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奇 張 成 王 奧
(大連理工大學 遼寧 大連 116024)
公平問題與高等教育的發展緊密相隨,是高等教育研究領域中的重點議題。隨著高校的持續擴招與國民經濟生活的不斷改善,我國高等教育的入學人數大大提升,高等教育公平問題也隨之轉型。據教育部數據顯示,2019年,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已達到51.6%[1],從馬丁·特羅所提出的高等教育階段論的視角來看,我國高等教育在客觀數據上已進入普及化階段。這不僅意味著我國高等教育將從注重規模的外延式發展向質量導向的內涵式發展轉變,也意味著在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現實背景下,高等教育公平問題將由機會公平向更深維度的質量公平演變。而過程公平作為量度高等教育質量公平的重要一環,探究其受哪些關鍵因素影響、受到何種程度的影響,對于高等教育公平指數的提升有重要意義。
本文借助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再生產理論、科爾曼的家庭資本理論與行為金融學的相關視角,使用SPSS 24.0軟件,基于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2018)的統計數據,以家庭背景的不同向度是否影響學生在高等教育過程中的學業表現為出發點,將學生的上學期專業成績排名與努力程度自評視為其學業表現的客觀和主觀維度,據此探究家庭背景對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影響,以期為高等教育過程公平問題相關的理論與實踐提供借鑒。
學者們對于教育過程公平的研究,大致集中在以下方面:
1.從源頭上探尋教育過程公平的內涵
對于教育過程公平的內涵,我國學者主要有四種觀點。第一種認為過程公平就是資源和質量公平。張奎認為過程公平就是讓受教育群體使用教育資源的機會均等。[2]第二種認為過程公平就是讓弱勢群體擺脫不利的地位。趙建中認為,弱勢群體應該受到更多的關注,他們在未來的發展中存在一定的潛力,應該在教育過程中通過給予他們特殊的幫助和教育,幫助他們克服學習中的困難,扭轉教育中不利的地位。[3]第三種認為過程公平就是要實現因人而異的教育。顧明遠從個體本位論與社會本位論的視角,認為學生個體間存在差異,且社會的發展也需要不同類型的人才,繼而提出公平且差異的教育主張。[4]還有學者認為在教育過程中要注意學生接受教育的方式和內容是否與他們自身相匹配,要根據學生的性格、年齡、能力等分配教育資源,這種方式能夠使學生在受教育過程中得到充分的發展。第四種則認為過程公平就是在學生受教育過程中,學校和教師要給予學生同等的發展機會。[5]10
2.教育過程公平的影響因素研究
學者們認為,外部的影響因素主要有環境、經濟狀況、社會地位、家庭情況等因素;內部的影響因素主要有個體差異、教育制度等。從影響因素的層次和數量來看,主要有“單因素影響型”“雙因素影響型”“三因素影響型”及“多因素影響型”四種觀點。其中,“單因素影響型”認為,過程公平主要受一個主要因素影響,在主要因素的確定上分別有社會階層差距、教育等級、教育制度幾種觀點。[6]“雙因素影響型”認為,過程公平的影響因素分為主觀和客觀兩方面,客觀因素通常是指環境設施的影響、資源分配的平等等方面,主觀因素通常指教師對學生教育教學過程中是否有偏頗,等等。[5]85“三因素影響型”認為,過程公平應該分為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次,如宏觀上政策的不完善,微觀上教師能力水平有差異等。[7]“多因素影響型”認為,教育過程受多種因素影響,構成十分繁雜,如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與教育差異等。[8]
家庭背景一直是影響教育過程公平的重要因素。關于家庭背景與教育過程公平間關系的研究,最早應追溯到美國1966年公布的《科爾曼報告》,《科爾曼報告》是最有影響力的研究之一。它采用問卷調查方法,發現了家庭狀況中什么因素對學生成績影響最大,此后,許多學者也開始對教育不公平的來源進行研究與驗證。Kamen認為,無論什么層次的能力和教育期望,家庭背景更好的學生輟學率要比家庭背景更差的學生低,能夠更長久地堅持對待學業。[9]Jencks對教育不公平的來源進行研究發現,學生的家庭經濟狀況、社會地位等家庭背景因素至少影響了一半的學業表現變化情況,說明家庭背景這一因素對教育表現的影響遠遠大于其他因素。[10]國內學者對此問題也展開了一系列研究。王艷麗采用了NSSE-China五項標準對高校大學生進行調查發現,家庭經濟條件高和父親職業地位高的學生在學業成績上要更優一些。