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恩
劉海龍*
水安全關乎經濟增長、生命健康、環境可持續性、社會穩定和諧、實現和維護基本人權等各層面,是國計民生、社會安全的重要支撐[1]。伴隨著科學技術的持續加速發展,人類對自然系統的干擾也不斷擴大和升級,水安全問題在人類未來長遠的發展中將更為嚴峻。由此,人們對水的重要性的認識有了新的飛躍。2000年9月聯合國千年首腦會議提出的“千年發展目標”,以及2002年世界首腦會議約翰內斯堡執行計劃,確認水作為一種資源是滿足所有目標的一個關鍵因素。此后,把水作為一種重要的戰略資源,與人口、環境、經濟、社會相互聯系、協調發展,成為全世界的共識。2006年第14個世界水日確定的主題即“水與文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出:“水具有豐富的文化蘊含和社會意義,把握文化與自然的關系,是了解社會和生態系統的恢復性、創造性和適應性的必由之路。”在工程技術手段之外,人們逐漸開始在文化坐標中思考如何解決日益嚴重的水問題,實現人水之間的和諧相處。因此,回歸與水有關的傳統文化遺產,是一種必要且有用的方法,它們承載著豐富且各具特色的水管理利用知識與地域智慧,揭示了不同地區人水之間的互饋關系,其中不乏能夠提供豐富生態系統服務的類型。作為獨特的文化遺產,其思想、技術、當代價值等值得深入關注和研究。
“水文化遺產”是人類在認識和介入水循環系統的過程中逐步形成的實踐產物,與區域自然水文環境、生產生活方式、文化傳統息息相關。關于“水文化遺產”的研究可見于水利學[2]、地理學[3]、建筑學[4]、生態學[5]、考古學[6]等領域。內容涉及古代水利工程遺產價值及其保護、水文化遺產與區域環境演化之間的關系、古代城市的防洪排水系統、水文化遺產及其水文生態環境退化原因及修復策略、古代水利設施和水利系統的考古學分析和考證等。在風景園林學領域,有較多關于水適應性景觀遺產的研究[7-8],探討了不同區域的傳統城鄉聚落和傳統農業景觀的水適應性機制。“水文化遺產”的價值評價、保護和利用研究是當代風景園林學的重要議題[9-10]。隨著水資源和環境問題的日益突出及各學科的發展,人們對“水文化遺產”的認知也在逐漸發生轉變,越來越多的研究立足于“水文化遺產”的服務功能,并對以河、湖類水域為核心形成的多層次、多維度的文化復合體進行價值評價[11-12]。最近10年,風景園林學與生態學領域的生態系統服務相關研究充分結合,十分注重對“水文化遺產”生態系統服務提升的探討[13-14]。
綜上,從多維視角對“水文化遺產”的價值及保護進行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本研究基于“水文化遺產”概念內涵的分析,以《世界遺產名錄》中所有涉水類文化遺產(含自然與文化混合遺產、文化景觀)為分析對象,總結“水文化遺產”的保護歷程及分類,以完善對其價值的認知。
國際學術領域目前尚未形成“水文化遺產”的統一定義和專有術語,在探討“水文化遺產”之前,需要先就相關概念進行剖析。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在我國先后出現了“水文化”“水利文化(文明)”“水利遺產”和“水文化遺產”等相關概念的討論[15-18]。狹義的“水文化”指人類在與水有關的活動中所創造出來的觀念形態的文化;廣義上則包括物質、精神2個方面[19]。“水利文化”“水利文明”兩者特指人類在水利活動中所創造的文化。之后,“水文化”與“水利文化”并存,但前者是一個更廣泛的概念,包括后者所屬的范疇。與此同時,“水文化遺產”和“水利遺產”的概念開始出現。
隨著都江堰、京杭大運河相繼成為世界文化遺產,“水文化遺產”保護開始成為我國遺產保護工作中不容忽視的內容。基于不同的研究目的,不同學科對其概念的界定也各不相同(表1)。

