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賢文
彝州楚雄有教師二萬五千余名,我是其中最為平凡庸碌的一個。由國僑辦選派赴泰國任教后,便沾了祖國之光,連德高望重的泰國北部華文教育界老前輩也高看了我一眼,誤以為從祖國選派的教師,必定是有兩把刷子的。
4月和10月本是我所任教的清邁教聯高級中學的兩個長假,盼星星盼月亮盼到3月底,我急不可待地訂了回國休假的機票。泰北華人村華文教師聯誼會的王相賢會長卻把我找去,說聯誼會旗下的華心學校積弊甚多,華心學校董事長(泰北華文學校校務委員會上設學校董事會)央請王會長派遣人手,協助整頓學校積弊。王會長命我1個月內完成這項任務。
我聽后嚇了一跳,心中惶恐,自知能力不及,便一再婉拒。無奈王會長異常執拗,他兩眼一鼓,說:鄭老師,這是死命令!
推脫無望,只好硬著頭皮上。外派泰國之前,我曾在西舍路小學辦公室做材料,因工作使然,三番五次整理涉及學校管理的各項規章制度,不如依葫蘆畫瓢,把各項管理制度借鑒過去,套在華心學校上;再根據華心學校實際情況,稍作變通,只要有三分成效,也不枉我一番忙活。
年近古稀的華心學校董事長楊老先生親自駕車來接,同行的還有玉溪教科所的魏老師,她和我一樣同是僑辦外派到泰北任教的。一路上,滿頭華發的楊老先生痛陳泰北華校積弊,說到痛心處連聲嘆息;又十分肯定中國外派教師對泰北華文教育所做的事,贊譽之色,溢于言表。老先生言辭懇切,對我和魏老師寄望甚厚。我心中亦感沛老先生一生致力于泰北華教,年近古稀仍不懈怠,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情,下決心竭我所能,不負所望,改變一番。
剛進華心小學,就看見六七條毛色體面的流浪狗橫七豎八地睡在宿舍樓前,我素來不養貓狗,心中不以為然。魏老師則不然,她寵愛小狗,可猝然見了這七八條大狗,心中反倒發怵。特別到了月黑風高的晚上,白天懶洋洋的七八條流浪狗便滿血復活,上躥下跳,狂吠不止,似乎只要它們高興,頃刻便可毀掉我們住的那棟樓。夜里驚醒,聽著惡犬齊吠,心縮一團,再難入眠。
我很快發現華心小學弊病百露,其中最嚴重的是學生的課堂紀律。上二甲班的第一堂課,我已在講臺站了超過一分鐘,教室里只坐著半數學生,且這半數學生,有捏著一團糯米飯在吃的,有脫下拖鞋前后對打的,有拎著垃圾要走出教室去倒的……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火冒三丈——必須給他們個下馬威。正要發作,一個小孩提著掃把走到我面前,仰著小腦袋,說:“老師,請讓一下,我要掃地。”我不自禁地退了幾步,讓下講臺。
就這樣,尚未發作,我被孩子攆下講臺。事后反思,在國內,講臺是教師神圣的“領地”,承載著古已有之的師道尊嚴,孩子豈敢輕易站在講臺上與教師對話。或許這也體現了不同地域課堂文化的差異,泰國版圖屬亞洲,但教育方式更接近西方,他們在泰文學校的課堂氣氛本身比較活躍、自由。我與孩子們在課堂上的價值觀、思維方式以及行為模式存在分歧。
還記得我和另外三位中國老師在當地泰文小學學習泰語時,一間教室里,孩子們在前面上課,我們四個老師在教室后排拼了兩張桌子學泰語。泰文小學里孩子的活躍程度讓我們“大跌眼鏡”,例如:有一節英語課,孩子們聽了十分鐘之后就開始搗亂,老師便不再講授新課,把該課的英語單詞寫在黑板上,讓孩子們照著抄寫,抄了一會兒,孩子們又坐不住了,有個孩子自行離座跑到后排,仰著臉蛋問我們,她臉上的貼畫是不是很可愛?有兩個男孩子練習本上不寫非要到黑板上寫,老師由著他們不制止,他們反倒在講臺上因黑板區域爭執而哭鬧起來,不可收拾,老師干脆打開班上的儲物柜,每個孩子發一臺學習機,讓孩子們用學習機來查黑板上的單詞……
習慣了國內嚴肅的課堂,我覺得這些孩子簡直沒有一點學習的樣子,將來如何面對競爭?可事實上,是我杞人憂天了,這一群群亂糟糟的孩子,他們張口便可說泰語、中文、緬語、英語。
“無規矩不成方圓……要想改變華心學校現狀,首先要嚴肅學生的課堂紀律。”楊董事長聽了我一番慷慨陳詞,非常支持我的想法,但又擔心當地教師固守現狀不肯改變。我決定先從我任教的班級開始改變,一個星期之內,我要讓課堂紀律有明顯改變,讓當地老師看到課堂紀律改善的益處,爭取他們的信任,我從國內帶來的各種規章制度也才能落地生根。
要在華心學校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首先得顯改善二甲班的課堂紀律。道阻且艱,接下來的一周,我把二甲班教室當做“沒有硝煙的戰場”,而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則成了“你死我活的勁敵”。每一堂課我都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對違反課堂紀律的孩子嚴加懲罰。孩子們開始懼怕我,越來越討厭我這個犧牲假期來為他們無私奉獻的中國老師。