[11]熊艷艷等人認為,影響教育公平的許多因素中,家庭背景最為關鍵,尤其是父母教育程度、家庭經濟收入、家庭戶籍情況等。[12]孫永強、顏燕認為,擁有較多文化資本的家庭為了讓孩子能傳承家庭的文化資本,會督促孩子獲得更高的學業水平,這有利于國民素質的整體提高。[13]李春玲發現,自1978年以來,我國教育不平等程度逐漸加強,家庭背景和社會因素對其影響也不斷加深。[14]張玉婷認為,學生學習的興趣和知識積累量與其家庭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相關,父母的教育背景和長期以來的教育習慣都對孩子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其未來發展。[15]周麗萍等學者結合2017年全國高校畢業生就業調查的數據發現,家庭經濟背景與教育背景會顯著影響學生的學習成績。[16]
結合以上文獻不難看出,國內外學者對于教育過程公平的內涵界定較為深刻,對影響因素的分類清晰具體。但是,教育過程公平更多地聚焦于基礎教育及中等教育層面,高等教育中的過程公平研究也往往穿插于高等教育入口與出口公平之中,直接以高等教育過程公平作為研究主題的相對較少;而且評判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指標大多集中于學習成績、專業排名、是否掛科等客觀方面,未對學生的主觀努力程度及自我評價等主觀角度進行充分考慮。這些都為本研究的開展提供了借鑒意義。
皮埃爾·布爾迪厄基于文化專斷性的理論假設,提出了社會再生產的重要論述。他著力論述了兩種社會再生產方式:基于私有財產在家庭內部傳遞權力的經濟資本再生產與以教育制度為中介通過學校進行特權承繼的文化資本再生產。[17]他認為:“(現代教育制度)要求個人應該具有它所不給予的東西,這主要包括語言和文化能力以及與文化的親近關系,而這種親近關系只有當它傳遞主導文化時才可能由家庭教育產生出來。”[18]布爾迪厄認為,不同類型與數量文化資本的獲取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家庭內部代際傳遞:一方面,優質文化資本嵌入于個人潛意識的語言、姿態及生活方式中,必然要通過家庭成員間不易察覺的親密行為傳遞;另一方面,優質文化資本的積累并非一蹴而就,需要通過艱苦的努力與探索,承受了非凡的磨難后方可達成,這就導致了只有極少數的上層群體才能得到這種文化資本,因而能接觸到這種文化資本的機會有相當一部分是產生于家庭之中。
基于以上分析,布爾迪厄指出了由家庭傳遞的文化資本對于文化再生產的決定意義:文化資本借助自身在學校教育體系中的使用和強化而獲得了承認和延續,從而學校教育的效果也與個人的家庭背景緊密關聯。因此,本文基于布爾迪厄的文化再生產理論提出一級(總體)假設:家庭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
科爾曼在面向美國地區的64萬學生進行家庭背景和學業成績關系調查后發現,學生的家庭背景與學業成績有很強的相關性,通過對數據的研究表明,現代社會的家庭背景對學生成績的影響程度要比其他方面因素深得多。《科爾曼報告》的主要結論有四個方面:第一,影響學生取得學業成就的最重要因素是學生的家庭背景和智商,當到了高等教育階段,智商因素基本可以從顯著影響中排除。第二,美國公立學校中存在著嚴重的種族隔離問題。第三,學校間差距對不同種族的學生有不同的影響。第四,同學間的社會經濟背景對不同社會階層的學生有不同程度的影響。[19]科爾曼的研究對本文啟示在于:影響學生學習、受教育過程的主要因素,不是學校,而是家庭背景。
科爾曼認為,家庭環境因素主要包括三種形式的資本:物質資本、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物質資本主要是指為家庭提供教育成就基礎的物質資源,也指經濟資本,通過家庭收入或財富來衡量;人力資本主要是指幫助孩子學習的潛在環境,通過父母的受教育程度來衡量;社會資本能夠補充和增強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是自然人所處的社會環境所構成的資本。[20]因此,本文基于科爾曼的家庭資本理論提出二級假設:家庭物質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家庭知識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家庭區位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
傳統經濟學理論一直建立在“經濟人”這一經典假設上,“經濟人”根據個體利益理性地制定決策并實施行為。但一些客觀要素如代理任務的多維性、客觀業績指標和委托人目標價值存在沖突等,使基于客觀業績評價的顯性激勵的實施效能受到制約[21],此時基于行為金融學的主觀業績評價理論應運而生。行為金融學認為,人是有限理性的,并非具有無限的心理與生理能力,他們在認知和判斷上存在許多局限性,其活動受到自身心理活動及個人情緒的影響。行為金融學的一大特點在于借助其他社會科學,通過觀察人類行為來解釋和理解“理性經濟人”理論無法解釋的現實問題。這也使由行為金融學理論產生的主觀業績評價成為客觀業績評價的必要補充。[22]
