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德剛
[摘? 要]國家治理是一類特殊的實踐活動,屬于社會歷史領域,應當歸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社會歷史觀即歷史唯物主義。具體說來,它應當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并列,屬于標志歷史主客體相互作用和有機統一的實踐過程的范疇。它們的成果即物質文明(包括生態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政治文明和社會文明),也應當并列。把握國家治理的理論定位對于豐富和發展歷史唯物主義、加強歷史唯物主義與具體科學的聯盟、促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國家治理;理論定位;歷史唯物主義
[中圖分類號]B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21)08-0004-08
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以此為開端,國家治理成為我國理論界研究的一個熱點課題,特別是2019年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來,各種論著更如雨后春筍,筆者也曾撰寫《論國家治理現代化的一般規律》(《黨政干部學刊》2020年第12期)一文,對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基本概念特別是一般規律(科學化、民主化、法治化)進行了初步探討。在此過程中,筆者曾想到一個未及展開論述的理論問題:國家治理處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什么位置,如何把握它的理論定位?
上述拙文將國家治理的基本含義界定為對國家生活、社會生活的管理。筆者認為,國家治理是一種特殊的實踐活動,屬于社會歷史領域,應當歸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社會歷史觀即歷史唯物主義,它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屬于同一等級系列,是標志著歷史主客體相互作用和有機統一的實踐過程的范疇。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過去,我國理論界通常按照毛澤東的權威概括,把實踐劃分為生產斗爭、階級斗爭和科學實驗三種形式。[1]839后來,不少學者逐漸認識到,僅僅把科學實驗列為實踐的一種類型,有些過窄;還有教育活動、藝術活動、思想工作等,它們并非只在主體的大腦皮層中進行,而是作用于客觀對象(客體)并使之發生一定改變的、外現為現實的感性活動——它們同樣具有實踐的各項要素和一般特征。[2]159本文將這類實踐活動統稱為精神生產,并視之為可與物質生產(比生產斗爭的提法更為確切)相對應、相并列的范疇。至于階級斗爭即根本利益相互對立的階級之間的對抗和沖突,在我國改革開放以前,我們大多用以概括人與人關系方面的實踐活動,并在很長時間里以階級斗爭為綱。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理論界絕大多數人日益認識到,階級斗爭已經不是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再用階級斗爭來概括這一類實踐有失偏頗,因而大多改稱為社會關系實踐。而在社會關系實踐中,占主導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就是社會治理或國家治理,本文第四部分將對此再作解釋。
一、國家治理是一類特殊的社會實踐活動
“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3]501在人類豐富多樣的實踐中,包含著這樣一類活動,即人們對社會本身有意識的管理。