魏老師則與我不同,她發現教鞭無用,就放下教鞭走到孩子們中間。學生教她做宋丹(泰國涼拌木瓜絲),她就教孩子們做中國結。如此一來,孩子們放學后仍舍不得回家,到宿舍樓前教魏老師說泰國話。魏老師倒成了學生,那些淘氣的孩子一本正經地成了小老師。
教完中國結、剪紙、折扇、書法等,魏老師說她已沒有什么可以再教給孩子們了,她要回國休假了。我當時想,魏老師還是被那些夜里狂吠的流浪狗嚇得落敗而逃了,但我不能半途而廢,我要迎難而上,對自己的假期有個交代。
魏老師離開那天,十多個孩子從泰文學校逃課來送她。他們在學校里擁抱、拍照,送了小禮物,然后孩子們騎著自行車一直把魏老師送出很遠。
我則繼續戰斗。為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每堂課前,我都會從“四大名著”中選出一個人物,以故事的形式呈現給孩子們。我給他們講“黑旋風”李逵的故事——大鬧江州劫法場:話說晁蓋等人去救宋江,卻見一個虎形黑大漢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手起刀落,砍翻兩個劊子手。眾軍頭都去擋他,哪里擋得住,他掄著板斧,殺得血流成河……
我見有孩子張大了口、瞪圓了眼看著我,自以為講得精彩,得意地比喻道:黑旋風一板斧一個人頭,像砍西瓜一樣……
孩子卻急了,問:“警察為什么不抓這個黑人?”
我愣了一下,想給孩子解釋黑旋風不是黑人,是梁山英雄。但在孩子面前我一時語塞。我或許明白了幾分,孩子們有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在他們簡單的世界里,一個像砍西瓜一樣砍人頭的人是成不了英雄好漢的。
難道教育就一定要先改變孩子的簡單世界嗎?煞費苦心地讓孩子們明白,那個砍西瓜一樣砍人頭的黑旋風是英雄好漢。
孩子們對英雄好漢的故事沒有熱情,倒是喜歡聽我講“一個和尚和四個寵物的歷險記”,他們聽后在課后還會討論,哪個孩子像孫猴子一樣調皮,哪個孩子像豬八戒一樣貪吃……最后說我像那個和尚師傅——總是愛罵人。
時間緊迫,課堂紀律又總不能達到我預期的效果,我講完故事要講課,孩子們很快又炸開了鍋。我用教鞭狠狠地拍打黑板,孩子們才暫時靜下來,仍有一個叫惠芊的小女孩自顧自地低著頭,不理會我。我壓制著暴怒走過去,只見她腳背上趴著一只毛發凌亂的流浪狗,她正用竹簽戳了肉丸喂它。我認識那條毛發凌亂的流浪狗,它經常被那七八條毛色體面的大狗追咬。好家伙!竟然把我的“戰場”當成避難所。
教室成了動物避難所,成何體統?我跺跺腳,要將流浪狗趕出教室,可這條流浪狗不慌不忙地起身,從課桌下鉆過去,懶洋洋地躺在另一個孩子的腳背上,我追到那頭,它又不緊不慢地鉆回來。我竟然被一條流浪狗當猴耍弄,還當著學生的面。如是幾次,逗得孩子們哄堂大笑。
我終于氣急敗壞,抓起一把掃把,咆哮一聲,用掃把重重地拍打桌腿,流浪狗受到驚嚇,慘叫一聲,躥了出去,再也不敢靠近教室。
所有孩子都驚呆了。泰國是一個溫和的佛教國家,他們或許從未見過身邊的人如此暴怒。我也自知失態,可惜悔之晚矣。那一節課,沒有一個孩子再調皮。但從他們的眼神里,我深切感到了比調皮更讓我絕望的東西,孩子們都中規中距地坐在座位上,不敢低頭調皮,也不愿抬頭看我,我失去了學生對老師最基本的信任,變成了一個想要控制他們的陌生人。
這種無聲的沉默,令我感到窒息。教師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失去孩子們的信任,走到孩子們的對立面。
我本以為這種沉默會持續很久,可我真是太不了解孩子們的天性了。第二節課,我從前門進教室,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起身大喊:“弄弄,掰,遛掰遛掰……”(泰語,意為“跑,快跑”)
在孩子們急促的叫喊聲中,那只又遛進教室尋求庇護的流浪狗慌忙從后門躥了出去,徑自逃遠。繼而,教室仍是炸開鍋,似乎上節課我的暴怒已是上世紀的事。我這才明白,想通過大發雷霆來維護師道尊嚴是多么愚蠢的事。
第二天,我在校門口遇見惠芊在買晚飯,小朋友太矮,費力地墊著腳尖,我便順手幫她從手推車上取晚飯。她要了一份宋丹,要多加些辣,又要了一份肉丸,卻叮囑不加一點辣。我覺得奇怪,便問其故,她回答說,肉丸不加辣,是因為弄弄不吃辣。
我問“弄弄”是誰,她滿懷敵意地看了我一眼,便不說話了。旁邊的孩子笑道:老師,“弄弄”不是一個名字,是泰國話“弟弟”的意思。
原來她這份肉丸要分弟弟吃,這么小的孩子,我見慣了挑食厭食的樣子,她卻懂得關照弟弟,看著她懂事而可愛的樣子,我心里感到暖暖的。旁邊的孩子又補充道:弄弄就是被老師攆出教室的小狗。
我愣了一下:“可那只是一條流浪狗!”
