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雅婧
摘要:石濤《畫語錄》是針對當時盛行的仿古派而寫就的。石濤是兼文兼畫的作者,他所開創出的以“無法而法”實現“天地有大美”的審美超越,“有形有勢”“尊受”的審美精神,以及情景交融的境遇化審美境界都在繪畫美學史上具有獨創性的意義。石濤的繪畫美學思想深受莊子哲學的影響,從其畫論與畫作中都可找到依據。從其“遠塵脫俗”“了法”“一畫”“尊受”等概念中皆可看出其內含的莊子哲學底蘊。以莊子為視域,探析《畫語錄》的審美境界對于理解石濤是十分必要的。
關鍵詞:一畫;齊物;無法而法;尊受;情景交融
中圖分類號:J2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9-0136-03
明末清初著名畫家石濤(公元1642—1708年)的《苦瓜和尚畫語錄》(簡稱《畫語錄》),是其繪畫論著的主要代表。要了解中國的傳統文人畫,《畫語錄》是不可繞開的內容。其所具有的哲理性、審美性、創新性與系統性在畫史上都是不多見的,對于理解傳統文人畫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與指導價值。對于石濤繪畫美學思想的研究,有專門探討“道”與“一畫”之關系的;有集中探討《畫語錄》中“尊受”、意境等審美范疇的;有談論石濤繪畫的虛靜之美、山水精神、自由等概念的。然而,對于《畫語錄》中所暗含的莊子哲學思想以及莊子之于石濤的影響,有待進一步深入探析。
一、石濤“無法而法”的審美超越
石濤《畫語錄》的創作,是針對當時復古派思潮所造成的思想僵化提出的。復古派一味地追求模仿,忽視了繪畫根本的思想性、超脫性、意境化等特點。石濤的繪畫理論根基,皆源于“一畫”之旨。“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夫畫者,從于心者也。”[1]73一畫之法即立,則以一法貫通萬法。一畫是象,是法,是尊受,是筆墨。一畫之旨盡收自然之元氣、精氣,萬物皆始于并終于一畫之旨。周怡認為“‘一畫和作為繪畫基本手段的線條是有聯系的,但它已經抽象上升成為萬物形象和繪畫形象結構最基本的因素和最根本的法則。”[2]他從理、法的層面強調“一畫”的根基性地位。
技即機巧,是處于器的層面,“一畫”則是高于此維度的,是繪畫之根基,是超越于有法的“無法之法”。“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1]10有法便有規則,不能突破法的局限,便會被法所障礙、遮蔽。不能突破有法而達至“無法而法”,即是不明一畫之理。一畫之理顯明,則目便不會被遮障,畫便可從心所欲不逾矩。
在繪畫過程中,只有明了無法之法的意境,才能化有法為無法,下筆如有神。如固執于具體的畫法而不懂因物而變,則為法所障礙,失去了法的引導意義。因此,明一畫之理,即是了法。在了法的基礎上才能造就我法,我法是對一畫之法的具體施用和顯現。沒有我法的情境性發揮,一畫就如混沌,是抽象的,無從顯現的。此時的法并不是事先固定成形的,而是在造就的過程中創生出來的。“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身因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謂畫之道也。”[3]19在吾喪我中,在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的過程中,實現物化,體會到齊同萬物、與物為一的境界。
石濤認為,勞心于刻畫的機巧以及筆墨的發用,都是自我的拘限,只會自毀而不知,終不能暢達其性情。“我則物隨物蔽,塵隨塵交,則心不勞,心不勞則有畫矣。畫乃人之所有,一畫人所未有。夫畫貴乎思,思其一則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畫,則精微之入,不可測矣。”[1]200對于石濤而言,隨物、隨塵之規律,而不被外物所激起的物欲所陷溺,不被塵世計較之視野所局限,如此才能得畫矣。得畫之道,畫之妙,畫之神。畫之精髓所貴乎思,惟一畫之妙旨方能得心之所寄、所系、所托。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4]732莊子的天地有大美,不是指外在物象的美丑,而是與理、法相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4]1053此八者在常人看來皆是達,而在莊子看來皆是窮。由此可見,莊子是超越于世俗之人的外在形體美丑分判的,他是從更高的維度來理解美的。莊子的美是根植于活潑潑的生命力的,他對生命的渴望,對任何形式下歪曲、桎梏、殘害生命力的行為都是批判與厭棄的。
同時,石濤對于美的理解與莊子是相契合的。“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式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1]74石濤心中的作畫境界與莊子“齊同萬物”“知通為一”的宏大氣象是相契合的。“一畫”內含著繪畫“無法而法”的審美超越,其中所蘊含著陰陽流行、山川形勢的大氣象。兩者皆是超越于倫常的對物象美丑的分判,而在精神的高度肯定天地之大美。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予代山川而言”“脫胎于山川”等理念無不體現出超脫、深遠的藝術審美境界。
二、石濤“有形有勢”“尊受”的審美精神
(一)“形”即事物外在的形貌
在具體繪畫時,按照物的法則,即山有山的特性,松有松的特點,遵循以形寫神的表現方法。“勢”即“質”,是精神的層面。“石濤把‘一畫復雜的哲學原理運用到畫論中,將哲學的范疇、辭句、原理轉換、仿用、重組為畫學的術語、概念、定義,發揮了‘后天為用的實踐功能。”[5]畫者于無意而有意中將自己內在的精神維度,揮灑于繪畫的整個過程。這一層面即是“勢”的層面,也即是“受”的維度。石濤提出了“尊受”“先受而后識”的觀念,認為知識并不是在感受之先的,以先在的知識為基準去感受和得到的并不是純粹的、真正的、本然的感受,他講究隨轉隨出、自然抒發式的情感表達。
(二)山川之命脈在于精神
畫家的山川并不是自然中沒有人參與的山川。正是經過畫家心靈的觀看、內心的滌蕩、情感的激發,在與天地精神相呼吸、與日月輝光相映照、與風雨博施相促進的過程中,成就了畫家所造就的山水。石濤畫山川,畫的是他對山川之體驗、感悟,是山川于天地之精神中的體現。山川使我代其言之,則山川脫胎于我,我也脫胎于山川。走遍山川,飽覽天地為之傳神寫照,山川之精神與我之神思相遇、相融合而化為無跡,即達至自由創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