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時代—秦漢瓦解之后,是長時間分裂和碎片化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在這近四百年中,北方在艱難地融合胡漢之后,建立了完備高效的中央集權體制,最終擊敗了門閥政治統治下的南方,建立了第二個大一統時代—隋唐。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統一與分裂的交替是貫穿中國歷史的重要線索,如果說漢和唐是大一統盛世的象征,那么連接漢唐的魏晉南北朝則是分裂時代的典型,在傳統觀念中往往被認為是一個“黑暗”時代。
如果將東漢中平六年(189年)董卓進京作為東漢瓦解的標志及魏晉南北朝實際上的開端,此后東漢名義上雖然仍維持了三十多年,但已天下大亂、群雄逐鹿。三國時的英雄人物曹操、劉備、孫堅等都在此期間登上歷史舞臺,互相廝殺。直至隋開皇九年(589年),隋文帝平陳,重建統一。整整四個世紀中,除了西晉曾有短暫的統一外,其他時候中國都處于四分五裂中。這一分裂期持續時間之長,在秦建立大一統帝國后,未曾有過。
此外,這一時期歷史的另一個特點是碎片化,尤其是東晉十六國時期,北方在一個多世紀的時間內,走馬燈般地出現了十六七個或短命或割據的政權。縱觀歷史,隋唐以降雖仍時有分裂,但之后的分裂與魏晉南北朝的分裂有本質不同。如五代十國(從907年到960年)不過半個多世紀,而且中原仍是統一的。至于之后遼、西夏與北宋的對峙,金與南宋的對峙等,至多只能被視為是南北朝的再現,再未陷入到碎片化的分裂局面之中。如果我們要說中國歷史上統一是主流,分裂是支流,恐怕只有穿越了魏晉南北朝的歷史峽口,才能作如是說。
北方融合胡漢的艱難歷程
造成這一碎片化分裂局面的直接原因是西晉八王之亂后期,互相攻伐的諸王紛紛援引北方邊境的胡族加入內戰,如司馬穎倚匈奴劉淵部為助,司馬越與鮮卑合作。借此機會進入中原的胡人貴族們很快發覺了西晉統治的孱弱與腐敗,不甘久居其下,而嘗試建立自己的政權。在消滅了西晉殘余力量后,新興胡族政權之間也攻戰不已。當時先后在北方建立過政權的少數民族有匈奴、鮮卑、羯、氐、羌等,一般被稱為“五胡入華”。
如果說八王之亂只是西晉政權內部的權力爭奪,各朝各代都不乏類似的情況,那么“五胡”的卷入不但擴大了內戰的范圍,加劇了戰爭的殘酷性,并且由此引發的民族遷徙與人口流動,徹底改變了中國北方的民族構成。無可否認,連年戰爭造成的生產凋敝、物資匱乏,使得生存競爭更加激烈,在此過程中,胡漢、胡胡之間的民族沖突,乃至相互屠戮比比皆是,民族之間的矛盾趨于尖銳。為了駕馭對立的雙方,十六國政權多采取胡漢雙軌的統治方式,即根據胡人和漢人各自的特點,設置不同的管理機構,分而治之。以前趙為例,“置左右司隸,各領戶二十余萬,萬戶置一內史,凡內史四十三”,統治漢人;至于轄下的胡族部眾,設置“單于左右輔,各主六夷十萬落,萬落置一都尉”。這種辦法的優點在于適應胡漢不同的生產和社會組織方式,減少矛盾與沖突,但本質上仍是戰亂時的權宜之計,分隔胡漢,而非融合胡漢。
盡管“五胡”政權建立在武力征服的基礎上,但由于其早年多有長期依附中原王朝的經歷,其上層對中原王朝的政治制度并不陌生,很快便能依樣畫瓢,建立起一套官僚體制。這一漢化過程并非一帆風順,經常觸發胡族政權內部的矛盾,如石勒之子石弘熟習漢文化,但繼位不久就被其堂兄、戰功赫赫的大將石虎廢黜。十六國各政權皇位繼承過程中,代表漢化一方、相對文弱的繼承人被強悍的胡族部落將領推翻的事例比比皆是。每一次政變與對抗,又會激起新的胡漢沖突,乃至傾覆政權本身,這成為胡漢雙軌政權中的結構性矛盾。
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在統一北方、局面穩定后,進行了融合胡漢的新嘗試。孝文帝以遷都洛陽為標志推行漢化改革,命令鮮卑人改用漢姓,與漢族士人通婚,甚至放棄本民族的語言、服飾與風俗習慣。這些激進的改革措施雖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也撕裂了鮮卑民族。留戍北邊六鎮的鮮卑兵士從早先的“國之肺腑”淪為“役同廝養”,失去了仕進空間,積蓄已久的不滿最終引發了六鎮起兵,北魏也隨之滅亡。繼之而起的東魏北齊、西魏北周,統治核心分別來自六鎮中的懷朔與武川。北齊立國之初的舉措多受反漢化浪潮的影響,使胡漢矛盾有所激化。原本實力稍弱的西魏,為與北齊、梁抗衡,“維系其關隴轄境以內之胡漢諸族之人心,使其融合成為一家”,推行關隴本位政策,消弭胡漢界限,由弱變強,至周武帝時一舉滅齊,重新統一了北方。完成了胡漢融合的北朝,汲取南北文化之長,煥發出巨大的活力,建立了更加完備高效的中央集權體制,不但憑借軍事上的優勢完成了統一,也為開放包容、多元文化的盛唐奠定了基礎。
東晉南朝與士族政治的興衰
