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影視劇是為表現人的生存狀態而誕生的藝術形式,《裝臺》便是一部用電視劇這一藝術形式展示小人物的生命歷程、謳歌平凡人生的強大生命力的精品力作?!堆b臺》改編自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陳彥的同名小說,故事背景是在西安市內的一個城中村,以熱愛秦腔秦韻的刁大順為首帶領的一群舞臺搭建者在秦腔劇團工作、生活的真實情景,隨著一個個裝臺、拆臺的活計做下來,勤勤懇懇的裝臺工人似乎也逐漸變成觀眾的老熟人,以典型鮮活的性格和人生故事牽動著觀眾的心緒。該劇通過這群裝臺工人生動形象的演繹,展現出“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的樂觀人生態度,同時也展示了他們在出裝臺這份忙碌而平凡的工作中所經歷的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的酸甜苦辣。
裝臺,是指搭建安裝表演用的舞臺,是幕后舞臺表演準備中的重要一環,但也因為遠離臺前的光鮮,并不為人熟知。在電視劇《裝臺》中,這個詞則暗含一語雙關的意義——既是指劇中一群裝臺工人的看家本領,也是指生活里與人互相成就的相處之道。在歷史的大舞臺上,并非人人都是主演,而在生活的舞臺上,要扮演好一個“裝臺人”也實屬不易。深入《裝臺》劇情,裝臺隊包工頭刁順子是裝臺隊的“靈魂”,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整個劇的故事主線,取了順子這個名字想必是希望一生順利,而非希望自己活得恭順謙卑,可惜生命無常也有常,刁順子的人生不但不順,甚至可以用百般坎坷來形容,常常面對甲方跑路辛苦討薪,關照手下十幾個死心塌地跟著的工人兄弟,操心兩個女兒的生活,平衡半路夫妻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矛盾……面對生活中的麻煩事他每天帶頭辛苦工作,結果制作方領隊跑路,劇組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他卻還要踏上艱難的漫漫追債路。順子心懷生活順心順意的期盼,卻無時無刻不在接受現實的“毒打”,于是他化壓力為動力,練就了一身“柔術”,以一種“躺平任嘲”的坦然心態和以退為進的生存策略樂觀地生活:說好話、服軟、求情,任憑揉捏,“咱是下苦的人”,他總是這么勸慰自己,并且把是自己、不是自己的苦難都應承了下來,盡全力為他人生活“裝臺”,最終也成就了自己豐滿多姿的人生舞臺。順子平靜地接受了一個個現實的打擊,并微笑面對,永不言敗,看似卑微至極,實則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質。成就舞臺的演出,保全他人的生活,也縷縷在他人的認可、跟隨、幫助中踏實向前,實際上也是成就了自己,種種細節的展現使順子徜徉在自我的身份認同的自由中,將“裝臺”的精神貫徹到生活的細枝末節中,潛心經營,靜待花開。
《裝臺》的原著作者陳彥在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工作多年,對于家鄉西安具有深厚的感情,綜合之下結合敏銳的創作力,激發出濃烈的創作動機,以悲天憫人的關懷之心,將目光聚焦到劇團中往往被人忽略的裝臺工人身上,并由此視角講述了一個煙火蒸騰、粗糲濃烈的陜派生活圖景。作者多年深入舞臺內外的經驗和濃烈情感,驅使作者創作出這樣一部小人物的悲歡故事,家庭內外的情感糾葛、幫工搭伙的兄弟情誼、秦腔藝術的興衰傳承、濃郁西北風情的日常生活的細膩還原等,演的是真實生活的沙礫感,講的是雖粗野卻真誠的濃郁情,苦辣酸甜,層層滲透,環環相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都通過“裝臺”的道理講述出來。