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一
老邢天天出“國”,天天回“國”。每晚太陽一落山,老邢就摸著黑悄悄出“國”了,第二天一大早,老邢迎著初升的朝陽回“國”了。
老邢出“國”回“國”,都乘坐專列。
老邢出“國”不是為了國事訪問,他不具備那個行政級別。老邢一把年紀了,一輩子工人,連個小班組長都沒擔任過。
老邢家住燕山支脈的一座小城里,原來在鐵路機務段的蒸汽機車上當了30多年的副司機。副司機的主要工作職責就是瞭望。蒸汽機車正前端封閉,死鐵疙瘩一坨,不像汽車或現在的高鐵機車,前面是明亮的風擋玻璃,一望無余。蒸汽機車的瞭望窗口設在側端,全速開起來時風馳電掣地動山搖,老邢把半個身子支出窗外,監視著前方路況。狂風呼嘯撲面而來,老邢在鋼鐵的震顫中像一根釘斜了的釘子一樣把自己紋絲不動地釘進風里,鬢角的汗珠被風梢掠成了冰片,身體涼透了,然后麻,成了雕塑,只剩下眼睛里的光芒還是熱的。常常的,在機車里間干活兒的司爐累得筋疲力盡時,副司機就要轉身進來接過司爐的大板鍬,往鍋爐里填煤燒火。烈焰熊熊,瞬間就把雕塑老邢烤得復蘇。正司機一聲喊:“前方進站,老邢注意瞭望信號——”老邢像一只剛出蒸籠的饅頭帶著騰騰熱氣又一頭斜刺進刺骨的風里。
逝水流年在茫茫鐵道線上灑下一路風景,顛簸了半生的老邢終于熬成了正司機,可以端坐在機臺前手握汽門閘把,不用再風里雨里地瞭望或掄著大板鍬填煤了。一聲笨重的汽笛,老邢只一站便把蒸汽機車開進了博物館,動車高鐵如雨后春筍,蒸汽機被時代淘汰了。
從蒸汽機車上下來的老邢落下了一身嚴重的職業病——風濕性心臟病及關節炎。每逢陰天下雨老邢周身沒有不痛癢的地方,骨頭節咯口楞口楞地,發出機車零件缺乏潤滑的聲音,隔三差五就得含上一粒硝酸甘油,膏藥五顏六色,貼了一身萬國旗,里外上下散發著刺鼻氣味。
老邢再也沒有力氣登上新式機車了,以副職的歷程光榮地完成了正司機的使命。
二
組織上把老邢調整到了客運段,讓他做了守車員。
客運段有一列朝發夕至的城際列車,每天清早從省城開出,傍晚到達燕山下的小城。夜里在小城的鐵路停車場待避一宿,第二天清早載上旅客返回省城去,如此周而復始。
那時普通的旅客列車還是老式的綠皮車廂,當車廂內部沒有人時,從外面是鎖不住車門的,只要能搞到一把列車專用鑰匙,誰都能打開車門進到車里去。必須在車里留一個守車員,才能將車門反鎖,保證待避列車的安全無虞。
晚上,小城車站的大鐘敲響悠揚的7下之后,老邢拎著飯盒踩著鐘聲的余韻出現在站臺上。城際列車正點將于19點18分進站,老邢等18分鐘。列車晚點是常有的事,如果晚一小時,老邢就等一小時,如果晚兩小時,老邢就等兩小時,靜靜地站著,不會片刻離開站臺。當遠方前部雪亮的大燈劈開夜幕時,老邢伸長脖子咧開嘴樂。
