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檢”240小時

于璇

請你溫暖我

仿佛一夜之間，沈陽成了全國的焦點。

一例境外輸入新冠肺炎病例，多發關聯，繁華的城市被按下暫停鍵。2020年12月31日，沈陽正式進入戰時狀態。

很快，疫情發源地——宏達家園被推向輿論風口，成為眾矢之的。比起疫情蔓延，防控永遠在超速進行。關聯小區相繼封閉、隔離鐵柵將整個皇姑區冰冷“圈禁”。從這一刻起，這座城市的區域行政功能黯然失色，疫區和非疫區的劃分簡單又直接。鐵柵封閉的那一刻，沒人得到通知。鐵柵封死了病毒，更封死了百姓的心。無自由的封閉狀態，食物供應成了難事，人文關懷哪里還談得上。

對于新冠病毒，沈陽人記憶深刻，但感受不深。至少在陳姍姍的記憶里，疫情到來，最重要的事還是做好隔離。人們能做的，似乎唯有漫長的等待。沒人關注人性需求的等待中，恐懼、焦躁都需要自我克制。而這種自我克制，仿佛又是當事者對戰勝疫情最大的貢獻。陳姍姍根本沒想到，她工作中有那么一天會和全民核酸檢測扯上關系。這讓剛剛履新宜春社區書記的她，有些措手不及。

接到上級命令的那一刻，陳姍姍的大腦瞬間停擺，一片空白。安排近萬人的檢測，的確讓人大傷腦筋。宜春社區群嘀嗒作響，這是建群以來活躍度最高的一天。25、67、228……短短幾個小時，進群居民激增了10倍。人們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如何開展核酸檢測。

天冷挨凍、暗藏感染風險……無序的大規模檢測的確令人焦躁。在居民圈里，權益意識的萌芽已經破土，思想也暗流涌動。鐵西區某社區核酸檢測點，蜂擁而至的人們因擠不進狹小的門，相互推搡，甚而謾罵。居民W先生在社區群里塞進了一條視頻。緊接著，他發出了希望社區妥善安排核酸檢測的民意和各種建議。W先生曾在沈陽某大型三甲醫院呼吸科從醫10年，他的建議或許并不是杞人憂天。一時間，民意在快速“爬樓”（留言獲得大量回復），各種建議接踵而至。

陳姍姍不懂醫學，對感染控制更無經驗可談。她開始聽從一些民眾的意見。很快，檢測地點改為社區2公里外一所學校的體育場，病毒傳染風險被大大降低。陳姍姍覺得就檢測而言，這樣的安排應該萬無一失。

元旦，沈陽氣溫驟降至-26℃。天剛蒙蒙亮，體育場待檢現場，人山人海。寒風中，娃娃凍得通紅的小臉，老人發抖地拄著拐。在這場全民大考中，每個人都如同被扯線的木偶，誰都沒能行使特權。人群中的一些小議論，很快引發了大騷動。或許是現代社會民主的出現，讓人們能從智力和能力上做出一些選擇。他們請求進入體育館避寒，希望給予一點點溫暖和關懷。當民主作為一種需求出現之后，人文關懷才得以真正的體現。

當寒風裹挾著百姓的民意撲面而來，陳姍姍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她哪里知道，比起檢測，居民更大的需求是保持溫暖。她想，這大概就是自己缺乏經驗造成的工作失誤，其實她可以做得更好，想得更細，哪怕是一句溫暖的問候，一個有愛的攙扶也好。正如她看到的那個在隊伍里快速傳遞的暖寶，這便是來自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如同暖流一般向寒風中那個打著寒戰的老人匯聚而來。

缺失的代價

正當陳姍姍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讓檢測環境變得更溫暖一點兒。在-26℃的極端天氣下，冷風中凌亂的不僅僅是宜春社區居民。伴隨著皇姑區一個核酸檢測點父子打人事件的發生，沈陽上了全國“熱搜”，人們紛紛譴責父子倆蠻橫無理、嘲笑其是“巨嬰”行為。最終，這起極端事件以父子被刑拘的結局收場。我們詫異，成年人的心理如此不堪一擊，偶然一次寒冷等待，竟輕而易舉地突破了他們的心理極限。

心理咨詢師武志紅曾說：“我們90%的愛與痛，都和一個基本事實有關——大多數成年人，心理水平是嬰兒。這樣的成年人，就是巨嬰。”他在作品《巨嬰國》中對“巨嬰”的描述，也反映出中國人當下的心理現狀。他認為，“巨嬰”指一個奇葩的成年人群體，極度自私，只求索取沒有奉獻，絕對的以自我為中心，所有人都要圍著他轉才是正確，沒有規則意識、沒有法律概念、沒有道德約束，把別人的幫助、給予視為應該，沒有絲毫的感恩之心，全世界都是欠他的，把自己當成國家的嬰兒。

打人父子正是這種“巨嬰”心理在作怪。在管理部門缺少“前置性”工作的細致和關懷下，核酸檢測只注重規則，造成長時間處于訴求無人應答、無人解決的狀態，便輕而易舉地給了打人父子脆弱心理致命一擊。