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就存在著管理或社會治理,它和人類的歷史一樣長久,縱貫人類社會的始終。在原始社會,為適應集體漁獵和群居生活的需要,人類社會中已有管理活動出現,氏族、部落等組織及其首領的存在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據。當然,那時尚無階級和國家,無所謂“國家治理”,因而這里使用的是“社會治理”概念。筆者曾經考慮用“社會治理”概念代替“國家治理”概念作為本文的中心詞。但因為“國家治理”概念現已成為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熱詞,并被絕大多數學者所接受,決然棄之不用、另造新詞顯然不夠妥當。何況,社會治理與國家治理在社會管理活動這一基本含義方面其實是同一的。同時還因為,人類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就生活在存在階級和國家的社會中,今天亦莫能外,而且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它們也不會消亡;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國家治理概念具有歷史的長時段的普遍性。基于以上幾點考慮,本文仍使用“國家治理”這一概念展開討論。
任何管理活動都是具體的、歷史的,呈現出千姿百態的不同風貌。但是,共性寓于個性之中。各門管理科學的任務就是將個別提升為特殊,比如將它們分別歸納為經濟管理、領導活動、國家管理、社會管理等類型,力求概括出它們各自的類本質,于是便產生了關于管理的種種界說。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的使命,則是將特殊提升為普遍,揭示出豐富多彩的管理活動的最一般的本質屬性,并將其高度濃縮在一個定義簡明的概念中。顯然,這類定義只能是十分抽象的,然而,“一切科學的(正確的、鄭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確、更完全地反映著自然”[4]135。我們用“國家治理”一詞來概括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的一切管理活動。所謂國家治理,就是由社會活動(首先是物質生產)發展的客觀要求所決定的,一定的人們對社會或其組成部分所進行的,建立和維持社會系統的某種整體有序性,以提高社會活動的效率和效益的實踐活動。它本質上是處理社會關系的活動,既有技術屬性,又有社會屬性。
上述定義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國家治理是一種實踐活動,因為它同樣含有主體和客體等實踐要素,并且具備實踐的客觀性、能動性和社會歷史性等一般特征。在事實上,國家治理是人類全部實踐中的一種類型或樣式。在邏輯上,實踐是類概念,國家治理是種概念,二者的關系是類種關系。另一方面,國家治理又是一類特殊的實踐,具有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等其他實踐不同的特點和規律。
第一,產生的機制不同。物質生產起源于人與自然的矛盾,精神生產發端于人的主觀精神世界與客觀物質世界(包括自然和社會)的矛盾;而國家治理則緣起于社會活動發展的客觀要求和一定的人們的特殊需要,例如:經濟管理既以物質生產的發展需要為客觀基礎,又以管理主體的特定需要為現實前提,是二者交互作用的產物。
第二,要素不同。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相區別,國家治理的主體是“一定的人們”,即社會的管理者、領導者或統治者,實踐客體是以人為中心(并有物質附屬物)的社會自身。二者的改造與被改造關系體現在管理與被管理、領導與被領導或統治與被統治關系之中。
第三,內容不同。物質生產是創造物質產品的過程;精神生產是創造精神產品的過程,它以人們的精神世界為改造客體,本質上是處理人們主觀精神世界同客觀物質世界的矛盾的活動,例如:科學活動(包括科學實驗)主要生產科學理論,教育活動主要是系統地培養受教育者的學識、品德與能力,藝術活動主要作用于人們的審美意識,等等。國家治理并不創造這些產品,而是建立和維持社會活動的某種整體有序性,或者說是“生產”某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目的是提高物質生產、精神生產等“社會活動的效率和效益”。
第四,特殊本質不同。由活動要素和內容的特點可知,國家治理本質上是處理社會關系的實踐活動。這一本質具有二重性,即技術屬性和社會屬性(在階級社會一般集中表現為階級屬性)并存。前者是人與人及其物質附屬物的結合在技術上是否合理的問題,測量尺度是社會活動的效率;后者是作為主體的人和作為客體的人之間(及其內部)的利益關系問題,衡量標準是國家治理為哪些人謀利益,即社會活動的效益。
國家治理本質的二重性是辯證統一的。首先,它們是相互聯系、不可分割的,正如物體的運動在每一瞬間都既有方向又有速度—樣——任何一方都不能孤立存在。其次,它們又是同一管理活動中互相區別的兩個方面,前者是管理水平問題,后者是管理的社會性質問題,二者不能等量齊觀。最后,它們又是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只有提高社會活動的效率,才能更好地實現一定主體的效益;而效益的實現,又必然通過對社會活動參與者積極性的不同影響,引起效率的變化。
