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霈靖
[摘? 要]共同危險作為數人侵權的特殊形態,在訴訟類型選擇上易產生規范適用的混亂。訴訟標的的“事實查明”標準嘗試從“責任關系具有整體性”證明共同危險適用必要共同訴訟的正當性。然而,司法實務中復雜的樣本模型難以為其提供支持,處理共同危險訴訟的程序適用具有內在的邏輯特征,且這些特征難以被必要共同訴訟抑或普通共同訴訟的模式簡單涵蓋。引入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概念是緩解規范與實踐緊張關系的路徑之一。“案件事實查明”與其說是訴訟標的范圍的確定標準,不如說是民事證據裁判原則在審理共同危險侵權案件中的具體體現。
[關鍵詞]共同危險;訴訟;事實查明
[中圖分類號]D91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21)08-0024-08
一、引言
共同危險作為數人侵權的一種特殊形態,本質上是緩解受害人舉證困難的推定規范。[1]相對于狹義的共同侵權,共同危險雖同樣表現為數人實施侵權(危險)行為并造成損害結果,但行為人之間不存在相互意思聯絡,且不能確定具體的致損害結果發生的行為人。因此,共同危險也被稱為“準共同侵權”[2],在具體因果關系難以查證時同樣適用連帶責任規則。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78條承繼《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的規定,賦予權利人請求部分或者全部連帶責任人承擔責任的選擇權,從而將共同危險侵權引入普通共同訴訟的道路。②然而,從訴訟實踐的視角出發,共同危險侵權之連帶責任承擔又將必要共同訴訟作為程序適用展開。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2條之規定,賠償權利人起訴部分共同侵權人的,人民法院應當追加其他共同侵權人作為共同被告,由此產生了規范適用的混亂。為厘清數人侵權適用訴訟類型之關系,有學者提出訴訟標的“事實查明”的衡量標準。在這一標準之下,每一共同危險行為人與損害結果之間潛在因果關系被鏈接為一個整體,為防止真正侵權人逃脫法律責任,必須對整體合一審查,從而證成了共同危險適用必要共同訴訟的正當性。[3]然而,作為界分訴訟程序類型的具體標準,對于現實中存在的問題應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實踐中復雜的樣本模型似乎難以為該學說提供支持。本文從共同危險侵權的四個案例切入,總結實務中處理共同危險案件程序特征及其價值邏輯,指出這些具體特征難以被必要共同訴訟抑或普通共同訴訟的模式簡單涵蓋,引入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概念是緩解規范與實踐緊張關系的路徑之一。同時,筆者認為“案件事實查明”與其說是訴訟標的范圍的確定標準,毋寧說是民事證據裁判原則在審理共同危險侵權案件中的具體體現。
二、共同危險侵權的司法實踐及程序特征
(一)案例切入
案例一:被告黃某1與黃某2因坡嶺林地爭議問題發生口角,進而發生推搡互毆,其間黃某1之妻韋某也參與到扭打過程中。原告見狀出面勸架,不久便被推倒在地,無法站立,經診斷為右股骨頸骨折。原告起訴黃某1要求其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其間,一審法院依被告黃某1申請追加黃某2、韋某作為共同訴訟人。二審法院認為,黃某1和黃某2、韋某三人相互的推搡扭打行為本身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存在三人的共同危險行為導致原告受傷的可能性,即存在三人承擔連帶責任的可能性,一審法院在程序上審查認為本案因三人需要承擔連帶責任而屬于必要共同訴訟,并依照黃某1的申請追加黃某2、韋某作為本案當事人并未違反法定程序。③
