是木心最早為人所知的一首詩,嚴格來說,它甚至不是以詩的形式走紅,而是通俗歌曲的歌詞。許多人被那句“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所擊中,向往“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的古典而悠長的愛情。詩的結尾“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或許才是無意間表露詩人心跡的法門。木心的“心”應當也是為誰敞開過的,不然何談“鎖”?只是這身不由己的人哪來的從心所愿的心呢?只好落上一把鎖,將可能的癡心與等待拒之門外,假裝心如止水。
木心的情感經歷在官方給出的資料中幾近空白,因此人們默認他終生未娶,但他的詩作中又不乏關乎情欲的書寫,這不禁引人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從二十多歲遭受無妄之災后,木心幾乎告別了按部就班的人生,前半生在獄中蹉跎,中年后選擇放棄榮華遠走他鄉。有人曾經問木心是不是“流亡詩人”,他回答:“我只是散步走得遠了些。”如此自我放逐,于詩人自己是一種彌補,于那個時代,是一種無聲的反抗。但木心始終不曾控訴過命運的不公,甚至在時過境遷,人們勸說他為昔日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平反”時也拒絕這么做。后來他說:“誠覺世事盡可原諒,但不知去原諒誰。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為煙塵,究竟該原諒誰呢?”
《眉目》節選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熱勢退盡,還我寂寞的健康。如若再晤見,
感覺是遠遠的,像有人在地平線上走,走過,只剩地平線,早春的霧迷濛了。
所幸的是你畢竟算不得美,美,我就病重,就難痊愈。
你這點兒才貌只夠我病十九天,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難看起來。
你一生的華彩樂段也就完了,別人怎會當你是什么寶貝呢。
木心終究是木心,再多的磨難也無法將他“調皮”的孩子氣改變,哪怕白發蒼蒼也會在動情的時刻宛如少年。大病初愈的“少年”并不想擁有此刻“熱勢盡退”后這“寂寞的健康”,仍對她那令人病入膏肓的“眉目笑語”念念不忘,可倔強的“自尊”又不允許自己耽溺于失戀的悲傷。于是咬牙轉念道“你這點兒才貌只夠我病十九天”,如此虛張聲勢的惡語反而是內心苦痛的欲蓋彌彰,如果不再心傷,為何還沒遺忘?被這樣一位稚氣的少年愛著的滋味怕是不好受的,他像扎滿針尖的刺猬,自以為橫沖直撞可以傷害對方,殊不知那針也在自己的皮肉間愈發深陷。一副自以為“大仇得報”的模樣令人又恨又憐,唯有祝福這桀驁的少年快快長大,早日明白每一段情都曾經是一件多么難得的事,因為到那時他會明白: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像山岡上的明月,了無遺憾。
三、千帆過盡至死方休—“克己”之下的智慧與雍容
《五島晚郵》
一月六日,你尚未出現時,我的生命平靜,軒昂闊步行走,動輒料事如神。
如今惶亂,怯弱,像冰融的春水,一流就流向你,又不知你在何處。
唯有你也,也齊了,懦了,向我粼粼涌來,嫵媚得毫無主意。
我們才又平靜,雄辯而充滿遠見。恰如獵夫互換了弓馬,弓是神弓,馬是寶馬。
木心的詩沒有太多晦澀的典故,大多淺白如話,在詩人或是追求較高層次閱讀體驗的讀者看來,這樣的表現形式或許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詩意”。但另一方面也形成了木心獨特的風格,他的句子透過對微妙情緒的精確捕捉,展現出那些你我共有過的,卻往往“力不從心”去記錄下來的感受,從而在引起讀者的共鳴之余帶來恍然大悟的驚喜。這首《一月六日》就曾在初讀時給筆者帶來啞口無言的奇妙感受,甚至不忍心一口氣把它讀完,想來是一種知音難覓的欣喜,一種如獲至寶的珍惜。因此對于這首詩幾乎無法做到理智的分析,從一開始就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深的陶醉。它就像來自心底的聲音,被木心遙遙勘破,我仿佛還看到他用充滿智慧的眼睛沖我眨了眨。
陳丹青回憶過的一個細節令人印象深刻:八十多歲的木心偶然看到自己年少時的照片,起初還講“這帥小伙是誰?”這般俏皮的話,轉瞬間捂著臉哭得像個孩子。或許在他的心底,多想不顧一切回到最初的少年時,那時一切尚未陷入泥潭,生命看起來那樣燦爛。可他只是嗚嗚地哭泣,多余的話一個字也不曾說。直到彌留之際,意識不受控制的木心才終于吐露了糾纏他一生的折磨,他拼盡力氣喊出一句:“叫他們不要抓我!”每每想起這句話,木心就會鼻酸落淚。他不是沒有怨憾,只是不肯說。這樣的苦痛他默默背負了一生,只留下賞心悅目的“碎片”給這個世界。木心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中曾說:“生命的本質就是時時刻刻地不知如何是好。等你知道了生活將要到來的一切,那就不是生命了。”誠然,他把人生僅僅當作一段旅程、一種存在的姿態,并不奢求從中得到什么或是領悟什么時,反而可以感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