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憑空消失”
一雙漂亮的眼睛,大又明亮,閃爍著光芒。第一次見到曉婷都會如此驚訝,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眼睛,交流時還能看著自己。
曉婷是廣東省首位參加統一高考的視障學子。2014年以來,每年都有視障學子通過盲文試卷考入大學,報考者最多的就是曉婷參加的2019年。
尷尬的是,時至今日,參與普通高考的盲人依舊不多。2014年,河南46歲的視障考生李金生,成為我國第一個使用盲文試卷參加普通高考的考生;2015年,8位視障學子參加普通高考,7人被大學錄取;報考者最多的2019年,也只有10人;2020年,全國有1071萬考生報名參加高考,視障學子報考者卻回落到5人,包括2名西藏全盲考生,使用藏文盲文試卷作答。
有意思的還有,中國殘疾人聯合會《關于使用2010年末全國殘疾人總數及各類、不同殘疾等級人數的通知》顯示,根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我國總人口數,及第二次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我國殘疾人占全國總人口的比例和各類殘疾人占殘疾人總人數的比例推算,2010年末,我國殘疾人總人數就已達8502萬人,其中,視力殘疾1263萬人。中國盲人協會2019年5月的數據顯示,目前全國共有1731萬視力殘疾人士。
在如此龐大的數據中,相比于被“看見”的視障學子,普通大眾最真實的感覺卻是除了隱藏于居民樓里的盲人按摩店,龐大的視障群體近乎“不存在”。不禁產生困惑:他們在哪里?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鮮能接觸到?
或許,科幻作家劉慈欣在小說《三體》中給出了一種答案:宇宙中確實充滿了文明,但每個文明都選擇隱藏自己,因為宇宙是個“黑暗森林”,誰暴露誰滅亡。
顯然,被看見是需要代價的。
一串鮮紅的血跡,一個失明女孩正捂著額頭無助前行,鮮血混合著淚水從臉頰滑落到地上。盲人童欣在去參加一個社區助盲公益活動的路上,被一根橫跨在盲道上的鋼纜劃破了額頭;生活在北京的陳國躍,參加完盲人圖書館活動,出門發現盲道“消失”了。他在“斷頭”盲道前試探良久才邁出一步,結果不幸被路過車輛撞斷了13根肋骨……
2015年10月15日,“白手杖節”(國際盲人節)到來之前,新華網記者曾隨機調查了60條盲道,結果全部不具備盲人使用條件。其中,56條盲道出現中斷和消失,9條盲道方向指示混亂,2條盲道途經下水井,井蓋卻丟失,一條盲道有數十米的塌陷。
近40年來,我們的城市建設中沒有忽視盲道。據公開報道顯示,北京市已擁有超過1600公里盲道,廈門市盲道總長度超461公里,無錫市區盲道總長度達400公里……顯然,單純依靠盲道長度并不能真正讓他們勇往直前,那些有形的或無形的,外在的或心靈的“墻”,依舊橫亙在他們和外部世界之間。
我國已出臺《殘疾人保障法》等50多部涉及殘疾人權益保障的法律及100余部專門性法規,但讓人擔憂的是,其中的監管標準和問責機制還不明確。如果沒有可操作的指標和要求,再多的法律法規和無障礙設施都會“爛尾”。如不少城市街頭的紅綠燈過街按鈕沒用幾個月就不再好用;如盲文公交站牌老舊不堪難以觸摸辨別,孤零零地站在風中成為“示范工程”;如缺少過渡橋(鏈接車門臺階和地面的板子)和提示的公交車,將殘疾人拒之車外,車上的殘疾人座椅被健康人占領;如北京市殘聯抽查的325家賓館,2/3的無障礙設施存在問題,要么設置不當無法使用,要么直接荒廢變成儲物間;如在華清池景區購票時,出示身份證、殘疾證后,仍被要求下輪椅走兩步展示殘疾部位等怪現象……
法治作為人類文明的標志之一,是與特定的人文精神相融匯的產物,無論是自然演化,還是理性構建,都是人文精神的蓄積、升華,最后外化于社會的客觀形式。只有人文關懷不斷跟得上,才能顯出一個國家和社會的進步和善良。
沒了厚重的人文精神,不僅頂層設計和法律法規無法繼續細化,法律的剛性要求勢必大大減弱,德性的約束也將器滿將覆。無奈之下,特殊的他們只能不斷縮小活動空間,最后變成電影《推拿》中一樣,“憑空消失”在城市森林之中,隱秘于按摩店和家中。
就業這道坎
對這樣的特殊群體而言,這場融入正常社會的歷程中,被看見只是一個開始。