管理本質二重性的原理是馬克思首先提出的,并為后來的許多學者所繼承。馬克思指出:“資本家的管理不僅是一種由社會勞動過程的性質產生并屬于社會勞動過程的特殊職能,它同時也是剝削一種社會勞動過程的職能,因而也是由剝削者和他所剝削的原料之間不可避免的對抗決定的”[5]384;“資本主義的管理就其內容來說是二重的,——因為它所管理的生產過程本身具有二重性:一方面是制造產品的社會勞動過程,另一方面是資本的價值增殖過程”[5]385;“凡是直接生產過程具有社會結合過程的形態,而不是表現為獨立生產者的孤立勞動的地方,都必然會產生監督和指揮的勞動。不過它具有二重性”[6]431。馬克思的這些思想給國家治理的定義奠定了一個重要基礎。
二、國家治理在社會歷史領域具有客觀普遍性
如前所述,從歷時性角度考察,原始社會即有初步的社會管理,進入階級社會以來,管理活動的客觀存在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蘇聯學者認為:“管理是任何生產方式不可缺少的方面。”[7]243西方學者認為:“管理是人類活動、人類組織以及達到目的的手段中最普遍的東西……遠古以來,人們就為了某些目的自我組織起來。我們的社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組織化,這意味著管理更加普及、更具權威性和更加滲透到整個社會中。”[8]我國學者認為:“管理實踐因其縱貫整個人類社會實踐的歷史而具有永久性。”[9]76
人類社會治理的發展史可以依據不同標準進行階段劃分。按照管理水平的發展程度(這主要是由生產力狀況決定的),可以大致劃分為三個階段:漁獵經濟的原始管理階段、自然經濟的經驗管理階段、商品經濟的科學管理階段。根據管理社會性質的區別(這主要是由生產資料所有制決定的),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原始社會的為公管理階段、私有制社會的為私管理階段、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的為公管理階段。將管理水平、管理性質、管理主體等綜合起來考察,則可參照馬克思關于經濟社會形態的理論,區分為原始社會的社會治理、奴隸社會的國家治理、封建社會的國家治理、資本主義社會的國家治理、社會主義社會的國家治理等階段。
從共時性角度看,國家治理可以從橫向上區分為不同的側面。如原始社會有物質生產管理和社會其他事務管理;進入文明時代,又分化出精神生產管理;由此構成文明時代特別是現代國家治理的三個基本側面。所謂社會其他事務管理,在原始社會主要表現為氏族和部落會議的組織、軍事指揮,而在階級社會則主要表現為政治統治。政治統治之所以是一種管理,是因為它與物質生產管理等具有共同的本質:它們都是由一定的主體實施的,而客體都是社會自身的一部分,不過前者的客體為被統治階級,后者的客體為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它們都是為建立和維持社會活動的某種整體有序性,以實現特定目標的過程;在階級社會中,它們同樣都具有階級屬性和技術屬性,都具有滿足社會共同需要的一般職能和滿足主體需要的特殊職能。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也為此提供了佐證,如恩格斯指出,“國家是從控制階級對立的需要中產生的”[10]191;列寧指出,“國家一直是從社會中分化出來的一種機構,是由一批專門從事管理、幾乎專門從事管理或主要從事管理的人組成的一種機構”[4]288。更進一步說,由于政治是經濟的集中表現,階級矛盾是階級社會的主要矛盾,因此,政治統治實際是這類社會最重要和最典型的管理活動,它最鮮明地表現出階級社會管理的階級性、對抗性、強制性等社會特質。蘇聯學者也有與我們相近的看法,例如:費·米·布爾拉茨基等認為,“管理是為政治體制定性的基本特征”[11]7;阿法納西耶夫認為,“管理的主要類型是:生產和經濟管理、社會政治管理、管理社會和其每個成員的精神生活”[12]59。歷史愈前進,社會管理也愈分化,例如,在現代社會中,物質生產管理已分解為工業管理、農業管理、商業管理等眾多方面,精神生產管理也衍化為教育管理、科技管理、文化管理,等等。顯然,國家治理是輻射形的多級結構,并且在繼續擴展:它是人類社會活動日趨豐富的結果。
同時,社會治理也可以從縱向上區分為微觀、中觀、宏觀等層次,例如,原始社會有氏族管理、胞族管理、部落及部落聯盟管理,現代社會存在著基層單位管理、區域管理、國家管理直至國際治理。當然,這種區分具有相對性。社會愈發展,國家治理的層次也愈多樣,如基層企業管理還可以分出車間管理、班組管理等亞層次,區域管理也可分為省區管理、城市管理,等等。國家治理層次的分化,表征著人類社會活動規模的日漸擴大。