案例二:被害人陶某醉酒后,在南京繞城公路輔路附近被多車碾壓當場死亡。經調查,僅查獲當時經過事故現場并碾壓被害人的車輛駕駛人張某。被害人陶某的近親屬作為原告起訴張某要求其承擔侵權責任。法院經審理認為,根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的道路交通事故證明及檢驗報告書,陶某被包含張某駕駛的車輛在內的多車碾壓致當場死亡,但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對陶某被碾壓前的狀態根據現有證據無法查清。本起交通事故系由不明確的加害人實施的共同危險行為引起,根據《侵權責任法》第13條規定:“法律規定承擔連帶責任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部分或者全部連帶責任人承擔責任。”張某應承擔民事責任,并有權在查明其他侵權行為人后向其他連帶責任人追償。④
案例三:原告楊某為某小區房屋業主,2015年除夕,該房屋因樓前空地數人燃放煙花躥入引發火災,導致房屋中的家電、家具、裝潢等受損。原告僅起訴一位煙花燃放者馬某,要求其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法院經審理認為,雙方均陳述當晚火災發生前有多人燃放煙花,故馬某等人的行為為共同危險行為。本案中,依現有證據無法確定具體侵權行為實施者。原告楊某僅起訴了馬某一人,未能確定放煙花的人數及具體人員,也未將除馬某之外的其他燃放煙花者訴至本院,法院基于共同危險行為理論,視為其免除全體共同危險行為人的連帶民事責任。理由有二:第一,共同危險行為的損害后果具有不可分割的共同性質;第二,由于共同危險行為中實際侵權人不明,原告未起訴的其他共同危險行為人有可能正是實際侵權人,此時如果讓非實際侵權人馬某承擔責任顯然有悖公平。⑤
案例四:被告劉某、陳某、闕某在原告許某經營的美食城消費過程中,與楊某1、楊某2、項某、卞某發生沖突引發斗毆,原告許某在上前拉架過程中,被人撞倒,同時有一個人跌倒壓在許某的右小腿上,致許某受傷。原告許某遂以七人為共同被告起訴要求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在法院審理過程中,許某自愿撤回對卞某的起訴。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根據查明事實,七人作為共同危險侵權人,應當對許某的損失承擔連帶責任,但許某自愿撤回對卞某的起訴,且放棄要求其他共同侵權人對卞某應承擔的賠償份額承擔連帶責任。一審法院結合卞某在共同危險行為中的過錯,認定由其他六個共同危險人就許某總損失的6/7承擔連帶責任并未加重其他共同侵權人的負擔,符合法律規定。⑥
(二)程序特征
上述四個案例均表現為數人共同實施有侵害他人權利危險的行為,符合《民法典》第1170條共同危險的構成要件,且案件審理過程中原告均未將全體共同危險行為人列為共同被告。其中,案例一和案例四中共同危險的實施者是明確的,而案例二和案例三中共同危險的具體實施者并未完全查清。法院在審理共同危險侵權案件時程序的適用呈現出以下特點:
其一,在共同危險行為實施者明確,但原告只起訴部分侵權人時,如果未能查明是否存在具體侵權人,并且共同危險行為人的責任份額不明時(如案例一),法院傾向于將其識別為必要共同訴訟。為查明案件事實,確定各危險行為人之間的責任比例,法院往往會依申請或依職權追加其他共同危險行為人作為共同被告。
其二,在共同危險行為實施者明確,原告只起訴部分侵權人且已經查明共同危險連帶責任人之間的過錯份額時(如案例四),法院傾向于尊重原告的處分權,而非依職權追加共同被告。此時,基于公平原則,法院依據《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2條,免除其他共同危險侵權行為人對放棄訴訟請求的被告所應承擔的賠償份額。
其三,在共同危險行為的所有實施者尚未明確且查明存在困難時,原告只起訴部分侵權人(如案例二、案例三)。此時,法院在實體層面的處理存在較大的分歧。案例二中,法院從保護被害人權益的角度出發,根據連帶責任承擔中整體責任的處理原則,認為原告既可以請求連帶責任人中的一人或數人賠償其損失,也可以請求全體連帶責任人賠償其損失。[4]951因此,在無法查明其他共同危險侵權人時,可以請求已查明的危險行為人承擔全部責任。同時,判決書明確承擔責任的侵權人在查明其他連帶責任人后,有權向其他連帶責任人追償。而在案例三中,法院則從被告人的角度出發,認為共同危險行為人中實際侵權人無法查明,此時由被告人承擔全部責任有悖公平,因此免除共同被告人的侵權責任。即便如此,以上兩個案例卻在程序適用上達成了“一致”:法院對案件作出實體處理的前提,是肯定本案中當事人適格。案例二中,法院判決被告承擔連帶責任自不必多言,而在案例三中,法院雖未支持原告的訴訟請求,但其依據的并非必要共同訴訟中被告不適格,而是從因果關系證明困難及公平原則出發駁回訴訟請求。簡言之,在這一類共同危險侵權案件中,法院既沒有依職權追加共同被告,也沒有因原告只起訴部分侵權人而裁定對案件不予受理或駁回起訴。