旅客很快下車走光了,列車員也和老邢打過招呼,下車去公寓休息了。老邢上了車,依次鎖好車門,隨手關掉了各車廂的燈,從這一刻起,列車就成了老邢的專列了。老邢找個座位靠著小茶桌坐下,打開飯盒摸黑吃飯。
并不是所有的守車員上車就關燈的,另一列車的守車員喬老三上車就從來不關燈,他喜歡亮堂堂地邊欣賞車窗外的夜景邊喝啤酒,喝醉了倒頭就睡,讓燈亮一宿。一個人守車挺寂寞的,誰又愿意黑燈瞎火地悶坐著呢,反正單獨作業沒人看沒人管的。老邢不是那么想的,老邢想列車上的電都是定期在檢修基地充的。運行在外時,我把電都給人家給用光了,車到哪去充電呢,旅客和乘務人員該多不方便呢。可關了燈,工作時怎么辦呢?比如在車內巡檢,比如冬季時,守車員還要負責燒車內鍋爐,這些都需要光亮,老邢不怕,老邢自備了手電筒,5節電池的,雪亮雪亮。
飯快吃完的時候,車動了,牽引機把老邢的專列牽到停車場去。停車場在城郊,從站臺牽到那大約要5分鐘,中途經過一道山口。明清時代,一段古長城就橫亙在這山口處。清末時修京奉鐵路時,這段城墻被拆掉了,鐵路從山口穿越而過。1932年,溥儀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成立了偽滿洲國,這山口就又成了一段“國境線”,山口以北屬關外,是“滿洲國”;山口以南屬關內,是“民國”,隸屬當時的熱河省。老邢每晚去“滿洲國”,次日早回“民國”。小城人的思維往往好沉浸于歷史的沿革之中,有時外地朋友到家找老邢,街坊會說:“老邢昨黑出國啦,等明早回國時您再來吧。”
深夜里,停車場萬籟俱寂。老邢打著手電在各節車廂查看著,發現哪節車廂的門壞了,哪節車廂座席面上的人造革破開了口子,他都記在心里。天快亮時,他去把車上的茶水爐點著,填足煤。等水開的時候,拿起手錘和針線包,去修車門,補座席。
顧名思義,守車員的本職就是守車,修車門補座席是車輛檢修員的事,燒茶爐是列車供水員的活兒。老邢說自己閑著也是閑著,干點兒就干點兒。
天大亮了,牽引機又來掛上老邢的專列,牽回車站站臺去,老邢向列車員交車下班。
老邢早年喪妻,再未婚娶,沒兒沒女鰥夫一人,早些年沒動遷時自己住在城里一座舊平房里。白天的他和平常人一樣。不太愛逛街,沒事兒就在家看電視。
老邢人緣是不錯的。有一次深夜下大雨,瓢潑似的。老邢的鄰居老秦頂著大雨跑到停車場找到老邢,喊著老邢你快回家看看吧,你房子漏啦。老邢也正著急呢,牽引機把列車拉進來時停的位置不大好,停在了一個彎道上,第三節和第四節車的連接處正好在彎道的頂弧上,兩節車不密貼,雨水順著縫隙灌進車廂里。老邢有心去停車場調度室通知他們,讓牽引機把列車拉直了。可是列車上只有自己,片刻不能離人啊。老秦來了,老邢可盼來了救星,忙叫著老秦你先幫我盯一會兒,我到調度室叫牽引機去,一頭就扎進了雨幕里……老秦喊:“房子漏了你叫牽引機干什么呀?”
列車拉直了,車廂里不灌雨了。雨過天晴了,老秦氣跑了,老邢的房子也泡湯了。老秦問他:“哪個是你家啊?”