較之于戰亂不已的北方,南方形勢相對穩定。晉元帝司馬睿最初僅有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的頭銜,論血緣不過是帝室疏屬,人望與正統上皆有欠缺,本來并不具備在江左運轉皇權的條件,但北方淪陷使他因緣際會被推到歷史舞臺的中心。
由于司馬睿威望和實力不足,無法獨自撐起一個政權,必須仰賴世家大族的支持,出身瑯琊王氏的王導扮演了這樣的角色。晉元帝即位時,曾命王導共坐,一起接受百官朝賀,盡管王導一再推脫,但瑯琊王氏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時人稱“王與馬,共天下”,其實質是士族與皇帝共同掌握權力,歷史學家田余慶稱其為“門閥政治”。東晉是中國歷史上皇權相對衰落的朝代,軍事上則依靠流民武裝,于是形成了皇帝垂拱、士族當權、流民出力的獨特局面。
出身北府的劉裕成為門閥政治的掘墓人,代晉建宋。總體而言,南朝政治出現了向皇權政治復歸的趨勢。由于士族多以“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為行為準則,逐漸喪失了行政能力,僅居于名義上的清望之位。南朝皇帝多用“寒人掌機要”,拔擢富有才干的寒微之士處理政務,或出任典簽,監視地方,成為擴張皇權的工具。至梁、陳之際,又出現“郡邑巖穴之長,村屯塢壁之豪”乘時而起的局面,江南土豪也開始在權力結構中占據一席之地,這些都搖動了士族在政治上的優勢。
一般把東晉南朝視為典型的士族社會,按照歷史學家陳寅恪的定義,所謂士族“并不專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祿為其唯一之表征,而實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于其他諸姓”。由于士族的身份源于社會公認,而非皇帝任命,某種意義上形成了與皇權相抗衡的力量,出現“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的現象。一方面士族倚仗門第,平流進取,坐至公卿,輕松獲得高位;另一方面,依靠家學禮法,清談坐嘯,創造了精致的文化。但士族依靠相對封閉的通婚圈、交往圈來維系社會地位,出身寒微的人,不管本人到底才具如何,很難被士族社會接納,因此士族主導的東晉南朝,盡管產生了絢爛的文化,在文學、藝術、宗教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但仍是一個缺乏社會流動的時代。在此背景下,這一精致文化也走向形式化,變得空洞,變成了沒有現實關懷的清談。士族本身也日漸失去活力,不但對具體政務缺乏興趣,甚至“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連文化上的優勢也日漸喪失。梁末侯景之亂時,大量士族子弟因“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連逃難的能力都沒有,死于溝壑。東晉南朝雖然名義上承襲了西晉的正統,具有文化上的優勢,但也走到歷史的死胡同中,產生不了重建統一的力量。
從“東西”到“南北”
盡管魏晉南北朝最終由北方統一了南方,但東晉南朝以來對江南地區的開發仍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我們現在都習慣稱自己為南方人或北方人,即便是居住在陜西、四川這些西部省份的人,也不會自稱為“西方人”。但以南、北作為中國地理、文化的天然劃分界線并非“自古以來”。漢代俗諺云“關西出將、關東出相”,實際上是以中原為本位,劃分“東”和“西”。再向前追溯,楚漢相爭、戰國時期秦與東方六國的對峙,甚至周滅商,都是東西方向的對抗,甚至八王之亂亦如是。因此在當時人看來,中原才是決定天下走勢的核心區域,江南雖然腹地廣闊,不過是王朝的邊鄙。西晉末年,王衍為司馬越謀劃“狡兔三窟”之計,選擇的三窟都在長江以北,最初并未考慮退步江南,哪怕已有孫吳立國的先例,偏安江南都未成為選項之一。
直到東晉初,晉元帝說過“寄人國土,心常懷慚”,學者們對這句話的背景有很多解讀,可以說司馬睿在心理上仍以北方為本位,江南不過是暫時的僑寓之所。這與兩百多年后,陳后主聽聞隋軍渡江,仍自詡“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兵再度至,無不摧沒。虜今來者必自敗”,前后迥異,折射出巨大的歷史變化。經過了東晉南朝對江南腹地的拓殖開發,至隋唐重建統一的時候,形勢已完全不同,經濟史研究專家全漢昇對此曾有總結:“我國第二次大一統帝國出現時的客觀形勢,和第一次大一統時有些不同。當第一次大一統的時候,全國軍事政治和經濟的重心全在北方,問題比較簡單。可是到了第二次大一統帝國出現的時候,軍事政治重心雖然仍在北方,經濟重心卻已遷移到南方去了。”這一從“東西”到“南北”的變化直到現在仍影響著中國,這無疑也是魏晉南北朝留給我們的重要遺產。
仇鹿鳴,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