從上述程序特征中,可以歸納出判斷共同危險侵權案件“合”與“分”兩個關鍵因素——“被告是否明確”與“事實是否查清”。從類型化的研究方法出發可以看到,在共同危險侵權案件中,如若被告明確且事實能夠查清,則實踐中側重于保障原告對涉及自身利益的處分權,即便原告未列部分共同危險侵權人為共同被告,法院亦不會依職權追加。但若在被告明確且事實尚待查清的情況下,原告僅起訴部分被告,法院則傾向于依職權追加剩余共同危險侵權人。在被告不明確時,從共同危險制度內涵可推知事實不可能查清,因為任何一個共同危險侵權行為人都有可能是實際侵權人。此時,基于客觀原因不能將所有共同被告在訴訟中列明,實踐中的做法是充分尊重原告的訴權,并不會因欠缺共同訴訟人而從程序上不予受理或是駁回起訴。但在作出最終判決時則從維護被侵權人抑或侵權人的角度分別考量,作出不同的實體判決。
(三)程序特征背后的價值邏輯
1.對職權查明與證據裁判原則的堅持。通過發現真實達致實體公正,是我國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共同追求的價值目標。在這一目標引導下,訴訟必然呈現出法院職權查明的傾向。刑事訴訟法調整國家與犯罪人之間的關系,在訴訟程序與證據規則的理念上強調使無罪者不受追訴,有罪者受到制裁。因此,刑事訴訟的證據裁判原則注重于私權保障對查明事實的制約。而民事訴訟法調整的是平等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因此私權保護與事實查明之間的矛盾并不突出[5],相較而言,當事人對權利的處分構成了對事實查明的沖擊。例如,當事人對于案件事實的自認將免去法院對該事實的調查、核實,法院將以該事實作為裁判的依據。在共同危險侵權案件程序適用中,當事人對權利的放棄不能成為終止事實查明的合理根據,這是因為共同危險在具體侵權人無法查明時適用推定規則,轉而由全體危險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對于未造成結果的行為人來說有悖公平?!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85條明確:“人民法院應當以證據能夠證明的案件事實為根據依法作出裁判?!贝隧椬鳛槊袷伦C據裁判原則的標志隱藏在案件程序處理過程中。
2.對當事人處分權的有限尊重。當事人處分原則要求民事訴訟只能因當事人行使訴權而開始,沒有當事人對特定主體的起訴,法院不能依職權啟動訴訟程序。[6]從這一角度出發,依職權追加共同危險侵權人作為共同被告實際上構成對當事人處分權的限制。而限制當事人處分權的正當性基礎并非不證自明。社會公共福利與社會公正構成了對社會自由思想的修正,成為限制處分原則的合理性基礎。在此之下,當事人自由處分權不是無邊界、沒有限制的:其在行使權利時不能侵害國家、社會以及他人的合法權利。[7]然而,當這些正當事由不存在時,過分限制當事人的處分自由即會構成對當事人處分權的侵犯。在共同危險侵權訴訟程序中,查明案件真相及平等保護當事人權益成為限制處分的出發點,但在原告自愿放棄權利且案件事實可以查清時,則應當允許其只起訴部分連帶責任人,并從公平原則出發免除其對未起訴者承擔的額外份額。這體現了對當事人處分權有限尊重的價值邏輯。
3.對受害人與責任人權益保護的衡量。在程序適用的選擇上,共同危險侵權訴訟規則應當在受害人權益保護與責任人權利保障中尋找平衡點。片面保護受害人而給予其過大的選擇空間,或是片面保護共同危險責任人而動輒免除其連帶責任都是不可取的。[8]實踐中,在被告明確時,為查明案件事實而追加共同危險行為人體現了對責任人的保護,此時如果未將全體行為人納入審查的范圍,即無法查清具體的侵權主體。而一旦原告證明基礎事實成立,推定事實即告成立,此時,被告必須證明免責事由的存在,否則就將對結果承擔連帶責任。而共同危險的免責事由,即存在具體侵權人的證明,必須在共同危險行為人齊備時才能完成。但在共同危險被告無法查明時,如果受制于客觀條件確實無法將所有共同危險行為人納入訴訟程序,此時通??紤]保護被害人權益之需要,允許被害人起訴部分侵權人并要求其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三、共同危險侵權訴訟類型的不同觀點