上述國家治理或社會治理的各個階段、側面、層次縱橫交織、動靜合一,構成一個復雜而又統一的立體動態網絡。每項具體管理活動都是其中一個確定的點,同時兼有三維量標。顯然,社會治理的歷史起點是原始社會(階段)氏族(層次)的物質生產管理(側面),其他各種社會治理都是由此逐漸發展起來的。
可見,國家治理或社會治理縱貫整個人類歷史,橫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方面,在社會歷史領域具有客觀普遍性,這是它應該成為歷史唯物主義一個范疇的主要根據。
三、國家治理不能為歷史唯物主義其他范疇所取代
歷史唯物主義的現有范疇很多,不下幾十個,我們沒有必要將它們與國家治理概念一一比較,只需要找出與國家治理概念聯系比較密切的范疇,就足以說明問題。
上層建筑與國家治理聯系最為密切。肖前等認為:“整個社會是一個自我控制的系統,上層建筑可以說是其中起控制作用的部分。而在階級社會里國家又是它的控制中心。”[13]147如果除去思想上層建筑,僅就政治上層建筑而言,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第一,按照一般的理解,上層建筑是與經濟基礎相對的范疇,它所直接作用的對象也只是后者。至于前些年有人提出的上層建筑與生產力之間的直接相互作用,可以存而不論。而國家治理則不同,它的客體遍及社會各個領域和側面(主要是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不是作為社會形態抽象屬性之一的經濟基礎,而是作為相對獨立存在的現實的人及其活動。第二,上層建筑可以說是國家治理的主體及結構,但這主要是就宏觀層次而言的,因為至少不能把企業等基層單位管理者及其機構簡單歸入上層建筑范圍。相反,國家治理概念卻可以將各個層次、方面的管理主體統攝于自身之內。就這一點而論,國家治理比政治上層建筑的內容更為豐富。第三,上層建筑范疇立足于揭示社會的客觀結構——特別是社會生活的第一性與第二性及其相互作用,是相對靜態的事物。國家治理概念則著眼于把握人們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的內在機制和規律性,表現為動態的活動。因此,它們的內容也有很大不同。
生產關系也是與國家治理聯系比較密切的范疇。它們的聯系主要在于:生產資料所有制是決定國家治理的社會屬性的基本因素;而人們在生產過程中的地位和相互關系,與經濟管理或物質生產管理的內容大部分是同一的。然而,第一,制約國家治理的不僅有生產資料所有制,而且有國家政權的性質和歸屬,還有生產力的狀況:不僅有物質生產的需要,而且有精神生產等其他實踐的需要。生產資料所有制雖然是決定性因素之一,但不是唯一因素。第二,上述生產關系的第二方面盡管與經濟管理內容具有相當大的重合,但畢竟不能囊括后者的全部,因為經濟管理尚有技術屬性——它顯然應該歸入生產力范疇。正如許多論者指出的,經濟“管理并不單獨屬于生產方式的某一個側面。一方面,它是結合生產力諸實體要素的構成要素;另一方面,它構成生產關系第二方面的實際內容”[14],“管理具有生產關系和生產力雙重屬性”[15]。更何況,國家治理并不僅僅限于經濟管理,而是包括豐富得多的內容。第三,和上層建筑范疇一樣,生產關系與國家治理范疇的著眼點不同,因此內容也有很大區別。
至于生產力以及人民群眾和個人等范疇,與國家治理范疇的聯系相對間接一些,它們之間的區別比較明顯,這里就不再比較了。結論是不言而喻的:國家治理范疇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不能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現有范疇所取代,這是它應該成為歷史唯物主義一個范疇的又一理由。
四、國家治理是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
綜觀歷史唯物主義迄今的發展,它大體包括三類范疇。一是揭示社會“自然歷史過程”即社會客體狀況的范疇,包括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以及經濟社會形態等。它們分別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們之間的經濟關系、人們之間的思想關系,所以也可稱之為“客體性范疇”或“關系性范疇”。二是揭示“人的發展過程”的范疇,如個人、家庭、民族、人民群眾、階級、政黨、領袖等,這些可稱之為“主體性范疇”。三是揭示社會是主客體相互作用和有機統一的實踐過程的范疇,如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這些可稱之為“活動性范疇”或“功能性范疇”。此外,歷史唯物主義還包含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等范疇,它們是對以上三類范疇共同本質的揭示,具有更高層次的綜合性質。國家治理是“活動性范疇”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和物質生產、精神生產一起從理論上再現了整個人類的社會歷史實踐。