2020年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心理學研究中心發布的《關于疫情下社會心態的調查報告》顯示，當前民眾對疫情體驗到的最強烈的情緒是擔憂和恐懼。而這種擔憂和恐懼一旦不被關注，便會成為引發一切極端行為的基礎。

在疫情的特殊情況下，在缺乏人文關懷的社會發展進程中，呈現出了自我意識狹窄的“巨嬰”百態。學校因疫情停課，蹭鄰居家網給孩子上課的媽媽，大肆指責鄰居要承擔兒子考不上清華的責任。躲避疫情回國的海外學子，要沖破關卡不配合機場全流程檢查的舉動，無不顯示出了他們要通過“巨嬰”行為的爆發，排解特殊時期內心的焦慮。管理部門長期例行公事的僵硬態度和謹遵規則缺少延伸服務的工作方式，無疑讓人文關懷缺失付出了代價。

過分關注規則，而忽視人性的需求，這本身不是一個社會良性發展的標志。很顯然，在經濟高速運轉的城市中，人們似乎無暇顧及個體之外的關懷。如果說，在疫情下，父子打人只是個極端事情，那薇薇的遭遇卻很難說是個例。

薇薇家是沈陽疫情之初最早被封閉的小區之一。她哪里想得到，這是她記憶中最艱難的一段日子。小區封閉之初，薇薇很慶幸小區周圍的生鮮店還有送貨到園區的服務。隨著疫情形勢的嚴峻，這些服務漸行漸遠。薇薇回憶，大人怎樣都能挨過去，可幾個月大的孩子卻挨不了。薇薇所說的“挨”就是奶粉明明到了家門口的快遞點，卻因一紙“規則”被快遞公司原路打回。那一刻起，薇薇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咫尺天涯”。業主微信群、育兒BBS……為了給嗷嗷待哺的孩子討一口奶粉，她想盡了各種辦法。

無論是父子打人事件，還是奶粉事件，折射出的無疑是現代社會人文關懷制度缺失的問題。人行道上殘缺不全的盲道、居高臨下的“蹲式”窗口，城市管理者制定的“硬”規則，促進城市經濟高速運轉之時，卻往往忽視了建立一些“軟”制度，滿足人性需求。

期盼中改變

你能想象到這次核酸檢測有多快嗎？12分鐘。1月2日19時30分，鮮有“發圈”習慣的W先生，欣喜地發出這樣一條消息。朋友圈的貼圖是溫暖明亮的體檢中心，他和妻子正站在標準間隔的點位上有序待檢。

此條朋友圈發出后，立刻迎來無數點贊。這些紅色的“小心心”其實更多的是送給社區書記陳姍姍的。在居民要求溫暖檢測的強烈訴求下，她征用了社區附近一家民營體檢中心，并合理安排待檢時間，有效減少了等待。點贊的背后深藏的是幾次良性溝通的不易。保持溫暖的訴求解決后，W先生發現感染風險依然存在。他在社區群里@陳姍姍，他建議減少人員聚集，降低防控風險。很快，陳姍姍將待檢隊伍由20人一組降至10人。

宜春社區居民與社區書記的良性溝通，讓整個檢測過程散發出和諧、溫暖與關懷。這樣的關懷其實是從一個訴求的簡單應答開始的，在多次良性溝通的基礎上，不斷修正事件結果中達成的。當民眾的民主意識不斷增強后，他們的民主意識也將匯聚成一股推動社會文明進步的合力，從而促進人類文明的進步和人文習慣的養成。

一次“向前一步”的小突破，導致了這次良性結果的改變。這也為社區書記陳姍姍積累了一個重要的工作經驗。或許親歷了這件事的陳姍姍對做好工作前奏重要性的感觸更深。馬克思人文關懷思想強調尊重人的個性和需要、追求人類的自由和解放、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其實，做好滿足人性需求的工作前奏，往往會對工作的快速完成起到意想不到的催化作用。

當下社會不盡如人意之處，仍隨處可見。2020年2月，一條社區工作人員自拍的抖音火遍全網。視頻中，居家隔離的小女孩苦盼零食，卻被上門送生活用品的社區工作人員大肆譴責。其實，居家隔離苦盼零食的小女孩，本該迎來社區工作者更細致的照顧，而不是那一聲聲忽略特殊群體實際需求的譴責。人情淡漠，讓這個社會總少了那么一點兒關懷和體諒。

當宜春社區居民不再為在寒冬里苦挨發愁時，寒風中成千上萬的社區工作者遠沒有那么幸運。四處透風的簡易房與經濟高速發展的社會格格不入。當下的科技能力和經濟實力可以支撐這個城市順利完成幾輪全民核酸檢測的大考，卻始終無法細致做好升級簡易房及采暖設備這些小事。當人們看到簡易房里那幾根舊木頭升騰起滾滾黑煙，才發現這個社會缺少的不僅僅是對人性需求最起碼的關注，或許還有對關懷本身的思考。

滿足人的需求，給予人更多的人文關懷，或許這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