深入《裝臺》的劇情,能夠深切感受到作者傾注了個人理想和深厚情感,由此才塑造出刁順子等一眾人的生命張力。在生活中,人與人的關系,往往就是裝臺和補臺的過程。人的社會性決定在現實生活中單靠個體的力量是行不通的,必須要依靠一定的社會關系而存在,社會關系形成的紐帶即是勞動創造的價值。《裝臺》故事的一開始就埋下了兩條故事線:一方面,主人公順子作為一名舞臺搭建者,他的工作就是帶領一幫農民工兄弟給劇團搭建舞臺,而在生活中,順子結識了忽然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人蔡素芬,彌補了情感生活的空白,也給自己的生活搭建了舞臺。城中村小世界的人情往來、秦腔劇團經營的深厚情懷、家庭內外的情感糾葛……生存的艱難和倫理的困境在人與人的交往中,真善美的動人情愫在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中潺潺訴說,通過一個個小人物工作中的裝臺和生活中的裝臺,臺上與臺下的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角色交織中努力搭建自己的生命舞臺;另一方面,和“裝臺”相對應的是“拆臺”,順與不順的事總是漸次登場,與“裝臺”相比,刁順子的生活中圍繞著一大批“拆臺”人,女兒刁菊花、養女韓梅、第三任妻子蔡素芬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各方關系,處處讓刁順子備感煎熬。通過搭臺的工作所引發的觸及利益的你來我往,對各方的奔波討好,甚至是撒潑耍賴的底層敘事,塑造了主人公飽滿生動的人物形象。進一步來說,該劇中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與社會發生著關聯,是中國傳統經濟受到沖擊下,市場經濟發展與人類物化的一個側寫。在《裝臺》播出后,不少觀眾直呼“生活氣息拍的太真實”“濃濃的市井味兒”。應當說,講述小人物的故事以此映射人生百態并不是只有《裝臺》這么做,但《裝臺》勝在通過對底層生活、底層人物深入地分析刻畫,甚至還透出一種扎根廣袤三秦大地的堅韌的民族精神。
人物塑造的立體鮮活使該劇尤為透著血肉的溫度。順子作為全劇的主線人物,也透露出全劇的精神氣質??此票拔⒌捻樧訉嶋H上有自己的一套圣潔的處世哲學:“人啊,就是你給我裝臺,我給你裝臺。”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這是一種生命哲學的粗樸陳述,更是一種道德良知的自然表達。劇里的刁順子始終堅守著自己“小人物”的立場,演繹出誠信樸素的恒常精神,凸顯著作為人的歷史的真實?!堆b臺》中的為他人搭建舞臺的底層人,他們裝飾他人夢想,而自己卻是一塊沒有姓名的奠基石。他們的身份是如此的普通、平凡和卑微,但他們面對生活的態度卻并不平凡。正如最近極具共鳴的口號“加油,打工人”一樣,用看似“喪”的心態來包裹住樂觀和積極的心態,這背后反映的是一種與生活世界相處的大智慧,如老子所言:“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以水的智慧應對和包容生活的種種喜怒哀樂。更為可貴的是,作者并未將順子刻畫成生活中逆來順受、毫無斗爭精神的孱弱者。正如刁順子的老師所說:“該你養的,不該你養的,你都養了,你活得比誰都硬朗周正”。拋開錢財和權力,不以成敗論英雄,“硬朗周正”四個字足以詮釋順子這樣一個“小人物”英雄般的人生。可以說,《裝臺》中的刁順子個性樸實,勤懇穩重,帶領著幾個兄弟幫別人裝臺,無怨無悔,不懂滑頭。他的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為刁蠻無理的女兒而活,為吵鬧不休的家庭而活,為和他一樣的下苦兄弟而活,他把苦痛的生活當作是對自己的磨煉,把制造困難的人當作自己的老師。但對于順子這樣有三次婚姻打擊的人來說,明天不僅是對昨天的又一次重演,還摻雜著突如其來、總是試圖將人吞噬的暗流,而每一個鮮活的生命總能鼓起勇氣與暗流搏斗,在這個過程中人的力量才得以展現。