人類生活在小小寰球上,時刻面臨著三種基本的矛盾,即人與自然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人的主觀精神世界同客觀物質世界的矛盾。與此相對應,人類的實踐活動顯然也包括三個基本方面或類型(不只是“形式”)。
一是物質生產,即人們利用勞動資料改變勞動對象,創造適合自己需要的物質資料的過程。從社會再生產的全過程看,它包括物質資料的生產、交換、分配、消費等環節。盡管物質生產必須以一定的生產關系為社會形式,但其本質卻是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的實踐。其物質成果就是社會的物質文明。
二是國家治理,這是本文論述的主題。如前所述,雖然國家治理也涉及對物的管理,但它的本質卻是處理社會關系即人與人之間矛盾的實踐。當然,處理社會關系的實踐具有多種形式:既有建立和維持社會關系某種整體有序性的方面,即國家治理;又有反抗和破壞這種有序性的方面,即階級斗爭、革命。但是,第一,國家治理與革命在矛盾中的地位不是同等的。縱覽人類歷史的長河,一般地說,保持社會基本性質穩定的時期即社會量變時期是主要的,這意味著國家治理成為社會關系實踐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而社會質變時期即劇烈震蕩時期則是相對短暫的,也就是說革命并不是長時段的、占主流地位的社會現象。而“事物的性質,主要地是由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規定的”[16]322。因此,從正確把握人們處理社會關系實踐的性質的角度看,用國家治理概括社會關系實踐是有道理的。第二,從革命過程來說,它一般包括自在和自為兩個階段:自在階段是盲目的反抗,自為階段是自覺的斗爭。究其最終目的,并不是單純的破壞,而是改造現存的社會制度,實現新的國家治理:階級社會各個被壓迫階級的斗爭已經突出地證明了這一點。這進一步說明,國家治理是處理社會關系實踐的實質所在。理論的價值并不在于它不分巨細、一無遺漏,而在于抓住事物的本質,因此,可以用國家治理來表征人們處理社會關系的實踐,作為實踐的一種基本類型。
國家治理的成果就是社會整體有序化的狀態。由于事物都有多級本質[4]140,所以社會的有序化也有多層蘊涵。其外殼層次是社會治理方式,即人們管理和治理社會的具體形式;中間層次是社會體制,它是社會治理方式中較為穩定的內在聯系,包括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文化體制等;內核層次就是社會制度,它是社會體制中更為根本的結構,也可分為經濟制度、政治制度、文化制度等。社會治理方式、社會體制和社會制度是個別、特殊和一般的關系,后者寓于前者之中。當然,不同的社會治理方式、體制和制度,不僅有性質的差異,而且有發展程度的區別。因此,國家治理的進步在現實中就是社會治理方式的改進、社會體制的完善、社會制度的文明。[17]
三是精神生產,即各種社會意識形式如政治思想、法律思想、道德、宗教、科學、藝術、哲學等精神產品的生產。從再生產的全過程考察,它與物質生產相似,也包括精神產品的創造、傳播、利用或享用等環節。廣義的精神生產即一切思想意識的生產,包括零散的、初級的思想意識的產生,在原始社會中即已存在,因為那時已有一些神話、傳說、習俗乃至原始歌舞、繪畫等社會意識產品萌生。而狹義的精神生產,即由專門的精神生產者所進行的社會意識形式(比較系統的、高級的社會意識)產品的生產,則是從出現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分工后才開始的。自那時以來,精神生產才有長足進步。迄今已分為科學活動、教育活動、藝術活動、思想工作、新聞出版活動等眾多門類,而且地位愈來愈重要,特別是在現代新技術革命的條件下,精神生產日益占據主導地位。瞻望未來,更是如此。所以,精神生產應該列為社會實踐的一種基本類型,精神生產的成果就是社會的精神文明。
