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輝 劉森垚
摘要:北朝至隋唐時期,北魏孝文帝、隋煬帝和武則天的三次重大遷都與定都活動,反映出一種“沖擊”與“回應”的規律,即統治者以遷都或定都為始,開啟一系列的改制活動,這些改制不可避免地帶有針對舊勢力的打擊措施,故會在一定程度上招致舊勢力的反撲,上述三個政權皆在這種反撲中被顛覆。此外,這三次遷都、定都活動的目的地皆為洛陽,從統治者追求正統性的角度來看,這是由于洛陽地區帶著“權威光環”。因此,透過這一時期內的三次遷都與定都活動來觀察其政治特征,具有較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北魏;隋唐;遷都;權威;正統性
中圖分類號:K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9-0068-06
一、北魏孝文遷洛的“沖擊”與北鎮勢力的“回應”
從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的結果來看,其雖未實現“庶南蕩甌吳,復禮萬國”[1]185的大一統理想,但卻實現了“光宅中原”[1]464的目的,洛陽成為集政治、經濟、文化等于一體的北魏新的國家中心。但孝文帝的遷都,在將北魏王朝推向頂峰的同時,也埋下了使帝國覆滅的隱患。
孝文帝遷洛及改革措施的施行,雖是對北魏守舊勢力強有力的一次“沖擊”,但伴隨而來的是守舊勢力的“回應”,在此方面,以太子元恂為代表的平城舊貴表現得尤為突出。史載元恂“不好書學,體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1]588正是在代父留守平城期間,元恂與平城舊貴達成了某種默契[2]。《魏書·東陽王丕傳》載:“丕父子大意不樂遷洛。高祖之發平城,太子恂留于舊京,及將還洛,隆與超等密謀留恂,因舉兵斷關,規據陘北。”[1]361隨后,在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八月,元恂曾圖謀“召牧馬輕騎奔代”[1]588,但后為孝文帝所囚廢。元恂被廢后,以穆泰和陸叡等為首的平城舊貴發起了旨在反對孝文帝遷都的叛亂。《魏書》載:
“(穆)泰不愿遷都,(陸)叡未及發而泰已至,遂潛相扇誘,圖為叛。乃與叡及安樂侯元隆,撫冥鎮將、魯郡侯元業,驍騎將軍元超,陽平侯賀頭,射聲校尉元樂平,前彭城鎮將元拔,代郡太守元珍,鎮北將軍、樂陵王思譽等謀推朔州刺史陽平王頤為主。頤不從,偽許以安之,密表其事。”[1]663
“(孝文帝)曰:‘適得陽平表曰:穆泰謀為不軌,招誘宗室。脫或必然,遷京甫爾,北人戀舊,南北紛擾,朕洛陽不立也。”[1]468
穆泰等舉兵后:
“高祖乃遣任城王澄率并肆兵討之。”“……(穆泰)單馬走出城西,為人擒送……高祖幸代,親見罪人,問其反狀,泰等伏誅。”[1]663
從孝文帝鎮壓穆泰等人的反叛來看,一方面表明當時抗議遷都的舊貴不在少數,另一方面則說明孝文帝在遷都問題上是絕不會和舊貴妥協的。穆泰等的叛亂事件,是針對孝文帝遷都的一種“回應”,盡管其以失敗告終,但這并不表明平城及代北舊貴從此銷聲匿跡,更為猛烈的一系列“回應”將在孝文帝遷都三十多年后再度爆發,直至將北魏王朝撕成兩半。穆泰等人的叛亂雖被暫時鎮壓,但隨著洛陽朝廷漢化政策的逐步推行,一個更為巨大的統治隱患在不斷發酵,即北鎮武人集團與洛陽漢化集團之間的矛盾在不斷加劇。
遷都后,北都平城雖保留了統御北方防務的核心地位,但其政治地位卻大幅下降,甚至隨著孝文帝遷洛,平城后來竟淪為恒州轄下代郡的一個屬縣。政治地位的大幅下降使得以平城為代表的北方邊鎮的地位也隨之而下降,邊鎮地位下降使得邊鎮武人集團地位下降。正如后來元深所云:
“昔皇始以移防為重,盛簡親賢,擁麾作鎮,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廢仕宦,至乃偏得復除。當時人物,忻慕為之。及太后在歷,仆射李沖當官任事,涼州土人,悉免廝役,豐沛舊門,仍防邊戍。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為伍。征鎮驅使,但為虞候白值,一生推遷,不過軍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鎮者便為清途所隔……自定鼎伊洛,邊任益輕,唯底滯凡才,出為鎮將,轉相模習,專事聚斂。或有諸方奸吏,犯罪配邊,為之指蹤,過弄官府,政以賄立,莫能自改。”[1]429-430
可見,初期守衛北鎮的軍士并非普通百姓,而是北魏的高門子弟,并且他們所享受到的待遇也為時人所羨慕。后來,隨著都城遷洛,平城政治地位逐漸下降,使得“自定鼎洛伊,邊任益輕”及“往在代都,武質而治安;中京以來,文華而政亂”[1]1725的局面最終出現。當然,造成這種局面最終出現的原因并非“洛陽漢化圈”或“北鎮鮮卑圈”單方面導致,出現上述結果的原因是北鎮鮮卑武人集團與洛陽漢化士族集團合力作用而產生的結果。一方面,洛陽漢化士族集團對北鎮武人集團的排斥與打壓,如史載張彝之子張仲瑀要求“求銓別選格,排抑武人,不使豫清品”[1]1432,從而導致羽林、虎賁暴動,毆斃張彝。另一方面,六鎮武人保持了濃厚的北鎮民族風貌,其地位的淪落與洛陽隔閡的日深,就使得北方諸鎮成為動亂的策源地。
最終,隨著正光四年(公元523年)冬沃野鎮人破六韓拔陵“聚眾反,殺鎮將,號真王元年”[1]235。此后,“北鎮紛亂,所在蜂起,六鎮蕩然,無復蕃捍。”[1]355北魏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爾朱榮南下洛陽,發動了河陰之變,北魏政權從此名存實亡。爾朱榮之后,高歡控制北魏政權,最終形成東西魏并存對峙之格局。北魏末期的一系列統治危機,即為北鎮勢力針對洛陽朝廷漢化改制的一系列“回應”,究其原因,和孝文帝遷都及改革有著直接的關系。
洛陽朝廷片面強調北魏國家的封建化進程而忽略了北鎮的武治,最終導致了北魏統治危機的出現。誠如康樂先生所言:“當都城在平城時,帝國的軍事政治力量是合一而集中在長城邊疆的。都城南遷,政治中心移到黃河流域,軍事力量——北亞游牧民族——則大半仍留在長城邊疆,控御遂出現問題。”[3]陳寅恪先生對此有過精辟論述:“故中央政權所在之地洛陽漢化愈深,則邊塞六鎮胡化民族對于漢化之反動益愈甚,卒釀成六鎮之叛亂。”[4]陳寅恪先生在此將“胡化”與“漢化”作為一對矛盾論述了北魏都洛后,以“胡化”了的北鎮武人對“漢化”了的鮮卑統治階級發動的“回應”,來解釋六鎮起義的爆發及北魏王朝走向覆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