(一)固有必要共同訴訟說及其缺陷
我國現有的必要共同訴訟實際上等同于大陸法系的固有必要共同訴訟,其要求共同訴訟人必須一同起訴應訴,當事人方為適格。[9]一般認為,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的必要性來源于訴訟標的的同一性,基于當事人在實體上享有共同的權利,承擔共同的義務,因此要求當事人一并起訴應訴,法院合一審理并作出判決,以防止割裂實體法律關系造成相互矛盾的判決。[10]145固有必要共同訴訟說認為,共同危險侵權適用固有必要共同訴訟,如果法官在審理案件中發現受害人僅起訴部分共同危險行為人,應向其釋明追加共同被告。受害人可以接受釋明向法院申請追加,否則應由法院依職權追加。[11]該說主要從查明案件事實的角度出發,認為在共同危險侵權中,所有共同侵權人的行為應作為一個整體考察。為減輕受害人的證明負擔,在無法查明具體行為人時,應推定數行為人的危險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如果原告只起訴部分共同危險行為人,法官將難以進行事實推定,則受害人可能面臨敗訴的結果。
固有必要共同訴訟說存在的缺陷主要有二:其一,忽視了“訴訟標的共同”這一判斷(固有)必要共同訴訟成立的法定標準。民事訴訟標的是訴訟當事人發生爭議,請求人民法院予以裁判的民事法律關系。就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而言,理論和實踐中均存在不同的觀點,主要表現為“舊訴訟標的說”(舊實體法說)和“新訴訟標的說”(訴訟法說中的二分肢說)的分歧。[12]從“舊訴訟標的說”出發,識別訴訟標的的標準在于原告在實體法上享有請求權的數量。就共同危險而言,在無法確定具體侵權人時由全體共同危險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連帶責任的承擔雖有外部整體和內部比例之分,但并不妨礙認定全體共同危險行為人對整體責任分別負有全部履行的義務。因此,原告對于復數主體的請求權實質上是復數而非單一的,在此之下,訴訟標的共同即無從說起。[13]而在“新訴訟標的說”下,“訴的聲明”和“案件事實”作為識別訴訟標的的標準,且按照不同訴訟類型作具體劃分。由于侵權之訴中,“訴的聲明”是侵權損害賠償,因而侵權法律事實的數量是識別訴訟標的的依據。[14]在共同危險侵權中,每個危險行為人之間并無意思聯絡,且整體上存在兩個及以上的危險行為,每個危險行為人基于自己的危險行為承擔責任,因而實際存在多個“案件事實”,訴訟標的是同種類的,而非同一的。其二,不符合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程序處理的邏輯規則。固有必要共同訴訟中,訴訟的實施權是不可分的,其要求全體共同訴訟人共同起訴應訴。法院在受理固有必要共同訴訟案件時發現部分共同訴訟人未參加訴訟,則應依職權追加被告。被告不愿意參加訴訟,又不適用拘傳的,可以缺席判決。[10]148在共同危險訴訟實踐中,在尊重當事人處分權或是被告無法查清時,允許部分被告應訴并作出判決,顯然與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的程序處理邏輯相悖。
(二)普通共同訴訟說及其缺陷
共同危險侵權適用普通共同訴訟的觀點建立在侵權連帶責任普通共同訴訟說的基礎上。[15]其理由主要有:從法律規范的效力等級出發,《民法典》第178條(原《侵權責任法》第13條)與《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發生效力沖突時,全國人大制定的實體法效力位階理應高于最高法制定的司法解釋[16];對共同危險連帶責任采用必要共同訴訟的模式,剝奪了債權人的選擇權,與連帶責任設置初衷相違背。且當侵權行為人因無法查明而未到案時,如果訴訟無法進行,則不利于保護債權人的利益[17];此外,從比較法的角度來看,大陸法系國家連帶責任之訴也逐漸向普通共同訴訟轉向[18]。