孩子說:“老師,泰國沒有流浪狗,行善的人不僅會供養寺廟里的僧人,也供養沒有主人的小狗,我們供養這條小狗,就是小狗的家人……”
惠芊似乎鼓足勇氣,抬頭問我:“老師,那些大狗總是欺負弄弄,它很可憐,老師不保護它,為什么也不讓我們保護它?”
這一問,我啞口無言。
孩子們已不再信任我。我想做些事來補救,我愿意誠心去向那條小狗道歉,所有孩子都把那條小狗當做家人,只有那條小狗原諒了我,才能消除我和孩子們的隔閡。可小狗總是對我避之不及,我心里清楚,我絕無可能在短期內取得孩子們的信任了,更不要妄想去駕馭他們的課堂——大刀闊斧地革新華心學校的計劃就此流產。我能獲得董事長的鼎力支持,卻灰溜溜地敗給了一條小狗。
離開華心學校那天,我特別希望孩子們能帶著小狗來送我,可我等了很久,并沒有一個孩子前來。孩子們的世界就是如此簡單,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這是我執教經歷中最狼狽的一個月,也是最幸運的一個月,我幸運我沒改變那群孩子,也幸運那群孩子讓我反思,讓我改變。
魏老師回國后,我無意間看到一篇她發表在《湄南河》副刊上的散文《泰北的雨季》。她描寫一群生機勃勃的孩子,光著腳丫,在大雨滂沱里追著皮球奔跑……在她的文章里我似乎聽到了那群孩子的笑聲,感受到了雨水的酣暢和孩子們成長的快樂,也感受到了魏老師的睿智。魏老師才是懂教育的人,她走到孩子們中間,微笑著陪伴孩子們成長,而不是冠冕堂皇地去控制孩子們的成長。
后來的2年,我承擔清邁教聯高級中學的教務主任職責,接觸到天南地北來的很多支教大學生,有北大、清華的支教團,有復旦大學的支教生,更多的是云南民族大學、紅河學院和昭通學院的實習大學生。他們來來往往,長的半年,短的三個月,很多人在離開前,都會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要對學校的教務負責,要設法徹底改觀這所華文學校的現狀,不然這群沒規沒矩的孩子就徹底廢了!”
他們的忠告,無外乎改善課堂紀律,規范教學形式,嚴格考試制度等等,他們中有的人可以說是接受了中國最好的高等教育,他們已經適應了學校里的生活,可他們到華人村支教的這段時間,突然發現那些孩子在學校里是另一種狀態,他們為之感到擔憂,想讓這群孩子走上“正軌”,可在教學實踐中孩子并不買他們的賬,所以在離開前把他們對孩子們的善意和忠告留給我。
有一位馬來西亞的華裔,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結束了僅僅十七天的支教體驗后,他找了幾篇關于規范課堂教學的論文給我,我感謝他的好意,并告訴他:“林博士,即便您把北大的管理制度原封不動地搬到這里,這里還是成不了北大。”其實這句話我是對我自己說的,曾經我也天真地以為,想要大刀闊斧地革新華心學校,只需要把健全的管理制度生搬硬套過去。其實我忽略了最為重要的,孩子們有他們各自的成長土壤,不顧實際的盲目嫁接只會讓孩子失去最可貴的本真。
對于他們的善意和忠告,我大多一笑置之。學校不是批量生產產品的工廠,我和他們都曾迫切地想要改變那群孩子,讓他們變得更好。可后來我才明白,其實他們一直沒有改變,可他們一直很好。
我回到彝州工作后,時常會想起那只慘叫一聲躥出教室的流浪狗,以及孩子們對我失望之后令人窒息的沉默,還有那群在瓢潑大雨里光著腳丫追著皮球奔跑的孩子。他們時刻提醒我,即使我沒本事教會孩子們多少知識,也要努力教會孩子們去愛;即使我沒能力教會孩子們去愛,也千萬不能破壞孩子們去愛;即使我不能走進孩子們的世界,也不能冠冕堂皇而又粗暴地破壞他們簡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