因此,本文將行為金融學主觀評價體系的相關視角作為客觀評價體系的補充,提出三級假設:家庭物質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客觀維度;家庭物質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主觀維度;家庭知識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客觀維度;家庭知識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主觀維度;家庭區位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客觀維度;家庭區位背景顯著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主觀維度。
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ISSS)實施,是一項全國性、大規模、多學科的社會跟蹤調查項目。CFPS樣本覆蓋25個省/市/自治區,目標樣本規模為16000戶,具有較強的代表性;且作為一項追蹤調查,CFPS的調查數據與調查問卷在2010年基線調查的基礎上定期更新,不斷發展,具有較強的時效性。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的上述優勢,為本文依據目前最新的2018年調查數據探究家庭背景對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影響提供了有力支撐。
本研究用學生的學業表現來表示高等教育的過程質量,在自變量與因變量指標的選擇上,將自變量設定為不同的家庭背景,其中家庭物質背景用家庭過去12個月總收入與家庭過去12個月教育支出總費用表征,家庭知識背景用父親最高學歷與母親最高學歷表征,家庭區位背景用個人戶口類型表征;同時將因變量設定為客觀與主觀的學生學業表現,其中客觀的學業表現用上學期本專業排名表征,主觀的學業表現用學習努力程度自評表征。在對象的選擇上,本文依據問卷中KRA605(上學期本專業排名)問題的上學階段前提(大專與大學本科)進行了個案篩選,將對象范圍限定在高等教育領域,最終獲得487份有效個案。
各變量的賦值與描述性統計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賦值與描述性統計
通過對樣本數據的分析,發現調查對象呈現如下特征:學生的上學期專業排名大多集中在11%-50%之間;過去12個月總收入均值為74121.03元,但標準差較大,說明年收入數據的分布較為分散,收入差距較大;過去12個月教育總支出費用的均值為15413.34元,但是標準差較小,說明不同家庭間年教育投入差別較小;父母的最高學歷偏低,大多集中在初等教育與中等教育;農業戶口的比例偏高。
為探究家庭背景對表征為學業表現的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的影響,本研究采取多元分層回歸分析,建立了客觀與主觀維度共六個模型,如表2與表3所示。

表2 客觀維度回歸分析

表3 主觀維度回歸分析
在客觀學業表現維度的模型1中,只將家庭物質背景因素放入回歸方程,調整后的R2值為0.016,表示家庭物質背景因素可以解釋客觀學業表現1.6%的變異量,其中過去12個月教育支出總費用對客觀學業表現沒有顯著影響;過去12個月的家庭總收入的sig值為0.045,說明家庭年收入這一變量顯著影響客觀學業表現,且家庭年收入越多,客觀學業表現越好。而在模型2與模型3中,加入家庭知識背景與家庭區位背景因素,調整后R2沒有增長,反而下降,這說明這些因素對客觀學業表現缺乏解釋力。同時,家庭知識背景與區位背景因素的sig值均大于0.05,說明家庭知識背景與家庭區位背景因素對學生的客觀學業表現沒有顯著影響。
主觀學業表現類別的模型4,只將家庭物質背景因素放入回歸方程,調整后的R2值為0.005,表示該因素對主觀學業表現的解釋力過低,僅為千分之五。且家庭年教育支出與年收入的sig值均大于0.05,說明家庭物質背景因素對主觀學業表現無顯著影響。在模型5中,當放入家庭知識背景因素后,調整后R2為0.025,表示增加家庭知識背景因素后,整體解釋變異量提升了2個百分點。其中母親的最高學歷對主觀學業表現沒有顯著影響,但父親的最高學歷的sig值為0.030,說明家庭知識背景顯著影響主觀學業表現,且父親的最高學歷越高,主觀學業表現越好;而且當放入家庭知識背景因素后,家庭物質背景因素在10%的水平上顯著影響主觀學業表現。在模型6中,當加入家庭區位背景因素后,調整后R方變小,同時個人戶口類型的sig值大于0.05,說明家庭區位背景對學生的主觀學業表現無顯著影響。