共同危險侵權適用普通共同訴訟的缺陷主要在于,相較于必要共同訴訟,普通共同訴訟的目的重在實現訴訟的經濟性。普通共同訴訟本質上是數個可分之訴的集合,因而每個單獨訴訟合并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共同訴訟人之間存在兩個以上同一種類的訴訟標的;法院認為可以合并審理;當事人同意合并審理。由此可見,普通共同訴訟中訴的合并是可選擇的,是存在裁量空間的。而“加害人不明”是共同危險侵權最主要的特征,加之危險行為的共同性以及時間空間相鄰的特征決定僅將單個或部分侵權人作為被告難以查清案件事實。其次,相較于“多因多果”型的侵權,共同危險表現為數人實施危險行為造成同一個結果,此時,對這一結果產生的權利義務關系應當作出合一判決。如果允許分別審理、分別判決,恐造成判決結果相互矛盾,不利于法秩序的統一。
(三)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說及其缺陷
為緩解固有必要共同訴訟中,要求當事人必須共同起訴、共同應訴在程序與實體法中的緊張關系,在傳統“二分法”的基礎之上,有學者主張借鑒大陸法系國家的訴訟理論對必要共同訴訟的劃分,從而引入了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概念。質言之,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不要求當事人必須一同起訴、應訴。當事人有選擇共同或者分別起訴、應訴的權利,但一旦選擇共同訴訟,則應對結果“合一確定”。而若當事人單獨實施訴訟,法院所作出的確定判決對沒有參與訴訟的利害關系人均有約束力,此亦為訴訟既判力擴張的情形。[10]148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說主張,共同危險侵權應適用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以緩解理論與實踐存在的矛盾。在共同危險侵權中,允許原告選擇部分債務人承擔侵權責任,也可在難以查明全體共同危險侵權人時對部分行為人起訴,而判決結果則可以擴張到所有利害關系人。
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說的缺陷在于:首先,并未解決共同危險訴訟中訴訟標的為多個與適用必要共同訴訟之間的矛盾。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與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的本質區別在于當事人是否必須共同起訴、應訴,而訴訟標的共同則為兩者作為必要共同訴訟子項保留的特征。既然共同危險侵權中訴訟標的為多個,那么適用必要共同訴訟的矛盾仍然存在。其次,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允許當事人分別起訴、應訴,則當案件事實無法查明而原告又未將所有共同侵權人作為共同被告時,法院不能依職權追加共同訴訟人,此又與查明案件事實,合理分配責任以及共同危險侵權連帶責任兜底性的價值目標相偏離。
四、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之確立及適用
如上文所述,實踐中共同危險侵權訴訟呈現出特有的程序特征,且這些程序特征難以被“必要共同訴訟”與“普通共同訴訟”的二元模式簡單涵蓋。應通過“兩步走”的方式,首先引入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制度,拓寬必要共同訴訟適用的廣度,實現普通共同訴訟向固有必要共同訴訟之間的過渡;其次再引入訴訟標的牽連的必要共同訴訟,挖掘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深度,以突破傳統分類模式的藩籬,實現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
