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 “ 通長 ” 釋義考辨

【摘要】 《世說新語·文學》第34則中“通長”一詞，各譯注版本中注解不一，本文試運用審查句例的方法，從語義句法，史料文獻等多種角度，對現有的三種注解“全都擅長”“通常，一般”“精深淵博”加以辨析，進一步證明了此句中的“通長”應是“精深淵博”之義。

【關鍵詞】 《世說新語》;“通長”;釋義;考辨

【中圖分類號】H13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6-0125-02

《世說新語·文學》第34則中：

（1）殷中軍雖思慮通長，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湯池鐵城，無可攻之勢。（《文學》）

對于其中 “通長”一詞應如何釋義，各譯注版本之中存在爭議，尚無定論，目前共有三種解讀：1.“全都擅長”（張?之《世說新語譯注》;朱碧蓮《世說新語詳解》）2.“通常，一般”（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董志翹、馮清《世說新語箋注》）3.“精深廣闊”（許紹早、王萬莊《世說新語譯注》） ， “精深淵博”（柳士鎮、劉開驊《世說新語全譯》）。

本文認為第三種釋義，即“精深廣闊”“精深淵博”這一解讀是正確的，這里的“通長”應是用作并列復合式的形容詞，用來形容殷浩過人的才思。而另外兩種釋義則是由于譯者不解文意或對詞語用法混淆不清造成的，下面分別對三種釋義進行進一步辨析。

一、“通長”為“精深淵博”義

《世說新語》中共有兩則“通長”的用例，另一例為《品藻》第36則：（2）“阮思曠何如？”曰：“弘潤通長。”（《品藻》），這句中的“通長”，是孫綽對司馬昱如何評價阮思曠其人一問的回答，各譯注本分別解釋為“淹通淵博”“淹通兼善”“通達和善”“通達溫厚”“淹通兼善”等并列復合式形容詞，并無爭議。本文認為“殷中軍雖思慮通長”一句的“通長”，與此句中的“通長”用法相同，是用作并列結構的兩個形容詞，而非“通常，一般”或“全都擅長”義，理由有三：

第一，《世說新語》關于品評人物的內容所占篇幅甚多，這也與魏晉時期士人重玄學、尚清談風氣的盛行密切相關，當時的士人熱愛群集，品評時事，臧否人物，書中用來評價人的才氣、性情等等的形容詞十分豐富，并列復合式結構的最為多見，“通”“長”在其中也有相當多的用例可循，除了前文提到的“通”“長”連用之外，它們也可以分別與其他形容詞組成并列復合結構起修飾作用，例如：“淹通”“清通”“疏通”“通樂”“通雅博暢”“都長”“宏張劭長”等等。

（3）世目殷中軍：“思緯淹通，比羊叔子。”（《品藻》）

（4）鐘曰：“裴楷清通，王戎簡要。后二十年，此二賢當為吏部尚書，冀爾時天下無滯才。”（《賞譽》）

（5）籍子渾，器量弘曠;康子紹，清遠雅正;濤子簡，疏通高素。（《賞譽》）

（6）庾稚恭與桓溫書稱：“劉道生日夕在事，大小殊快。義懷通樂，既佳，且足作友，正實良器，推此與君，同濟艱不者也。”（《賞譽》）

（7）司馬文王問武陔：“陳玄伯何如其父司空？”陔曰：“通雅博暢，能以天下聲教為己任者，不如也;明練簡至，立功立事，過之。”（《品藻》）

（8）劉尹撫王長史背曰：“阿奴比丞相，但有都長。” （《品藻》）

（9）謝幼輿曰：“友人王眉子清通簡暢，嵇延祖弘雅劭長，董仲道卓犖有致度。”（《賞譽》）

類似用例之多，可見“通”“長”的這類用法在當時十分普遍，用于品評人物的才學、性情等。

第二，本文認為“通長”“與”“淹通”“淹長”同義，且在當時可以互用。前文提到的例（3）中 “淹通”可解釋為“宏廣通達”“精深廣博”，其用法與釋義實與“通長”相同，由此筆者考察了相關辭書中對于“淹”的釋義，《漢語大詞典》中“淹”有“廣博、深入”義，引用書證如：（10）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與山巨源絕交書》）;（11）淹究經術，性謇特，高自標樹。（《新唐書·王義方傳》），詞典中還單獨收錄了“淹通”一詞，同樣有“弘廣通達”義，書證為：（12）褒識量淹通，志懷沈靜。（《北史·文苑傳·王褒》）;（13）父副，字仲先，器度淹通，風格清簡。（《許長史舊館壇碑》），由此可見，“淹”“通”二詞實際為同義詞。

再考察相關辭書中對于“長”的釋義，《漢語大詞典》中雖然未收錄“淵博”這一義項，但《晉書·殷浩傳》中顧悅之對于殷浩的評價：（14）“殷浩體德沈粹，識理淹長，風流雅勝，聲蓋當時。”這里使用了“淹長”一詞而非“通長”，由此可以推論“淹長”實與“通長”同義，均是對殷浩其人“精深廣博”的評價。從上述例子中亦可以推測當時“長”確有表“淵博”義的用法，這一義項可能由其“特長、擅長”義引申而來，由于其運用不夠廣泛而未被辭書收錄。