本研究作為加入新指標(主觀維度)結合較新數據(CFPS2018)對高等教育過程公平影響因素進行探索的一次積極嘗試,在實證研究中得出下列結論:
(1)二級假設中的假設1與假設2得到部分證實,家庭物質背景與家庭知識背景均在一定程度上正向顯著影響學生的學業表現,進而影響高等教育過程公平。家庭物質背景與知識背景較好的學生,更易獲得優秀的學業表現,具體表現為考試成績更優異及學習更努力。這種結果的出現與家庭的收入及家長在教育上的投入固然相關,但從小耳濡目染的良好家庭環境與學習氛圍也會使他們樹立更好的學習理念,養成更為科學的學習習慣,掌握更為高效的時間管理方法。而要使學生做到這些,良好的家庭知識背景是不可或缺的,家長的受教育經歷與經驗可以為學生的發展指引方向。因此,家庭物質背景與家庭知識背景會不可避免地對高等教育過程公平產生顯著影響,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周麗萍等學者得出的家庭經濟背景與教育背景顯著影響學習成績的相關結論。
(2)二級假設中的假設3不成立。家庭區位背景對學生的學習表現沒有顯著影響,這說明無論是居住在農村還是城市,都有可能憑借天賦及后天努力取得相匹配的學業成就,這也意味著高等教育過程公平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是地域性的公平問題,并沒有證實一些學者得出的家庭戶籍情況顯著影響教育公平的結論。
根據上述結論,筆者在政府、高校與家庭三個層面提出建議:
1.政府層面
余秀蘭曾在《社會弱勢群體的教育支持》一書中談到,對弱勢群體的幫助應當從補償性救助政策到發展性的教育支持政策,以提供其自我發展的源頭。因此高等教育應當從以下方面促進過程公平。
一是加強經濟扶持。應進一步加大政府對教育的重視和力度,提高教育經費的保障水平,對上不起學、上學有困難的貧困學子給予資助,投放更多的教育資源,完善資助體系,在保障學子自尊的同時,讓更多的優秀貧困學生受到平等的高等教育。
二是從宏觀政策上為經濟困難學生減免學費,提供自主選擇專業的機會。有許多專業由于資源緊缺或消耗較大,學費相對而言較高,對于經濟困難學生,很難選擇這一類專業,而這些專業往往又是當前的熱門或前沿專業,在這種情況下,也一定程度存在著過程不公平的現象。因此可以適當對這些家庭資源匱乏的學生給予優惠政策,讓他們能夠自主地選擇想學專業。當然這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多方高等教育主體間相互協調,共同創設公平的高等教育環境。
2.高校層面
在高等教育過程中,高校是重要的平臺和媒介,在改善高等教育公平的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學校承擔著極其重要的責任和育人使命,對于高校建設,有以下兩點建議。
一是重點關注家庭情況與背景特殊的學生,對他們在經濟和心理方面給予更多關注和幫助。對于經濟困難學生,可以提供勤工助學崗位,為他們減少經濟壓力,同時也能讓他們感受到用自己的勞動換取成果的成就感,從而感受到尊重和支持。對于家庭情況特殊的學生,適當給予關懷與心理援助,幫助他們加強自我調適,形成自信積極的心態。
二是更關注劣勢家庭背景學生的學業困境。他們在進入大學之前,由于家庭背景劣勢,在學習經驗、職業規劃等多個方面都有所欠缺,這就需要學校為他們的學習成長搭建更適合的平臺,加強師生之間的互動,為他們解決學業困難,幫助他們更快更好地融入大學生活,找到未來的目標。
3.家庭層面
家庭影響貫穿學生受教育過程的始終,在成長的每個階段都起著非凡的作用,因此對于家庭層面的要求同樣很高。
一是家長要盡量完善自我。研究表明,家庭知識背景尤其是父親的最高學歷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學生的學業表現。家長受教育水平高,更能夠在學習過程中指導孩子,且懂得營造更適合孩子學習成長的環境,從隱性角度使學生的學業表現得到提升。因此,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家長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是必要的。
二是要提高家庭教育關注度。家庭教育作為孩子教育鏈的起點,是基礎也是關鍵,往往也是家長最容易忽略的部分。因此,要推動良好家風家教的形成,指導家長對孩子多一些陪伴,尊重孩子,積極營造有利于孩子成長成才的良好家庭氛圍。同時,要積極推進家長培訓,讓家長學會培養孩子正確的學習習慣,關注孩子的學習狀況,防止因為工作而忽視孩子的教育,要在家庭教育中正確引入父母雙方的角色,提倡父母成為孩子的伙伴,幫助孩子形成積極品質,促進孩子的認知發展。