在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的交互影響下,引入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制度已然成為共識。作為訴訟“絕對不可分”和“完全可分”的中間地帶,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為彈性處理多數人侵權案件提供了理論支撐。[19]但細化梳理實踐中復雜的樣本模型,依然需要用概念工具對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之內涵進一步加以延伸。具體而言,可將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劃分為訴訟標的同一與訴訟標的牽連。訴訟標的同一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是指共同訴訟人可以分別起訴、應訴,但其訴訟標的是共同的,法院需要合一作出判決且既判力具有擴張的效果。[20]例如,部分股東提起確認股東大會決議無效或者撤銷股東大會決議的訴訟的情形,基于同一個訴訟標的,法院應合一作出判決,且判決對未參加訴訟的股東同樣具有效力。而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是指在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中,訴訟標的是多個而非一個,各訴訟標的之間具有一定牽連關系因而產生“合一確定”的必要性。具體而言,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在適用中具有以下特征。
其一,存在多個訴訟標的,且訴訟標的之間相互牽連。與其他類型的必要共同訴訟相區別,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不以訴訟標的同一為要件。案件合并審理的必要性來源于當事人之間訴訟標的在事實或法律上的牽連。以共同危險之訴為例,在具體侵權人難以查明時,每個侵權行為人基于其單獨實施的危險行為承擔連帶責任而形成數個獨立的訴訟標的。法院作出原告勝訴的判決后,原告可以向部分或全部被告主張權利或申請強制執行,履行債務的責任人可以向其他未履行的連帶責任人追償。在這一情形下,當事人之間的訴訟標的地位平等,沒有高低主次之分,但針對任一訴訟標的作出判決也意味著對所有共同危險行為人作出評價,對其需要承擔的權利義務進行分配。
其二,基于訴訟標的的牽連性,原則上要求當事人一并起訴、應訴。首先,當事人一并起訴、應訴是查明因果關系的前提。在狹義的共同侵權中,基于當事人的共同行為及意思聯絡,應將其行為視為一個整體,具體哪個行為直接導致損害結果無關緊要,因果關系證明的問題并不存在。但在共同危險侵權中,因果關系的證明成為劃分普通侵權單獨責任與共同危險連帶責任的標準,且致害行為間隔越短,空間距離越近,因果關系越難以查明。[21]故此,只有全部危險行為人被訴至法院,行為人才有機會在訴訟中主張自己的行為與結果之間沒有因果關系而免責。從這一層面出發,要求當事人一并起訴、應訴旨在保護潛在危險行為人實體與程序權利。其次,法官需要對危險行為人應當承擔責任的比例進行劃定,而責任比例的劃定需要對全體危險行為人行為的性質、主觀過程、造成結果的可能性大小進行同一標準下的比較衡量才能實現,從這一角度出發,亦要求全體行為人作為共同被告參與到訴訟過程中。
其三,基于訴訟標的的獨立性,例外情況下允許僅部分當事人起訴、應訴。與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相區別,訴訟標的牽連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本質上是數個訴訟標的不同的訴的合并,訴訟標的之間存在相對獨立性。因此,如果單純考慮糾紛一次性解決以及僵化強調當事人必須共同起訴、應訴方為適格,則可能更不利于保障受侵害人的合法權益。[9]就共同危險侵權而言,即存在兩種可能的情形:一是在部分共同危險行為人下落不明時,仍應允許受害人對已查明的部分危險行為人先行起訴,根據已查明的事實對被告之間的責任進行整體分配。同時,允許承擔責任的主體在其他共同危險行為人被查清后另行起訴,合理分配其中的責任。二是原告放棄起訴部分共同危險行為人,或在訴訟中撤銷對部分行為人的起訴。此時應當分情況進行討論,如果部分共同危險行為人未參與訴訟,案件事實及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可以查清,則應當允許;如果案件事實難以查清,則法院可依職權將未起訴的部分危險行為人作為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納入訴訟進程中。在原告放棄起訴部分共同危險行為人時,應當免除其他共同行為人對這一部分行為人的連帶責任。
