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貴州建設”是指國民黨政府1944年12月至1948年4月發(fā)起的為期三年零五個月的貴州新政,楊森為新政主持者。楊森把“新貴州建設”具體分為兩大方案、三大改造和四種建設,又把大同理論作為首要指導思想。事實上,楊森的大同理論一味地講求漢族的同化理念,忽視了民族差異性,是一種極為片面的大同,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意念與政治色彩。探討楊森的大同理論與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同理論之間的矛盾是相當關鍵的,正是兩種理論源頭上的矛盾,導致一些看似有效的具體政策無法得到有效落實,這也是楊森主持的“新貴州建設”以失敗告終的重要原因。同時,進一步了解“新貴州建設”指導思想,可以認識到楊森利用“新貴州建設”謀私利的目的和“新貴州建設”有名無實的特點。
關鍵詞:楊森;“新貴州建設”;大同理論;文化建設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15-0-02
1 “新貴州建設”概述
“新貴州建設”是指國民黨政府1944年12月至1948年4月發(fā)起的為期三年零五個月的貴州新政,楊森為主政者。楊森在《建設新貴州之理論與實踐》中明確把“新貴州建設”的具體實施策略分為二大方案、三大改造和四種建設。二大方案,即《建設新貴州之理論及實施方案體系》草案和《促進中華國族大同運動之精神信條與理論體系》草案。三大改造,即改造天時、地理、人力。四種建設,即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建設。在《建設新貴州淺說》中,楊森把“新貴州建設”的指導思想放在前兩位,即“大同第一”和“進化第二”,之后把具體措施列為十條,分別為“筑路第三”“造林第四”“強種第五”“禁煙第六”“變俗第七”“改裝第八”“通婚第九”“廣教第十”“造富第十一”和“興建第十二”。按照楊森的說法,他認為在整個“新貴州建設”中,“我們應該拳拳服膺國父的行易哲學,元首的力行哲學,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即知即行,坐言起行”[1]。同時,用“朝氣、進步、維新、創(chuàng)造”口號盡力宣傳,以使貴州全省一千一百萬同胞達到大同境界。
楊森準備從八個方面著手進行文化建設,推行他的治理理念。而作為與指導思想關系最緊密的文化領域,楊森對其格外關注,楊森對大同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個人解讀和對進化論的牽強附會,使其指導思想在文化建設的具體落實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或偏頗或極端或自相矛盾的問題。這些在楊森一開始制定這些措施的綱領中便已有所體現(xiàn)。
2 “新貴州建設”中的大同理論
2.1 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同理論
《禮記·禮運》篇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此為大同理論之由來。
我們可以從兩個維度來理解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同理論。第一個維度是我們要怎么做才能夠達到理想的大同境界,這一維度又包括兩個層面,分別為社會國家層面和個人層面。第二個維度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同思想究竟包含哪幾個層次的概念。
第一個維度是達到大同理想境界的方法論。楊森自稱對中國傳統(tǒng)儒學理解深刻,又要服膺于陽明知行合一之學,那么我們就看儒家對達到大同境界的方法有何表述。從社會國家治理層面來說,傳統(tǒng)儒家的治理思想有兩個鮮明的特點,其一是通過倫理綱常、道德教化達成所謂的王道政治。