《裝臺》用“小人物”的視角彰顯生活的大境界。圍繞著順子的生活軌跡,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和飽滿的情感完成了豐富多姿的小人物群像刻畫。裝臺人身在暗處,卻永遠心向著光明,為別人的表演搭臺,也為社會生活裝臺,時刻準備用心將世界和他人照亮。以刁順子為首的一群小人物,形形色色又生動鮮活,他們不僅僅是個體的人生,還代表著無數個像他一般為了生活而奔波的普通人,或許在生活中存在著很多委屈和辛酸,最終又以不畏苦難的堅韌救贖自己的靈魂。他們或忙碌在自己的縱橫阡陌里,或穿梭于城鄉結合之間,他們存在于自己獨特的空間世界,他們存在于我們每個人中間,他們就在那被遮蔽了的世俗中,他們就是中國故事中的“人間煙火”。也許故事本身帶有一定的理想化,但透過他們的眼我們看到的是社會對人類存在的關注,是對弱勢群體的關懷,體現出一種源于平凡又超越平凡的生命哲學意味,更呈現出一種深刻的人類意識。小人物委屈求全,又互相幫襯,在本事不大、處處犯難的日子里,這群“弱勢群體”卻以自己的樸實、勤勞和堅韌,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積極尋活賣力氣,也歡喜地慶祝生活里每一件喜事、樂事,真實質樸的形象也逐漸高大了起來。
據悉,電視劇《裝臺》在播出之前還歷經了改名風波。那就是此劇殺青后曾想走時尚路線取名為《我待生活如初戀》,劇組在理論家的建議下擇善而從,沿用小說原名《裝臺》在央視播出。兩個劇名相較,一方面,“裝臺”或說“補臺”的存在形式既是為他者而活的生命英雄主義,脫離了“咀嚼身邊小悲歡”的低級趣味。另一方面,原名聚焦精準,用詞簡單,短短二字卻道出了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更傳達出一絲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文學氣息,甲乙軒輊高下立判。而《我待生活如初戀》使用了一則網絡語“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戀”,大意為:盡管人們被生活反復捶打,卻仍舊懷著一顆赤誠之心熱愛它。雖然我們知道這是一部反映底層小人物疾苦的作品,但這么一改卻易流于偶像劇命名,甚至透出一種生活的不恭與戲謔創作旨趣。須知,遠離生活的劇情必將使觀眾遠離熒屏。而此次央視播出《裝臺》,無疑是電視劇“為時而著,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創作的真情復歸。
《裝臺》給當代國產影視劇的創作以啟示,尋得文藝作品創作的正道就是要堅持充滿人間煙火的現實主義創作,關心人民,立足人民,服務人民。盡管科技的發展和碎片化信息時代的到來使原本看似平滑的生活分崩離析,但珍貴的民族精神和道德品質卻從未被忘卻,在一代一代國人辛勤努力的過程中刻寫在血脈中,依然是我們作為人的存在特有的品質。這正是“講好中國故事”所呼喚的影視作品創作中重要的價值取向——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梢哉f,《裝臺》正是充分滿足了這三點要求,成為觀眾喜愛、影響深遠的優秀作品,也為未來國產影視劇的創作發展發揮著模范帶頭的作用。從更深刻的意義來說,近年來,圍繞地域流派電視劇的討論逐漸形成體系,具有典型地方特色的陜派電視劇獨樹一幟,借助一部部優秀的劇集迅速打開發展局面,傳承陜西本土文化、還原本地生活氛圍的同時,也讓陜西文化形象傳播到更多非本地的受眾群體,暖鍋熱灶、大碗寬面、透亮的秦腔、敦厚的古城……越來越多如《裝臺》一般優秀的地域流派電視劇被推上市場,借助電視劇藝術的大眾傳播屬性,形成多元文化的互通交流,未來也將更深刻地參與到整合一體的文化認同感建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