其四,對案件進行合一判決,既判力及于全體共同訴訟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本質乃是既判力的擴張,即將判決的效力擴張到其他未參加訴訟的利害關系人處。大陸法國家一般將“合一確定之必要”作為區分普通共同訴訟與必要共同訴訟的標準。對于普通共同訴訟來說,其本質上是數個可分之訴的集合,原告完全可以將案件拆分成數個案件訴訟,且分別訴訟既不會妨礙對當事人的程序保障,也不會使得數個裁判發生矛盾與抵觸。而對于必要共同訴訟而言,如果法院不能作出唯一確定的一致性判決,將案件拆分將導致相互矛盾的判決出現。就共同危險而言,其雖為數人實施危險行為,但最終僅導致一個損害結果。推定潛在的危險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實際上是將數個潛在的共同危險視為一個整體的侵權原因?;趩我坏那謾嘣蛟斐蓳p害結果,應當由法院整體判斷,作出合一判決。
五、余論:訴訟標的的“事實查明”標準
訴訟標的的“事實查明”標準下,法官立足“案件基本事實的查明”判斷多數人侵權訴訟審理的“分”與“合”,并將單次審理對事實的“可查明性”融入普通抑或必要共同訴訟的判斷中。具體而言,將新訴訟標的說中“案件事實”的內涵解釋為“請求所涉及的整體性生活歷程”,如果所有侵權人的行為都應被納入“一個整體性生活歷程”中來查明,那么此時訴訟標的僅有一個,應當作為必要共同訴訟;如果單個共同訴訟人的侵權行為已構成“一個整體性生活歷程”,那么全體共同訴訟人的侵權行為則可構成“多個整體性生活歷程”而不是必須在一個審理程序中才能查明,此時存在多個訴訟標的,應作為普通共同訴訟處理。然而,這一標準難以完全解釋實務中復雜的程序處理方式?!笆聦嵅槊鳌迸c“尊重當事人處分權”“受害人與責任人的權益保護衡量”等均為法官在判斷具體案件“分”或“合”時的考量因素,而非唯一的、決定性的要件?!鞍讣聦嵅槊鳌迸c其說是訴訟標的范圍的確定標準,不如說是民事證據裁判原則在審理多數人侵權案件中的具體體現。證據裁判原則要求案件事實的認定必須建立在證據的基礎上,沒有證據不得認定案件事實。其實,在任何一個案件中,參與訴訟的當事人越完整,還原的案件事實越可能接近真實。但在查明事實之外,還有許多因素影響著訴訟的“分”與“合”。此外,在刑事訴訟中,證據裁判原則對于約束公權、保護私權具有特殊意義。但在民事訴訟中,在“誰主張、誰舉證”的規范要求下,對于證據裁判的要求要低得多?!安槊靼讣聦崱迸c“保障當事人處分權”之間的界限劃定,也成為確定此類案件“分”或“合”所需要考慮的問題。
注釋: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170條:“二人以上實施危及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行為,其中一人或者數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能夠確定具體侵權人的,由侵權人承擔責任;不能確定具體侵權人的,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p>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78條第1款:“二人以上依法承擔連帶責任的,權利人有權請求部分或者全部連帶責任人承擔責任。”
③參見韋月鑾、黃順逢、韋艷榮、黃順庭健康權糾紛案,(2015)河市民一終字第438號。
④參見陶某2等與張海峰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上訴案,(2015)寧民終字第42號。
⑤參見楊洋與馬勇敢、江蘇如家物業管理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2015)澄華民初字第00559號。
⑥參見楊建國、項素花等與許士巧、劉忠華等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20)蘇09民終443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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