“淹通”“淹長”的這一用法，在魏晉的其他史料中同樣有跡可循：（15）散騎常侍、領軍將軍平固縣開國侯僧珍，器思淹通，識宇詳濟，竭忠盡禮，知無不為，與朕契闊，情兼屯泰，大業初構，茂勛克舉。（《梁書·呂僧珍傳》）（16）足下沈識淹長，思綜通練，起而明之，足以經濟。（《晉書·殷浩傳》）由此可見，“淹”“通”“長”三詞在用作形容詞時，都有“精深”“廣博”這一含義，并且可以組成并列復合式形容詞，用以形容人的才思境界高深。

第三，《世說新語》以及其他相關史料文獻中不乏對殷浩其人的記載和評價，殷浩的才思性情究竟是“普通，一般”還是“精深廣博”，亦可從史料中尋到解答，以下試舉幾例《世說新語》以及《晉書》中關于殷浩其人的記載：

（17）謝鎮西少時，聞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過有所通，為謝標榜諸義，作數百語，既有佳致，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文學》）

（18）王司州與殷中軍語，嘆云：“己之府奧，早已傾瀉而見;殷陳勢浩汗，眾源未可得測。”（《賞譽》）

（19）浩識度清遠，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與叔父融俱好《老》《易》。融與浩口談則辭屈，著篇則融勝，浩由是為風流談論者所宗。（《晉書·殷浩傳》）

（20）殷浩清徽雅量，眾議攸歸，高秩厚禮，不行而至，咸謂教義由其興替，社稷俟以安危。（《晉書·殷浩傳》）

不難發現，無論是在謝尚、王胡之等人對殷浩的品評中，還是史書對殷浩的記載中，他都是有才識，有學思，有美名之人，而絕非“思慮平常”之人，因此此處理解為“精深廣博”更為合理。

二、“通長”非狀中式偏正結構“全都擅長”義

至于將“通長”理解為“全都擅長”的意思，推測是譯者照應后文文意，直接意譯得出的。將這一句翻譯為“殷浩雖然對各種理論的思辨全都擅長，但對于才性之學尤為精通”在文意上可通，而且“通”和“長”也確有表示“全部”及“擅長”的用法，由此可能會想當然地認為“通長”及“全部擅長”的意思，將其理解為“狀語+謂語中心語”的偏正結構。

考察《漢語大詞典》中“通長”一詞，并未收錄此義項，筆者認為其準確性有待商榷。通過考證相關語料發現，當時將“通”作“全部、全都”之義的用例十分少見，《世說新語》中也只得一例：（21）明日，與王箋云：“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排調》）此例中“通夜”表示“一整夜”。“長”表“擅長”義在《世說新語》中雖然十分常見，但其慣用句法格式為“長（于）……”或“……（之）所長”。（22）太叔廣甚辯給，而摯仲治長于翰墨，俱為列卿。（《文學》）（23）襟情之詠，偏是許之所長。（《品藻》）由此可見，在古漢語語法中，表“擅長”義的“長”一般通過介詞“于”帶賓語，而在后置時則需與結構助詞“所”構成“所”字結構，因此將“通長”理解為“全都擅長”似不合乎古漢語句法。

三、“通長”非“通常，一般”義

將“通長”誤解為“通常，一般”之義，筆者認為可能是由于兩個因素而致，一是語篇中“雖……然……”句式的古今語感差異，二是漢語中“長”“常”二字多有通用。

考察《漢語大詞典》中“長”“常”兩詞的義項，發現兩者都包含“經常、常常”以及“長久、永久”這兩個義項，正因如此兩詞經常可以通用。但“通常、平常”這一義項，只在“常”中可見，而非“長”的含義，考察魏晉的其他文獻中，也沒有語言證據表明“長”可以表“通常”義。《世說新語》中僅有的一處兩字通用的用例，也是通用其“經常、常常”這一含義：（24）王長史與劉尹書，道淵源觸事長易。（《賞譽》）由此認為“通長”并不可等同于“通常”。

考察例（1）全句發現，“雖……然……”這一句式容易在句意理解上造成誤解，譯者將其翻譯為“殷浩雖然才思通常，但對于才性之學特別精通”，雖然從句法語義的角度看并無不妥，但從整句句法及語義的關聯性角度來看，這一句不應理解為常見的表示前后相反或相對的轉折意義，而是表示前后遞進關系的轉折意義，這一誤解應是忽略了句中“偏”字的含義造成的，柳士鎮 ①對魏晉語法的研究中提到，“偏”字在魏晉時期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最、甚”義，例如：（25）武烈太子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染。（《顏氏家訓·雜藝》）同樣此句中“偏”作為程度副詞表示“特別、尤其”的意思，用在后句中往往表示對前句內容的遞進，因此這里理解為遞進關系更為合理。此處正是由于譯者忽略了程度副詞“偏”的古今詞義變化，以及“雖……然……”句式在句法語義上的歷時差異，從而導致了對整個句子語意的誤解。至于“通長”一詞究竟是否有“通常”或“全部擅長”的用法，目前尚不能完全確認或否認，還需要尋找更多語言證據來加以探究和證明。

注釋：

①柳士鎮：《魏晉南北朝歷史語法》，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參考文獻：

[1]董志翹，馮清.世說新語箋注[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

[2]柳士鎮.魏晉南北朝歷史語法[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

[3]柳士鎮.世說新語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

[4]許紹早，王萬莊.世說新語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

[5]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M].上海：中華書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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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張?之.世說新語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8]朱碧蓮.世說新語詳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9]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M].上海：中華書局，1998.

作者簡介：

王佳敏，女，漢族，山西太原人，上海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史、詞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