《論語·顏淵》記載:“齊景公問政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景公道:‘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2]孔子非常注重等級制度和名教觀念,儒家也一直希望通過道德教育的方式逐步教化民眾以達到“新民”的目的。孔子認為為政首先就要復禮,而復禮就要正名,即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北宋時期,道學逐步興起,道學家們習慣把社會道德倫理規(guī)范稱作永恒不變的“天理”,并逐步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文化心理結構。孔子的對答符合常理,而齊景公的回答更耐人尋味,要知道,正是因為儒家思想與我國傳統(tǒng)君權利益大體一致,才使得儒家思想作為一種社會上的文化心理結構保存了下來。而為什么君權會與儒家思想保持大體的一致?這就涉及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另一個原則,即愛有差等原則。而此原則又與等級制度息息相關。所謂愛有差等,源于周禮“尊尊”和“親親”的基本原則,上述孔子提到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道德觀念,一方面是對等級制度的強調,它側重于冷冰冰的條文,另一方面就是對愛有差等的詮釋,它更多地傾向于溫情脈脈的家庭血緣觀念。孔子之后,孟子又有“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倫”道德規(guī)范。漢代,董仲舒據(jù)“五倫”提出“三綱”和“五常”,并以陰陽分貴賤的方式把宇宙觀與道德倫理連接起來。傳統(tǒng)上,儒家認為,如果人人都能堅持道義,社會的穩(wěn)定和人際關系的和諧就能得到保障,大同境界亦可觸而及之。
這其中的關鍵點就是,儒家治國理念中是不存在“無君”這一概念的,因為要有差等,要有尊卑。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會為暴君的統(tǒng)治而苦惱,會為民眾進行申訴,甚至會以生命進行勸諫,可以用“道統(tǒng)”來制衡“治統(tǒng)”,但是不會推翻皇帝制度,不會允許無差別的社會出現(xiàn)。如對夷狄的態(tài)度,孔子曾對樊遲講:“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2]這句話體現(xiàn)了孔子在面對夷狄時的態(tài)度,這也是儒家士大夫在治理國家時面對夷狄的主要對策,即撫遠人。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是撫而非同,也許夷狄會因為中原優(yōu)秀的文化主動臣服,但絕非強制性地被同化;第二,禮本身即是愛有差等的表現(xiàn)之一,是等級制度的體現(xiàn)。
在個人層面達到大同境界是儒家的核心原則之一,即內圣外王。儒家經(jīng)典的“仁體說”和“中和說”是其主要內容。
“仁體說”是教人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與襟懷,不能始終把一己私利放在前面。張載的“四為說”正是“仁體說”的代表。其實“仁體說”談論的具體內容并非我們此次關注的重點,其核心點在于這是一種從小到大的治理模式。儒家希望通過提高民眾的品德涵養(yǎng),提倡以個人“修身”為本的辦法,逐步提高民眾素質,自個人到國家逐層推進,最終達到理想的大同境界,即所謂從“格致誠正”到“修齊治平”。這里有明顯的層次性,它絕不是醍醐灌頂式的,而是從個人逐步過渡到整個社會的。晚明鹿善繼作為北方王學的會通者,也曾評價道:“可見治天下的算計,都從本來面目上生出,離卻治身,徑去治人,便是以昏鏡照物,安得不以修身為本?”[3]
“中和說”更像是一種對度的把握,對經(jīng)與權的考量,“博愛有所不能通,則必因物隨事而制其宜”[4]。“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2]“喜怒哀樂未發(fā)而不偏倚,既發(fā)而不乖戾也。不偏倚故可為千變萬化之根源,不乖戾故可為六通四辟之作用也,所以極其中和而天地萬物聯(lián)成一氣以位以育也。”
執(zhí)政者若失去了對“中”的把握,對度的考量,便會逐步陷入乖戾與偏執(zhí)之中,給治下之民帶來災難。具體怎樣做才能達到《中庸》所說的“與天地參”的境界呢?