表1 不同學科視角下“水文化遺產”的概念界定
“水利遺產”是諸多衍生概念的基礎,這是因為:1)以除水害、興水利為核心的傳統水利事業是人類生存與發展所必須依靠的基礎,能夠反映人類生存和發展所需要的價值觀念;2)文化遺產定義所包括的以水利工程和水工建筑物形態存在的“遺址”“建筑物”和“文物”是人水相融過程最直觀的見證實體;3)“水利遺產”是對“水文化”的集中表達,是人類處理與水關系的各種方式和成果的體現。基于“水利遺產”,形成了“水文化遺產”的拓展定義,如譚徐明提出:“水文化遺產是歷史時期人類對水的利用、認知所留下的文化遺存,以工程、文物、知識技術體系、水的宗教、文化活動等性態而存在。[20]”
就實質而言,“水文化遺產”反映各類水利用治理方式與生態演化和文化變遷之間的關聯,強調水循環系統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所發生的各種變化及其運行規律。
基于已有研究對“水文化遺產”概念的界定,可知在現行的國際遺產保護體系中,包括世界遺產(World Heritage)和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當中的部分類型、世界灌溉工程遺產(World Heritage Irrigation Structure,WHIS)、世界水管理系統遺產(World Water System Heritage Programme,WSH)(表2),均為“水文化遺產”范疇,它們都包含歷史時期所形成的水文化信息。根據形態和性質來看,世界遺產的“水文化遺產”部分涉及文物、建筑(群)、遺址和文化景觀,“運河遺產”和“水管理遺產”是其中的專有類型;GIAHS以稻作梯田和葡萄種植園等地域景觀模式為主,側重于“獨特的灌溉和水土資源管理系統”,屬于“文化景觀”;WHIS僅指各地區用于農業灌溉和排水的工程或建筑物,且僅限于物質實體,屬于文物、建筑(群)和遺址;WSH不區分行業和部門,指所有服務于人類的水管理系統及與之相關的自然環境系統,側重于非物質形態的各類水管理系統、組織、制度和規則。可見,1)世界遺產當中的“水文化遺產”包括各學科領域所指的類型;2)GIAHS和WHIS分別主要對應風景園林學和水利學視角下的“水適應性景觀”和“古代水利工程遺產”;3)WSH對應綜合水管理系統中的非物質部分,如都江堰“歲修制度”,伊富高梯田“呼德呼德圣歌”。

表2 涉及“水文化遺產”的國際遺產保護類型[21-25]
以上遺產保護類型對“水文化遺產”概念的認識存在重疊,但也有明顯差異。世界遺產主題多元,類型多樣,包括WHIS、GIAHS和WHS 3類,但側重GIAHS和WHS的景觀形態,以及WHIS的建筑形態。WHIS是行業性遺產,有明確的工程指向,強調遺產的工程屬性;GIAHS側重遺產的農業類型,強調獨特的土地利用系統和農業景觀。
根據1978─2019年《名錄》中所有涉水類文化遺產(含自然與文化混合遺產、文化景觀)的篩選和統計結果,以1980、1985、1997、2000、2004、2011年6個“水文化遺產”入選數量顯著增加的年份作為重要時間節點(圖1),可將“水文化遺產”的保護發展歷程劃分為4個階段。

圖1 1978─2019年《名錄》中“水文化遺產”的數量變化
從遺產類型來看,第一階段入選《名錄》的“水文化遺產”主要出現于遺址和建筑群,其次是歷史城鎮和城鎮中心、建筑物,符合評價標準(iv)的遺產數量最多(圖2、3)。該階段對“水文化遺產”的保護,或針對水工建筑、構筑物,或將“水文化遺產”作為其他類型遺產的價值特征要素,以獨特、珍貴的建筑藝術和建造技藝為價值保護取向,如法國羅馬式水渠加德橋(1985年)、約旦考古遺址佩特拉(1985年)等。

圖2 1978─2019年《名錄》中“水文化遺產”的類別變化
總體而言,該階段“水管理遺產”尚未被正式提出,“水文化遺產”的保護視角是靜態的、“紀念物式”的,或是建筑藝術和工程技術成就杰出的水工建/構筑物單體,或是僅處于其他類型遺產,特別是建筑類遺產的“附屬性”位置。可以歸為“水利文物保護”階段。
1991─2000年,文化景觀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類型。“水管理”作為《名錄》中的低代表性主題被正式提出。在此期間(1992年),德國上哈爾茨山水資源管理系統入選,這是“水文化遺產”保護歷程中的重大轉折。遺產保護領域開始重新審視和評價“水文化遺產”及其價值。盡管其頻現類型仍為遺址、建筑群,但文化景觀愈發引起關注,水利系統及其主導的景觀逐漸成為關注和保護的主要對象。
1996年,法國米迪運河以“遺產運河”類型登錄世界遺產名錄,標志著“水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時代的到來。1997年荷蘭金德代克-埃爾斯豪特的風車系統入選,肯定了荷蘭人民為水處理技術作出的突出貢獻。2000年以來入選的澳大利亞瓦豪文化景觀、中國青城山─都江堰、古巴東南第一個咖啡種植園考古風景區、阿曼乳香之路等,都屬于水利系統主導的文化景觀。
該階段對“水文化遺產”的價值評價跳出了“建筑藝術”和“工程技術”的局限,將視野擴展至景觀系統維度,甚至跨越時空容納了對自然-文化綜合體的識別,保護視角轉向動態和系統性,可歸為“水利景觀保護”階段。
這一階段,“水文化遺產”的主題類型有所增加。可大致分為:1)反映歐洲田園風情的葡萄園文化景觀;2)反映歐洲景觀設計理念的河流、園林文化景觀;3)反映歐洲工業技術歷史的文化景觀和遺產運河;4)反映中東地區人類為適應干旱環境而創造的獨特的水資源管理系統;5)反映亞太地區人類因定居和農耕需要而創造的供排水裝置和水利灌溉系統等。此時,具有文化景觀屬性的水土管理系統逐漸成為主流保護對象,符合標準(vi)的遺產數量有所增加(圖3)。