80后梁春吉和李倩是一對全盲夫婦,經營著一家不小的盲人按摩院。沏茶倒水、引路服務、熟練操作電腦為客人結賬,夫妻倆在店內輕車熟路,不知情的人很難相信他們是全盲者。“除了困在這里做這行,我們很難能自食其力。”李倩說。
除了按摩,還可以做什么?這是一個好問題,因為它會問倒許多人,曾有數據顯示,在殘疾群體中,視障人士的就業尤為困難,而盲人與按摩的綁定,其實只出于一場偶然。
1955年,國家部委為200多名因戰爭致盲的傷殘軍人開辦了盲人按摩培訓班,從此開枝散葉,傳遍全國。后來又有相關部門為盲人安置就業,首先就想到了按摩。《中國殘疾人事業五年工作綱要(1988年—1992年)》還指出:要鞏固現有的盲人按摩醫院(診所),新建一批盲人按摩機構,并通過多種途徑發展盲人按摩。辦好盲人按摩學校和培訓班。對符合條件的從事按摩工作的人員評定專業技術職務。同時,進一步開辟電話接線、手工編織等多種就業渠道……
從官方到民間,潛意識將視障人士與按摩自動連接,這似乎成了他們唯一的出路。能做的便是眼看著刻板印象越描越深,如鯁在喉,卻不忍反駁它,它畢竟為視障人士提供了一條謀生之路;但也無法贊美它,因為它終究封死了其他的路。
也不乏少數人為了沖出“圍城”而不懈努力,即便會遍體鱗傷。
被高等教育拒之門外的他們,首先想到的便是高考。幸運的是,2014年,根據《殘疾人保障法》中“殘障人士有參加全國各類升學和任職考試的權利”的規定,46歲的盲人按摩師李金生終于申請到首份普通高考盲文試卷。2015年,教育部、中國殘聯聯合下發文件,正式在高考中為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試卷,借此春風,黃鶯有幸成為全國首位參加普通高考進入211重點大學的盲人學生,以高出當地理科線85分的成績考入武漢理工大學社會學專業。
然而夢想并沒有照進現實——即使讀了大學、念了研究生,就業依舊困難。
2019年,最早參加普通高考的盲人學子中,至少有兩人步入求職,但都遭遇了想象以外的困難。溫州大學思政專業的鄭榮權報考了南京市盲校,安徽姑娘王香君則想成為母校合肥特殊教育中心的音樂老師,他們順利通過了筆試和面試,但都倒在了體檢,視力不合格。最終,在媒體呼吁后兩人成功入職,盡管如此,規則并沒有變化,他們的經歷也沒有讓后來者更有信心。
“不讓你考試,還可以去訴諸法律媒體各種途徑,但就業,比如說公司不招你,能咋辦?”視障學子張煒軍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翻譯專業研究生,他選擇讀研短暫地逃避現實。
慶幸的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在熱鬧紛繁的新經濟浪潮里,一個個獨特的職業給予了另一種光明,讓隱秘的他們被世界看到。
暖白色的環狀LED燈亮起,視障人士黃東朝遠處的主播輕微點頭,直播開始。他端坐在鏡頭前,激情澎湃地介紹每一個農產品。黃東的故事頗具時代特色:2016年被定為困難戶,在村干部的動員下開始嘗試電商直播,介紹家鄉特產,從此開啟新事業,2019年成功脫貧了。“我在互聯網的大世界里,可以揚長避短展示自己的才華。”黃東平淡地說。這輕描淡寫的“揚長避短”,是不靠賣慘博同情的倔強,不愿被刻板印象綁定的抗爭。
2020年初,央視推出一部名為《人生第一次》的紀錄片,其中第五集《上班》講述了一群殘疾人云客服的故事。他們對彼此說:“面對電腦,我們就是正常人。”
疫情期間,曾有一位腦癱外賣小哥,因沒來得及拍照識別面部,被系統暫時限制了接單功能。網友們要給他捐款,他卻說:“這個錢不能要,我自己憑努力賺錢。”
2008年,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國際公約》正式生效,其宗旨是:保障殘疾人“在與他人平等的基礎上充分和切實地參與社會”。所以,我們要做的不只是劃出一小塊安全區,而是讓人文關懷代替刻板印象,幫助他們有尊嚴地融入社會,無論是懸掛“殘障人士免費”標牌,隨時為殘障人士免單服務的大連市總工會愛心出租車,還是為幫助殘疾人實現高質量就業的專場招聘會,抑或是“繁花公益計劃”活動之一,由中國殘聯宣文部與大麥網共同發起,幫助助力殘障人士無障礙觀演的“無聲戲劇”“光明影院”公益活動計劃……終將匯聚成光,照亮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