實踐活動的上述三個方面是相互區別的。首先,它們指向的客體不同,分別為現實世界的三個方面——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類思維(這三個方面的區分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歷來的基本主張)。其次,它們的主體亦有區別,相應地是物質生產者、社會管理者(或統治者)、精神生產者。當然,它們有時是二者合一或三位一體的,有時又是界限分明甚至尖銳對立的。最后,三類實踐活動的目的、手段、過程、結果也各有不同。而這一切,都是由它們所要解決的矛盾不同決定的。
同時,實踐活動的這三個方面又是相互依賴、相互滲透、相互制約的。物質生產是基礎,因為人類的物質需要永遠是首先的和最基本的需要,并且是其他實踐活動的前提條件。而人類的活動或多或少都是在一定意識的支配下進行的,這是人類行為的特點之一。正如恩格斯所說:“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10]302甚至連人們吃喝的開始和停止也導因于頭腦對機體的感覺。[10]285而直接影響和制約人們意識的,正是社會的精神生產。國家治理則是樞紐,因為它直接決定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要素的現實結合方式,為它們規定目標,從而制約著它們的發展方向和速度。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為了進行生產,人們相互之間便發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只有在這些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才會有生產。”[3]724這里本來是對物質生產而言,但對精神生產也同樣適用。試想,不通過一定的社會聯系和關系,精神生產能夠進行嗎?而人們的社會關系,并不在人類實踐活動之外,它正是被一定的國家治理所造成、所維護的。此外,三類實踐活動又互相滲透、相互包含。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都必須有一定的組織和管理,國家治理作為一個環節包含在它們之內;同時,國家治理又以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為基本對象,將兩種生產作為客體納入自身之中。物質生產含有某種精神生產,如產品設計、工程規劃等等;同樣,精神生產也包容著某種物質生產,科學活動的副產品——某些物質產品就是一個證明。概言之,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國家治理之間的關系猶如三個相互交錯、部分重合的環。
由上可見,國家治理是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屬于同一等級的范疇。它們的產物——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也屬于同一等級。為了同現在我國思想理論界關于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五位一體”的分析方法相適應、相兼容,也可以把物質生產的成果分為物質文明和生態文明,把國家治理的成果分為政治文明和社會文明。政治文明和社會文明是就橫向的領域而言,而社會制度、社會體制及社會治理模式則是指社會關系的由核心到外圍的縱向的內容層次:它們同為構成社會實踐之網的“紐結”。既然人們已經承認物質生產、精神生產及其成果是歷史唯物主義范疇,那么,國家治理及其成果自然也不能例外,也應該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五、把握國家治理的理論定位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有助于豐富和發展歷史唯物主義。首先,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有賴于內容的豐富。國家治理范疇是一個嶄新的課題,它概括了一類普遍而重要的社會現象,揭示了它們的本質和規律,提出了一些與此相關的研究課題(如它與物質生產、精神生產的關系,它的作用機制,發展的一般規律等),從而為歷史唯物主義增添了新的理論內容。其次,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有待于體系的完善。在這方面,引入國家治理范疇的意義在于,它使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所構成的子系統的范疇不再留有缺口,有助于從理論上把握社會實踐的整體,進而揭示出三類基本實踐的內在必然聯系,即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同時,國家治理的納入,也使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或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這些范疇得到了更牢固的根基。