圖3 不同時期入選的“水文化遺產”的評價標準
自“水管理”主題提出以來,促進了各地區對以水土資源管理系統為主的文化景觀類型的認真思考,具有地域獨特性的水管理系統被相繼識別。2001─2005年,UNESCO通過了《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和《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由此對世界遺產保護體系產生了深刻影響[26]。水管理系統因與區域環境、經濟、文化等相關,表達了地域生產、生活模式的多樣性,因此能夠在很大限度上反映出不同地區文化、歷史在整個世界歷史中所具有的豐富性。
該階段“水文化遺產”的保護對象涵蓋以往所包含的內容,水管理系統的認知范圍也不僅限于農業和工業部門,還包括了城市水利、園林水利系統等,保護類型多元,可歸為“水管理遺產保護”階段。
在之前3個階段,“水文化遺產”的總體指向由工程性逐漸轉向景觀性,體現了不同地區悠久豐富的水文化。中國杭州西湖(2011年)、印度尼西亞巴厘島文化景觀“蘇巴克”灌溉系統(2012年)、伊朗波斯坎兒井(2016年)、哈薩綠洲、中國良渚古城遺址、德國/捷克厄爾士/克魯什內山脈礦區文化景觀(2017─2019年)等相繼入選。
從世界遺產的視野來看,“水文化遺產”的觀念在這一階段正式形成,其架構由相應的科學技術、文化、時空尺度、景觀幾部分組成[20],價值判斷強調有形與無形價值的結合,加強了對精神和本土價值的衡量。
2011年以來,“水文化遺產”的文化價值被置于重要位置,使遺產與地方社會產生聯系,成為一種可持續發展的資源(圖4、5)。除歐美之外,《名錄》中其他4個地區的“水文化遺產”在數量或類型方面都有增加(圖6)。在“文化多樣性”[27]語境下,水文化的多樣性在當代具有了更加廣泛的社會學價值。在這一階段所進行的整體保護和弘揚,使得“水文化遺產”展現出了更多面向未來的特征。

圖4 哈薩綠洲,變遷的文化景觀(引自http://whc.unesco.org/en/list/1563/gallery/&index=1&maxrows=12)

圖5 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引自http://img-arch.pconline.com.cn/images/photoblog/6/5/8/0/6580955/20093/11/1236761481438.jpg)

圖6 不同時期各地區“水文化遺產”入選數量變化
綜上可見,《名錄》中“水文化遺產”存在多種形式:給排水管道、建/構筑物、水利工程、鄉土建筑和聚落、城鄉居民點/歷史城鎮和村莊、農業灌溉系統、工農業文化景觀、運河、文化線路、園林文化景觀、水管理系統、河流/湖泊景觀遺產等。可歸為4種形態(表3),各形態所對應的類型之間相互重疊和滲透,因此,依據形態對“水文化遺產”進行類型劃分是相對困難的。

表3 “水文化遺產”的形態與類型
“水文化遺產”可以揭示水對于社會作為整體運作時的影響方式,其并非由單獨或孤立的元素構成,有形與無形元素的互相影響,使其表征為文物、建筑群、遺址、文化景觀等有形形態,實質則是支撐各種文化動態發展的一系列無形形態。
不同學科視角下對“水文化遺產”的表述各有側重,對內涵的理解也不同。“水利遺產”是其概念形成的基礎。基于《名錄》中“水文化遺產”在不同時期的入選數量、類型和價值評價標準變化的分析,其保護歷程可分為4個階段,體現了從關注遺產本體的獨立保護向以“自然-文化”連續體保護的認知轉變。基于存在形態的“水文化遺產”類型劃分相對直觀,但缺乏系統性,需要進一步探討和完善其分類體系。
《名錄》為“水文化遺產”的認知提供了一個基本框架,作為自然-文化復合體,“水文化遺產”是認識地區社會水文系統運行規律的途徑,其保護必然是自然價值與文化價值、物質遺產與非物質遺產的保護更為緊密的結合。構建科學的價值評估體系則需根據水的資源特性和人類水文化的多樣性,立足于“自然-社會”二元水循環的服務功能[28],充分結合自然地理特征和水資源特點,借鑒和吸收自然遺產價值識別及評估方法。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對“水文化遺產”的篩選是以價值描述為標準,水作為遺產核心組成部分,或所在物理空間中具有水要素的類型,均作為統計分析對象;采用文化遺產的類別劃分其歸屬。不同的篩選標準和歸屬劃分對分析結果會造成一定偏差。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