“大的無邊本領,只從不貳中出,人的廣大神通,必從一誠中得,莫要離方寸真根而求作用也。誠字兒是中庸筋骨,天地間大作用都自此立。”正像程子所說,“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說到底,還是從個人入手,人人能抵達“與天地參”的境界,“大同”自然就形成了。
第二個維度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同包含的概念。其大致包括七個方面。“天下為公”涉及分配問題,乃是一“公”字;“盜竊亂賊而不作”涉及社會和諧問題,乃是一“治”字;“講信修睦”涉及社會道德問題,乃是一“信”字;“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涉及人道主義問題,乃是一“仁”字;“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涉及情感問題,乃是萬物一體之胸懷;“男有分,女有歸”涉及價值歸屬問題,乃是一“義”字;“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則關系到人的自由發(fā)展問題。筆者認為,以上七個方面,有一個在社會領域內沒有得到解決,我們所說的大同境界就沒有達到。
2.2 楊森的大同理論
分析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同概念,再來看楊森在“新貴州建設”中所運用的大同理論,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矛盾之處。
第一,楊森在《建設新貴州淺說》中開宗明義,“大同是政治思想上的最高境界,凡是人們,不分宗支種族、尊卑階級或男女性別,一律消滅界限,不分彼此,平等合作,達到天下為公、民有民治民享的目的,就是大同”。正如前文所說,一方面,儒家確實認為大同乃是政治思想上的最高境界,但是另一方面,此大同卻非彼大同。如果宗族、階級和性別等都沒有了界限,那么差別又從何而來?當愛有差等變成了愛無差等時,仁愛就變成了兼愛,此時儒家理想的獨立性何存?這種大同絕非一般意義上儒家所提倡的大同。
第二,只達到天下為公、民有民治民享的目的,并非就是大同。上文已述,達到大同需要多方面同時達成目標,這里僅涉及“公”和“治”兩個方面,就連核心的“仁”和“義”都未涉及。正如熊十力先生所說:“樂本和而忘人我,仁也;禮主序而人我有別,然治人必先治我,義也。禮樂修而仁義行,萬物齊暢其性,方是太平鴻休,人道之極盛。”
第三,楊森在尚同和進化概念下提出了新民主張。認為如果把貴州省內的少數(shù)民族同胞全部從舊變新,則理想中的大同境界便不難實現(xiàn)。這里楊森巧妙地偷換了概念。新民的概念出自《大學》,《康誥》曰:“作新民”。這里的新民包含兩層意思,一方面是對執(zhí)政者來說的,它要求執(zhí)政者有強烈的主體擔當意識,要求執(zhí)政者盡心盡力以求達到善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面是對民來說的,它希望民眾的整體素質進一步提高,每天都能夠悔過自新,正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但是這句話卻沒有楊森所提的尚同和進化的意義。這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楊森在當時西方中心論的大環(huán)境影響下,把進化論和儒家思想雜糅以圖為政治所用。
2.3 楊森的大同理論在文化建設中的實施
楊森在文化建設中的八條具體措施,均不同程度地透露其大同理論這一指導思想的影子。如在掃除文盲的過程中,楊森要求“各鄉(xiāng)鎮(zhèn)中心學校及保國民學校與其附設的民教部學生,并須強迫入學”;在提倡體育時,楊森要求各體育項目強制推行并普設體育場,要求“春秋兩季必須舉行運動會”,在化導邊胞上表現(xiàn)得甚是明顯。楊森以美國為參照物,要求少數(shù)民族同胞與漢族別無二致,改良服裝,統(tǒng)一語言以達共同進化的目的。這些舉措對貴州民族多樣性的保留造成了巨大沖擊,違背了孫中山先生以幫扶為主的政策初衷。不僅成效不盡如人意,還招致眾人不滿,與預先計劃的建設方案相距甚大,這一指導思想矛盾重重,埋下了禍根。
3 對楊森大同理論應用的評價
楊森之所以運用一個雜糅式的大同理論作為其指導思想,首先是借用大同理論的名義,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行社會改革,如禁煙、同化,而在這些改革的名義下,其一方面可以以權謀私,另一方面又可以迎合蔣介石政府的要求。其次,宣揚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優(yōu)越性以反對異黨,表明自己所持的理論兼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與西方進化論的思想,在此目的下進行的所謂的文化改革,也不外是為了進一步加強對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管制,以便在貴州達到一黨專政的目的。因此,以雜糅混合的理論為指導思想的政策無法真正得到落實,遭到了人民群眾的強烈反對,“新貴州建設”最后以失敗告終。
4 結語
在新時期,我們應以史為鑒,正視近代文化建設過程中的成果和教訓,了解我國特殊的國情,遵循發(fā)展規(guī)律,實事求是,真正將我國建設成一個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
參考文獻:
[1] 楊森.建設新貴州之理論與實踐[M].貴州省秘書處,1946:13.
[2] 王洋.四書五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8:207,220,32.
[3] [明]鹿善繼.四書說約[M]//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16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4.
[4] 熊十力.原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
作者簡介:趙澤明(1994—),男,山東鄆城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宋明理學、陽明學與文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