這將使“活動性范疇”這個子系統的體系趨于完整,這對歷史唯物主義整個理論體系的完善顯然是大有裨益的。最后,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還有待于研究角度的開拓。社會是個極其復雜的立體動態網絡,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的前提下,應該對其進行多視角、多側面、多層次、全方位的研究。國家治理范疇的列入,便“發掘”出一個新的研究角度,即人們改造世界或主客體相互作用的實踐角度。我們之所以稱之為“發掘”,一是因為馬克思早已提出過這一角度,他把實踐看作是社會生活的本質,他強調“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他從物質生產出發揭示人類社會發展的奧秘也體現了這一角度。二是因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黨強調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等,也是從人們改造世界的角度提出來的。不過,不少研究者尚未從這一視角研究整個社會歷史。國家治理范疇重辟這一視角,顯然具有開闊人們視野、促進研究深入的作用。
此外,從實踐視角研究社會還有一個益處,即可以更好地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論、辯證法、認識論、歷史觀內在有機地統一起來,以克服目前存在的某些脫節現象,例如,研究認識論的人很少涉及社會歷史,而研究歷史觀的人又往往不大注意運用認識論的一般原理。
第二,有助于鞏固歷史唯物主義和具體科學的聯盟。注重研究社會管理問題是當代科學的一致呼聲,國家治理范疇的提出,正適應了這一要求,它提供了歷史唯物主義與一系列具體科學的結合點。
一方面,國家治理范疇的引入有利于歷史唯物主義從具體科學中汲取營養。以社會學為例,多年來出版的許多專著都辟專章討論“社會管理”或“社會控制”問題;如果去掉其中的非科學成分和具體社會學的論述,他們那些具有一般性、總結性的思想顯然可以作為歷史唯物主義比較直接的思想材料。再如,各種管理科學關于管理方式和手段的大量論述、關于人性的假說、關于管理過程的見解等,都可以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之參考。歷史唯物主義從具體科學中汲取營養,既使自身得以豐富和發展,又使具體科學中的有關理論得到升華和提高:這當然會鞏固二者的聯盟。
另一方面,引入國家治理范疇有利于歷史唯物主義對具體科學的指導。例如:前些年國內的一些管理學論著中,存在過片面強調管理的社會屬性(特別是階級屬性)的傾向;近年來,由于受西方管理思想的影響,又出現了單純注重管理的技術屬性的苗頭。國家治理范疇關于管理本質二重性的原理對于澄清這些問題顯然是有直接指導意義的。再如,各門具體科學主要研究國家治理在某一領域或方面的特殊規律和工藝等具體方法問題,國家治理范疇則旨在揭示普適于各個領域、層次、階段的一般規律,這對于各門具體科學開闊視野、深入研究特殊規律也是有指導意義的。可見,國家治理范疇的提出,使歷史唯物主義對具體科學的指導更為具體、直接,這顯然也有助于鞏固二者的聯盟。
第三,有助于改進和完善社會主義的社會治理。現在,我國正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世界社會主義運動既有高歌猛進時期,也有低潮衰落時段:社會主義在艱難成長中。一方面,年輕的社會主義制度在不長的歷史時期內取得了一系列舉世矚目的巨大成就,其中國家治理方面的經驗需要認真總結;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國家在前進過程中,都曾發生過某些失誤甚至重大失誤,這嚴重損害了社會主義制度應有的優越性和聲譽,而國家治理方面的缺陷和弊端恰恰是造成這些失誤的關鍵性的原因。從哲學上深刻反思這些教訓,認真吸取歷史上各個時期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具有普遍意義的經驗,必將有助于改進和完善我國的國家治理,促進社會主義各項建設事業的發展,使社會主義國家更加繁榮發達,使人民更加富裕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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