老邢也不知道,在職業生涯的最后幾年里,老邢的精力大不如前,有時會掏出車門鑰匙開家門的鎖,也經常拿家門的鑰匙去捅車門的鎖眼。
最后這幾年,老邢和城際列車也曾有過短暫的分別。有一年冬天,南方農民工如潮,春運形勢緊張。鐵路局決定臨時停運幾個短程車次,抽調出車體支援南方。
分別的兩個來月里,老邢幾乎天天看日歷,連春節也沒過踏實。領導讓幾個暫時無崗的守車員跟了另一個長途車次的乘務組,有的在臥鋪車廂里幫助整理臥具,有的在餐車燒鍋爐。有一次,車到終點站準備返程時,列車長匆匆跑來對老邢和喬老三說:“二位大哥,七號車廂鍋爐抽水泵壞了,檢修員正在緊急處理,我叫了幾個列車員在幫忙。現在馬上該迎接旅客上車了,勞勞大哥的駕,到車廂門口站一會兒行嗎?”老邢正犯心絞痛,一聲沒吭下了車。喬老三看看列車長,笑瞇瞇地說行啊。
喬老三原來當過列車員,后來靠一張假病歷托人找領導給他安排輕松崗位,就讓他當了守車員。他病歷上開的是“股骨頭壞死”,他平時走路裝瘸。列車長讓他幫忙頂崗,他以為列車長是故意找他的難堪,其實這個列車長以前根本不認識他,真的是有病亂投醫才找到他了。喬老三臨去車門口前找了一根拖布桿,兩只手抓牢,傷兵拄三八槍一樣,全身的重量都歪靠在拖布桿上,有點兒像老邢當年在蒸汽機車里瞭望時的站姿,堅定,但不直,三角形。有旅客上車時喬老三就騰出一只手要過旅客的車票來驗,把旅客逗得直笑。列車長過來一瞧,趕忙說:“行了大哥,您快上車歇著吧,我自己站這得了。”喬老三一臉誠懇:“沒事,我能堅持。”列車長直作揖:“大哥,我錯了行吧,求您了,快上去吧。”
后一節車門處的老邢冷冷地看著前邊,下意識地站得更直些,舌尖把兩粒硝酸甘油向牙膛深處頂了頂,抿緊嘴唇盡量用鼻腔均勻呼吸,盡量不讓嘴里跑出氣味被列車長或旅客聞到。
春暖花開,援南車體回來了,城際列車恢復運行。
老邢一上車手和嘴就閑不住了,牽引機拉著列車往“國”外跑,老邢已經打了好幾桶水在各節車廂忙活開了,擦玻璃、擦桌子、拖地板。嘴里說:“可把你們小哥幾個盼回來啦,這回開眼界了吧,南方好吧?名勝景點沒少去吧?聽說門票都賊貴賊貴的,看你們,凈貪玩了,都倆多月沒洗澡了吧?真是……”
三
幾年光陰一晃就過去了,一切都在變化著,老邢退休了,城際列車也已經換成了新式空調列車。新式車采用的是電子中央門鎖,乘務人員在車外邊用遙控器就能自如地鎖閉或開啟,不再需要守車員了。小城里的停車場也已經廢棄不用了,生了銹的舊鐵道上荒草瘋長,暫停著一些報廢了的機車和客車車廂。
老邢退了休反倒不愛在家里看電視了。每天徒步一兩個鐘頭來到廢停車場。場院是封閉的,老邢在柵欄墻外,兩手抓著柵欄鐵條蹺腳伸脖探監似的看那些機車,找自己開過的那臺,草密而高,老邢看見了局部。
有一天場院大門打開了,倆火車摽著一塊跑出來,那可真是一對奇怪的組合,前邊鳴笛后邊不叫,老邢的機車被一臺內燃機拽了出去,開向了機車拆分廠。那天老邢有病沒來。隔天他來的時候,內燃機正在拽出另一臺機車,老邢看著新火車把舊火車越拽越遠了,回頭舉起食指伸進柵欄指點,數草叢里還剩下幾臺。
數過了機車回頭看車廂,舊城際列車5節車廂,前邊4節被一個小礦山買走了,大概是做他們的職工通勤車用。剩下最后一節車廂實在太破舊了,礦山不要,已經當廢鋼鐵廢木頭賣給了一個廢品公司。車廂牽出了柵欄外孤零零地扔在一截鋼軌的尾段上,哪天就地拆分。老邢不知就里,還挺納悶,怎么單給它給放出來了?看看它,摸摸它,給它打掃衛生,跟它說說話:“老五啊,光剩下咱們爺倆兒啦,也不知道你那幾個哥哥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
一天早晨,天空飄著蒙蒙細雨,晨練的老秦抱著腦袋跑步經過這里,發現老邢蹲在車門下抽煙,雨水把他的頭發打濕了。老秦奇怪地問:“老邢,你怎么出來得這么早?”
“睡不著,做噩夢了。”
“夢見啥了?”
“沒記住,正回憶呢。”
“那咋還蹲雨里回憶,快上車避避!”
“你上吧,我準許了,記住啊,這是不吸煙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